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 箭伤
二人拉扯间无意掀起了帘子,隗多友一眼瞥见了季杰的身影,遂大声呼道:“季杰!季杰!”
“将军有何吩咐?”少年刚开始变声,嗓音有些沙哑和怪异。
“你知不知道,屠格王子在何处?”隗多友急切地问道。
季杰一拱手:“囚于后车,单独关押。”
“速带我去。”隗多友撑着季杰伸出来的胳膊跳下车,看也没看召伯虎一眼,便挣扎着骑上自己的黄骠马扬长而去。
总是这样任性!总是这样为了他人和自己翻脸------召伯虎十分尴尬,驻足凝视了一会,还是转头对驭者身边的密叔吩咐道:“令全军驻跸片刻。”
“诺!”
屠格的伤口似是开始感染了,正发着高烧,嘴唇惨白而皲裂,意识亦有些模糊。迷迷朦朦中半睁开眼,只看到一对淡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质,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又或许是由于高烧的缘故使屠格忘却了家国之仇,他竟然从囚车栅栏中向隗多友伸出一只胳膊,颤声道:“大哥------救我------”
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屠格从高高在上的王子沦为阶下之囚,隗多友见此情形,如何不心酸?他紧紧握住那只苍白的臂膀,顿觉手中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再一看一支箭羽依然牢牢插在屠格的大腿上,不由大怒:“军医呢?军医在哪里?为什么不帮他取箭?”篳趣閣
早有人过去报信,狼贲领着两名军医急匆匆赶来,眼见隗多友咆哮大怒,心下纳罕,辩称道:“隗将军容禀,王师与猃狁交战多年,历来对各自俘虏都是随其自生自灭,若有健者便收为官奴,若有伤者则任其自填沟壑。此人身为猃狁王子,故而收入囚车,至于箭伤,那便不是末将等操心的事了。”
在资源极度匮乏的西周时代,军中医者与药石都极为有限,连普通士卒受伤都无法保证其医治,何况敌人的伤病号呢?隗多友如何不知狼贲所言乃实情,可看到屠格的惨状,他根本无法扼制住自己的愤怒:“那又怎么样?他好歹是猃狁王子,若有个好歹,你如何对天子交代?如何献俘?”
“将军说的是,那就打开囚栅,请医者察看伤势吧。”狼贲一挥手,两名兵士忙着开锁,将屠格放出囚车,医者上去察看伤势。一时众人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通。
隗多友卧于草地上,让屠格枕着自己的大腿,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关切之情,狼贲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充满狐疑,可他却完全顾不得了。一直只盯着两个医者,看着他们号脉,看伤------
好一会儿,一名医者起身禀道:“前将军,伤口已开始感染,得赶紧将箭起出来,再抹上药。其余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就赶紧拔箭呀!”隗多友催促道。
“这------恐怕有些麻烦呀!”另一名医者迟疑道。
“有什么麻烦的,我腾不开手,季杰你来拔箭!”
季杰弯下腰,伸出手握住了箭杆,蹙着眉头,嘴巴微微张着,却不敢用力。隗多友不耐烦了:“怎么回事?快拔呀!”
狼贲插话道:“前将军,您错怪他们了。这箭不能这样拔,这箭头上都有倒刺,这样拔出来,伤口更大,流血更多,弄不好他就会死的!”
隗多友吓了一跳,眼圈一红,说道:“那这------该怎么办?”
“你们两------”狼贲指着那两名医者:“把他的腿抬起来!”
那两人费力地将屠格的伤腿抬起半尺来高,狼贲抬起右手,照着那支箭杆使劲一拍,那支羽箭穿透大退而过。屠格疼得倒吸着冷气,狼贲对季杰说:“小子,你用剑把箭镞截去,这样再拔出箭杆就没事了。”
季杰正要动手,隗多友止住了他:“你下手没轻重的,来,你扶着他,我来!”
说完,正要拔剑,一名医者却止住了他:“前将军,若拔出箭杆没有好的药膏敷上,只怕也止不住血呀!咱来得匆忙,此番大仗,军中的药膏也用完了,怎么办?”
隗多友看到屠格紧闭的眼皮下因为疼痛而跳动的眼珠子,心下后悔:上次召伯虎的赠药怎么没留一点呀,这会抓瞎了吧?遂咬咬牙说:“你们且等等,我去去就来。”
正要起身,一只胳膊已伸到眼前,手中是一个玉盒,隗多友抬眼一望:“密叔!”
“隗将军,国公爷知道您需要这个,特命我送过来。”
隗多友接过玉盒,心中感愧不已,是了,屠格被俘关召伯虎什么事?我也真是,冲他发什么火呀?他小心翼翼地将箭头锯断,闭着眼,揪着箭尾,犹豫再三,猛地将箭杆拔出,一股鲜血从伤口直窜了出来。屠格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将牙关咬得“咯吱咯吱”响。
一个医者手忙脚乱地用双手死死堵住流血的伤口,隗多友则打开玉盒,用手抓起玉盒里的黑色膏药,拼命地往伤口上糊着,额头上现出一层晶亮而细密的汗珠。这膏药触手微凉,或许屠格也觉得伤口冰凉得很适意,不再哼哼了。
隗多友略觉心安,大为感激地看向密叔:“此药膏何名?”
密叔拱了拱手:“老奴亦不知此药何名,国公爷得知隗将军的粮草被烧,还险些遇刺,心急如焚,旁的什么都没来得及带。只是这药膏,却时时带在身边,就怕将军有何不测------”
他没有再往下说,隗多友却心中一暖,是羞愧,是感激,还是-------他也说不清。如果失去召伯虎这样甘愿同生共死的挚友,那他隗多友在世间又有何留恋?
这药膏似乎真的效果很好,屠格敷药之后一两个时辰,高烧渐退,沉沉睡去。隗多友守到了子时,眼见屠格情况好转,便嘱咐季杰好好替他守着,有任何事体立即唤他。
隗多友掀开帐篷的厚重布帘,急急冲着中军帐驰奔而去。也不知召伯虎睡了没有,会不会怨怪他?或许是“近乡情怯”,走到中军帐门口,他的脚步却凝滞了,踌躇着不敢进去。
帐中传出熟悉的声音:“是子良吧?一直等着你呢,快进来吧!”
原来他一直没睡在等着自己,隗多友心中喜愧不已,掀开帘帐,却见召伯虎独自坐于油灯之畔,鲜衣鹤氅,眉目如画。几案上摆放着面食果品,旁有熏笼,再往前还放着一个铜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烘得帐内温暖如春。
“饿了吧?快吃些东西垫垫!”召伯虎笑吟吟地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一面忙着斟茶。
隗多友只觉喉头一阵哽咽,鬼使神差地喊了声:“阿虎,我------我下午说话太急,你莫要怪我!”
召伯虎手一颤,茶汤洒了出来,旋即回过神来:“阿虎?你多久不曾这般叫过我了!唉------以后就这样多好,别称字了,太见外了!对了,那位猃狁王子怎样了?”
隗多友一下午水米未进,也的确饿了,坐下来大吃大嚼,鼓着腮帮子说道:“你那药可真灵,现在已经退了烧,伤口也不流脓了。”
“那可是贡品,宫中独享的,诸侯国都没有,自然灵验。”召伯虎抬眼看了一下隗多友,轻声问道:“你似乎十分在意这位王子?对吧?”
“那是自然,在祁连山时,我已认了他这个兄弟,自然要生死相护的。”隗多友细细一品,忽觉召伯虎此一问颇有深意,抬起眼睑问道:“是否------有不妥之处?”
“唉——”召伯虎看着好友那双明亮清澈的淡琥珀色眸子,心中慨叹道:这样一对明净的眸子,怎可让朝中那些腌臜勾当污染了它呢?可是------身为朋友,不提醒他也不行啊!他横了横心,开口道:“有些事,你还是要小心为上。与敌国王子为友,若有人执意以此为柄,算计于你,可如何是好?”
隗多友性本豪爽,根本不愿听那些尔虞我诈的事,一挥手,戏言道:“理他们做什么?我问心无愧就行了!再说了,我不有你这个朋友吗?如今,你可是独揽周政的开府相国,权柄可与成王时的周公旦相比肩,我怕个甚?”
这一番话倒是把召伯虎逗乐了,他无奈地摇摇头,目光落到置于一旁的“犯来者”上,定睛道:“多友,屠格的事先置于一边,有一件事你必须要答应我!”
“何事?只要我办得到,一百件都依你!”隗多友满不在乎地应道。
“这个,”召伯虎指着那铜弩:“等到了镐京,你把这铜弩献于天子,就说是此番出征缴获的战利品。如何?”
隗多友一愣,旋即意识到了好友的用意,思忖了一会,重重点了点头:“行!我不能让你为难,既然敖兴将它赠与我,那么我亦可处置此事。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