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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我从她眼里看到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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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嘉年一行人离去后,一位头戴芙蓉冠的女冠忽然出现在鹤翁身旁,一双无喜无悲也动人心的明净眼眸中,倒映出船上某个少年的身影。

    看见他心头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一样,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轻松之后,女冠本来想活动活动筋骨的欲望,也跟着淡了下来。

    她粉唇轻启,声如天籁,平淡的吐出一句差点让鹤翁笑出声的话来。

    “看在你最后终于说了句人话的份儿上,我这次就不跟你计较了。”

    鹤翁斜眼看她,撂下一句话:“别以为是个飞升就能跟我说几句大话。”

    作为一个脾气不是太好的归神境剑修,飞升境又不是没砍过。

    女冠摘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望着那条远去船只,淡淡说道:“乘槎那小子,就没提醒过你,出门在外要懂点礼貌?”

    鹤翁沉默了下,试探着问道:“桃良前辈?”

    玉皇京五城十二楼,朱霞楼楼主,飞升境巅峰大修士,岁十有二桃良。

    桃良懒得回答。

    鹤翁朝她打了个道门稽首。

    不是因为她是朱霞楼楼主,也不是因为她是世间少有的几个飞升境巅峰大修士,而是她做过的某件事,就值得他这一拜。

    一千年前,西牛贺洲北方大地,千万冤魂厉鬼自阴冥涌向人间,某位外乡女子修士在佛国菩萨罗汉赶到之前,一人坐断阴阳两界的关口,以道法诗词压下滔滔黄泉之水,事后谢绝大金刚寺的功德答谢,潇洒离去。

    这是鹤翁从他师父乘槎那里听来的故事。

    那位让鹤翁敬仰,却一辈子没佩服过谁的老元婴,唯独在说起这位名字即是道号的女冠时,不吝赞美之词。

    师徒二人私下喝酒聊天,老元婴没少遗憾当年离着仙子那么近,咋就没个胆子毛遂自荐,问问仙子缺不缺道侣。

    当然这种事,鹤翁是打死都不能提。师父都已仙逝,自己没必要替他挨上几记道法。

    据说这位桃良前辈,在离开西方佛国之前,用酒壶将大金刚寺的护教伽蓝、金刚罗汉的脑门挨个敲了个遍,就连那位当主持的龙象菩萨都未能幸免。

    桃良说:“可惜你甲子之前那一战伤到了根本,不然还是有一丝机会修到飞升。”

    鹤翁洒然一笑,这点他最清楚不过,但没什么好可惜。

    不打那一架,他就不是剑仙鹤翁。

    鹤翁与桃良并肩而立,望向长江水,洒脱说道:“遗憾还是有一些,不能以飞升境去天外,斩杀化外天魔。”

    桃良点点头:“归神还是低了些。”

    鹤翁说:“若是这一战我赢下来,不论境界如何,还是会去往天外,与前辈并肩作战。”

    并肩。

    桃良有些嫌弃地看了眼鹤翁。

    就凭你这点道行。

    鹤翁也知道是自己大言不惭了,便换了个说法。

    “争取能看到前辈肩头。”

    桃良呵呵一笑,悄然消失,只留下一句话落在鹤翁心湖。

    “天外不缺一个半桶水的归神剑修。”

    鹤翁沉默片刻后,双眼一亮,自解道:“前辈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人间得有一个剑仙鹤翁?”

    ……

    ……

    三日后,嘉年一行人抵达邯曲国边境——冯城,上岸出城往北,终于走出邯曲国版图。

    城外是一座广袤平原。

    北方现在已经是一月,平原上白雪皑皑,并无二色。

    嘉年一行人走在一条车辙压出来的小路,忽然停步。

    前方不远,有一位身穿麻衣,头戴斗笠的矍铄老人。

    老人盘膝坐在一块扁平青石上,横刀在膝,闭目养神。

    嘉年与他相距极远,却依旧能感受到老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唯我独尊的独有气势。

    等到嘉年等人走入他的视线里,老人便下了青石,将刀随意搁在上面,面向他们。

    天地寂静。

    整座平原都被老人蛮横的气势所笼盖,万物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李慕雪毫不犹豫落在队伍最前祭出飞剑,他是这里境界最高的人。

    嘉年同时祭出最后两张大符——神将搬嶽符与天河垂象符。

    上品大符所散发出的法术波动,使得周围三尺大雪再次下陷。

    老人扯了扯嘴角,恐怖气势从他身上爆发,如雪崩般铺天盖地而来。

    天地灵气顿时一扫而空!

    符箓光华一暗,散发出的法术波动被瞬间削弱至少三成。

    嘉年额头流下一滴冷汗。

    他们曾用过这个办法在绿柳山庄对付过谭文漱,可那时四人配合打造出的无法之地,范围不过五十丈。

    眼前那位老者,与他们至少相距五里!

    双方没有说话。

    老人起步瞬间,天地间罡风大作,大地之下响起一道闷雷,平原大雪被拳罡席卷上天,如海浪般倒立十丈高!

    就连李慕雪都未能看清老人的动作。

    等意识到时,他已经倒飞了出去。

    老人一拳印在李慕雪胸口,嘉年只觉得耳边炸响一道春雷,罡风卷起大雪如刀,片片割在脸上。

    方圆五十丈内,三尺大雪被一扫而空。

    李慕雪只觉得体内山河如地震般翻腾、神魂亦是震荡不已。

    清秋五云几乎同时出手,却同样被老者随意一拳打翻在地。

    依靠三人争取到的时间,嘉年的两张大符神通得以施展,却因此地变成了传说中的无法之地,大符神通的威力居然直接缩减了三成。

    千丈大山当头落下,浩荡天河水冲下一颗颗山头大小的星辰,声如奔雷。

    老人单手背在身后,一拳开山,将那座从宝塔洲搬来的神山大嶽打成两截,又化拳为掌,身形如中流砥柱般分开那道天河垂象。

    他大步一迈来到嘉年跟前,随手一巴掌拍在嘉年天灵盖,打得他低头哈腰,又横肘击中他的太阳穴。

    嘉年横着飞了出去,落地时身体在地上蹦跳,活像一条缺水的鱼。

    他满脸痛苦,却无法喊出声。

    老人这一掌一肘,打得他三魂七魄差点飞出体外,体内魂魄晕头转向。

    姜芝与吐血不已的李慕雪同时出剑斩向老人头颅,飞剑却无法靠近老人周身十丈范围。

    老人点点头,朝两人递出一拳,一招拳法分出两种拳意,分别击中二人。

    这一次,李慕雪彻底歇菜,姜芝也再起不能。

    接着老人又随手拍下,正要搬仙的五云,与准备自爆法宝的清秋被拍晕过去。

    嘉年运转天赋神通来到老人身前,以本命神通击中老人胸口。

    他想以水法掘开老人的灵窍,然后以火法烹煮他的气海。

    老人不动如山。

    嘉年绝望发现自己的这点神通与对方相比,就像是拿着一根竹竿试图去撬动一座铜山大岳。

    老人眯眼笑了下,一拳打在嘉年额头。

    嘉年彻底昏死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后,嘉年依旧死死抓着老人脚踝不放。

    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还不错。”

    ……

    ……

    不知过了多久,嘉年醒来,身体好像散了架一般,神魂所受的重创让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传来李慕雪的声音,让他以三束之法安抚神魂。

    嘉年照做,又过了一炷香,才能勉强坐起身。

    老人坐在一边,身边立着一把刀,刀鞘插进地里。

    嘉年是第三个醒来的,李慕雪与五云都已盘坐调息。

    老人说道:“老夫乐平,神道修士。”

    原来他就是鹤翁要找的那个人。

    嘉年抱拳道:“晚辈嘉年,见过乐平宗师。”

    老人点点头,说道:“今日特意在这里等你们,一是为了答谢你们几个小辈帮杨姒的忙,二是想看看能从鹤翁那个老匹夫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是个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老人笑了笑道:“还不错,有点本事。”

    嘉年腹诽不已,揍他们一顿就是答谢?你们山巅老前辈的思维都这么清奇的吗?

    老人笑眯眯的说:“让我正八经跟你们道谢实在别扭,所以干脆送你们一场千金难买的造化。其中好处,自个体会。”

    李慕雪解释道:“老前辈下手极有分寸,相当于为我们打熬了一遍体魄,又洗炼了一次神魂,一些暗伤也能更快恢复。”

    嘉年向乐平抱拳道谢。

    乐平好奇道:“你小子不过观海境,怎么体内会有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嘉年说:“是别人放进去的。”

    乐平一阵无语,是哪个家伙心这么大?真不怕哪天魔反客为主,鸠占鹊巢?

    老人眯起眼说道:“说真的,我最后真对你起杀心了。”

    嘉年点点头,“我知道。”

    天下修士与化外天魔不共戴天,尤其神道修士更是如此。

    乐平问:“为什么知道我要杀你,还不将那头化外天魔放出来,兴许能活命。”

    嘉年说:“那样的我,与死无异。”

    若真如此,他与毁了他家乡的那个修士有什么两样!他会变成自己最为痛恨的那种人。

    乐平大笑一声:“小子不错。该你有造化。”

    清秋与姜芝随后醒来。

    乐平起身,对嘉年他们说:“可以继续北上了,雪霁山与邯曲国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

    ……

    乐平以缩地山河的神通,来到荃州,杨姒等人居住的小院。

    他站在墙头看着那个横剑在膝打坐的小丫头,扯了扯嘴角。

    乐平一步跨入院中,一巴掌拍在杨姒脑门,没好气的说:“练什么不好,偏要练剑!”

    杨姒一下子从入定中被打出来,她摇头晃脑,定睛瞅向乐平,没好气的骂道:“老头你谁啊!管得找嘛!”

    老人昂头说道:“老夫乐平!”

    杨姒一下子想了起来,是那个追着他们满邯曲国跑的雪霁山宗主的死对头。

    她怯生生问道:“老前辈找我,是有什么事需要晚辈效劳?”

    她一边说,一边以心声呼唤卢高岳赶紧过来。

    老人也没点破,直言说要收她为徒,随后将佩刀交给杨姒,并传授给她一门练气法门和一本拳谱。

    做完这些,他盯着杨姒的眼睛,似有落寞和欣慰的叹了一声,很像。便走了。

    杨姒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

    ……

    乐平来到一座曾经属于青涛国的小镇,小镇被一条河水分为南北两院

    河上架着一座石桥,老人站在桥上,望着桥下河水,岸边还有几条小船。

    船上的女人,有的这辈子都不能踏上岸一步。

    少年时的一个冬天,他被人从桥上丢下河。

    一个贱籍出身的船家女看到他,直接跳入河里游了过去,将他捞了上来。

    那张用来赚钱糊口的脸,被水里的冰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直流。

    她还有一个不到九岁的女儿。

    鲜血滴在乞丐少年冰冷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船家女的脸。

    那是他第一次从别人眼中,看到自己还是个人。

    乐平喃喃着说:“久惯人间多白眼,逢君始见两眸青。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等我想报恩的时候,你们却都没了。”

    这辈子没还上,下辈子补上。

    可一个毫无修道天赋的贫贱女人,哪还有什么下辈子能让人找着。

    不过好在找到了你的女儿,我把我会的,都给她。可这样还是不够。

    乐平洒然一笑。

    如果我回来,我会继续等你,保护你的女儿一生无恙;如果回不来,那就下辈子再补偿你们娘俩。

    最后乐平低头对着河水照了照自己的脸庞,摸摸下巴,哈哈大笑。

    我这般周正的模样,给你女儿当个爹,不亏!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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