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八 希望
荣夷在凤鸣台原址上改建成的医馆,成了整个镐京城的希望所在。遭受灾难袭击的有如炼狱般的一个月,眼看着就要过去了,人人都在心底里渴望着解脱,可是却又都学会了谨慎,对此习以为常,没人指望这场灾难能很快结束。
可是“荣夷先生的方子”被挂在所有人的嘴边上,同时又在内心深处,搅动起不便明言的巨大希望。城中人的死亡数字一天天下降,人们已经开始谈论灾难结束后要如何重新安排生活,长街的商户们已开始盘算重新开业后的进货渠道了。这是对正常生活不事声张,却暗中盼望的一种迹象。
天空那么地湛蓝,又是那么地灿烂,整个镐京城终日沐浴在秋日的阳光里。瘟神似乎节节败退,每天从城里抬出的尸体逐日递减。城市的街道晚上还是略显寂静,但白天已开始变得熙熙攘攘,酒肆和茶楼门口开始出现等座的人群。
与此同时,与人们心中涌动着的欢乐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大街小巷以及城门四处张贴的羊皮告示——那是针对一个年轻女子的海捕文告。人们围着那告示议论纷纷:
“这女子看起来长得不错啊,怎么竟会在中宫纵火潜逃呢?看起来不像啊!”
“嗨!人不可貌相,哪个杀人放火的额头上还刻着字呢?我看此女定是不甘心在中宫做杂役,怕早晚染上这病,索性放一把火,自家逃命,一不做二不休矣!”
“莫不是和闯入宫中的猃狁贼子有勾结?啧啧啧,真是------”
人群中,一个家老装扮的三十出头的男子沉着脸挤了出来,面色铁青地跳上一辆青铜轺车,踩了踩车板:“快,回府!”
“诺!”御者一抖缰绳,轺车辚辚向召公府的方向驰去------
“你说什么?叔妘被通缉了?”姬多友闻言几乎跳了起来,几乎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原本,他已接到任务,待开城当天便要率领数百卫队前往怀子台迎四王子皇父回京。他已打算好让叔妘再次女扮男装混入卫队之中,待出得城到了安全之处便让她自行离去。如此一来,怕是------
“将军!”獳羊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有些懵懂地望着这位年轻的总事家老,只听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叔妘真的不是召公府的家婢,而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如果真的包庇重犯,那可是杀头破家的重罪呀!
姬多友明白有些话不说透反而会坏事,遂直起身平视着獳羊服的眼睛:“她的确的从宫里逃出来的,但中宫的火不是她放的,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幸存之人!”他略一顿,加重了语气道:“有人嫌她知道得太多,因为她是萱宁宫太后娘娘的贴身侍婢。”
“啊——”獳羊服倒吸一口凉气,少年天子姬胡与这位继母之间的龃龆镐京城里谁人不知?他敏感地想到:“这,莫非是大王------”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
“不是,”多友断然道:“是大王身边的王城令内侍贾大人。算了,此中曲折牵涉众多,你知道得越少越好。明白吗?”
獳羊服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母亲獳羊姒因忠于先王后番己做了牺牲品,宫中那些猫腻他如何不明白?作为几代世仆当然他也懂得明哲保身,可叔妘已在司马府呆了几日了,这个干系怎么也撇不清了。唯今之计,只有两条路,要么杀了她,要么从速将她送出镐京。以他对姬多友的了解,前一条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了,他想了想,拱手直言道:“将军,这女子不能久居司马府。这里人多嘴杂,加上近日周围有不少可疑之人探头探脑,奴才想着,还是尽早送她前往别处暂避才是。”
姬多友无奈地摇摇头:“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如今城门封闭,四处张贴告示,她出了府门便是一个死字。我既救了她,便要护她周全,待开城之日,我自会设法送她走。”
“将军,可是打算将她混入迎接四王子的卫队?”獳羊服一语道破。
多友十分惊异:“这?你如何知晓?”
“将军,此事行不通。您想,这法子连奴才都能想到,那------内侍贾在宫中浸润多年,如何想不到?只需在城门口一个个盘查,便能揪出人来。将军还需另想他途才是。”
“你说得对。”姬多友有些烦闷,原地转了好几圈,长叹一声道:“本不该此时去叨扰的,可也没法子了。备马,我去找子穆!”
“诺!”
大乱之后,这还是姬多友头一回来相府,沿着犹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大门和石阶,直入相府前院正堂看到召伯虎一眼,多友不禁吓了一跳!一位名满京华,如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美男子,如今乍然一副枯黄而憔悴的模样,他顿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好友家中遭此变故,自己头一回上门居然是来求人家办事的。
召伯虎却是高兴得很,反复询问姬多友府中诸般景况,末了还说:“你这么多年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伺候的人,便是不成亲,也该有个婢女照料起居。你嫂子身子不好,待她好了,定拣选个得力的侍婢拨到你身边去,愿不愿由不得你!”
“嫂夫人身子如何?”召己小产之事他已听说,唯其如此,召伯虎这一段关切的话语更使他自惭形秽。
密伯亲自端上酒菜,召伯虎唉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双龙入海青玉大壶,缓缓给多友斟满:“她是多年操劳,熬坏了身子,加上------被亲妹背叛,身心俱受打击,一时半会怕是缓不过来。日子还长,且慢慢来吧!”说起妻子,召伯虎星眸中渐渐黯淡了光采。
酒色湛清,宛如高山清泉般澈然。缓缓喝尽,姬多友只觉得酒气清香,可心中却似堵了一块大石头,他盯着召伯虎:“这亲姐妹之间,一父所出,焉能如此戕害?”
召伯虎静了半晌,忽然将酒卮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砸出一声短促清响。默了,他抬起头来:“孟己生母为应国公主,本可为番子正妻,可无奈太夫人井姬在嫡子尚在垂髫之龄时便订好了娃娃亲,迎娶井氏族女。应氏只能屈居如夫人之位,世事难料,不想井氏败落,井姬身故。应氏本可扶正为番子正室,不料井姬之女嫁于先夷王,被立为王后,于是应氏只能永远屈居如夫人之位。如此,孟己便只能算作庶女,陪嫁为媵。你说,她如何甘心?”
姬多友听愣了,在他印象中,召伯虎还是第一回如此详尽地述说他的家事。时值正午,红日高挂,召伯虎移目看向池边的杨柳枝条,正在风里如击拂水,扯裂镜一般的水面,泛出层层叠叠的涟漪,荡得他的嗓音也深远了起来。
“她心有不甘,我能明白。当初召己孤身初嫁入府,镐京流言纷纷,说番国轻视我召府,可事后我才明白夫人最长之妹就是孟己,自幼与嫡女用度一般无二,如何舍得为媵?她嫁过来原本是备选先王嫔妃的,不想阴差阳错落了我家。
我与夫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事事尽量顺着她。她任性执拗,娇养不识大体这些我都可以容忍,可是她-----”
他默默自斟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沉声道:“稚子何辜?她竟蓄意引导那夜的贼人试图杀死睢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竟有此事?”姬多友还是第一回听说个中曲折,他愤而也将手中杯摔在地上,铜卮在青砖上留下一道微黄的痕迹:“照我说,你们这些士大夫们就是麻烦,娶妻便娶妻嘛,搞什么媵啊妾啊的,弄得家宅不宁,危机四伏的。”
召伯虎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想吗?我召虎是那般好色之人吗?我也只想与一可心之人终日相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
他忽地抬起头,正对上好友那双琥珀色的清澈眸子,那里正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他忽然有些悚然,只觉心里一阵突兀的难受,摆摆手转移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你今日登门可有什么事吗?”
这一问可是正中靶心,姬多友突然有些蔫,垂下头来低声道:“不瞒你说,的确是有事相求。”
他这样子可把召伯虎逗乐了:“什么事?赶紧说吧!办得成办不成都得先说不是?”
姬多友一咬牙,这才把叔妘的事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地说了个透。末了,他强调道:“眼下,她在我府中深居简出,若无内奸告发,当无大碍。我原本想趁迎接四王子之机将她混入护卫当中,可听说城门已张贴告示,待到开城那日起,每个出城之人都要盘诘。思来想去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来找你商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