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如草芥
莱纳斯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入夜的时候了,阿比盖尔坐在他的对面,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一个苹果,然后照着一本看上去就很危险的书练习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把她头上的灯点上了,光线从少女的头顶倾泻下来。
“你在练什么?”莱纳斯问道,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很痛,伸出手去拿过了水罐,给自己倒了杯水。
“没什么。”阿比盖尔把书合了起来。
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粼粼的银色之下,有飞鱼掠过海面,海兽们在争夺珠子,虽然安静,但是又好像很热闹。
莱纳斯坐了起来,喝了口水,阿比盖尔递给了他半块面包,“你今晚还睡不睡了,莱纳斯。”她随口问道,“你已经至少睡了七个小时了。”
“旅行不睡觉也没什么好做啊。”莱纳斯回答道,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月亮开始升起来了,但是云层很重,只有少许皎白的光线落了下来,他没来由地感到了一种恍如隔世。
“莱纳斯,”阿比盖尔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你是不是不舒服?”少女问道。
莱纳斯咬了一口面包,“还行吧。”
“就是很累。”他补充道。
“啊,那就好。”阿比盖尔说道,她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了另外一本书,看上去像是一本图鉴。
“你还要下海捞鱼么?”莱纳斯伸出一只手,戳了戳它的封面。
“说不定呢。”阿比盖尔笑着说,“怎么的,这时候又不支持我的事业了。”
“我倒是支持的,”莱纳斯打了个哈欠,“就是有命赚你还得有命花啊。”
阿比盖尔伸出手,一板一眼地念道,“在爱洛伊斯港沿海村落,每年每人必须进贡一百颗胡桃珍珠。”
莱纳斯静默地垂下了眼睛。
遍体绫罗者,不是养蚕人。
阿比盖尔翻到了另一页,似乎沉迷于寻找现在可以发什么财这个严肃的问题上去了。
“你要不是总这么败家,你早就暴富了吧。”莱纳斯轻声说道,拿起了胡椒罐看着。
“我?”阿比盖尔指了指自己,“我哪里败家了。”
“东西给需要它们的人有什么问题,”她振振有词地说道,“我现在又不至于饿死。”
莱纳斯笑了笑。
“挺好的。”他平淡地说。
阿比盖尔·冯·威廉姆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也许很多人会觉得她很难理解而且喜怒无常。
然而莱纳斯很多时候觉得她浅显而直白,寡淡但是专注,也许越是这样就越难以理解,因为人类总是会觉得这种浅显和直白之下必有深意。
但是阿比盖尔似乎完全没有。
他们就会想的更多。
这样思来想去,阿比盖尔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深不可测恐怖如斯的怪物了。
“我出去吹吹风。”阿比盖尔欢快地说,将手中的书合了起来,莱纳斯点了点头,“你找到值钱的鱼了?”
“那倒是没有,就锻炼一下。”阿比盖尔抬起手来挥了挥,“那我出去了。”
“好的。”莱纳斯说道。
明亮的甲板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灿银,此时正在举办一场小型的酒会,但是天公实在不算作美,在这初冬的夜里,却下起了雪。
白色的,一团团的冰花滚落了下来,将世界染成静寂的白色,贵人们匆匆披上大衣,遮住自己被单薄晚礼服包裹的身体,躲回了自己奢侈的房间里去了。
很快,甲板上只剩下了侍应生在收拾着残局,他们穿着一尘不染的燕尾服,但是明显不够暖和,每个人的鼻尖和手指都被冻得红彤彤的。
阿比盖尔从悬梯中露出了一个脑袋,一位侍应生对她说酒会已经结束了,外面太冷了,雪正在变大,风也开始刮起来了,您可以先回房间去。
“没有没有,”阿比盖尔露出了一个微笑,“我就是出来看雪的。”
她看着侍应生把油腻的餐盘扔进水里,雪花落在黑洞洞的水面上,瞬间消弭于无形。
“你们这艘船上,禁用魔法么?”阿比盖尔低声问道。
“应该是不禁的,但是黑魔法在任何公共场地都会有防御咒语的。”侍应生认真耐心地回答道。
“那好。”金发少女轻快地一拍手,然后她抬起了一只手。
盘子迅速被摞成了一座小塔,然后她另一只手轻轻一挥,所有的桌布都被自动地折了起来,体面而规矩。
“应该没问题吧。”她问道。
“十分感谢您。”侍应生说道,鞠了一躬。
但是阿比盖尔敏锐地嗅出了一丝什么东西。
“真的没有,非常感谢您的帮忙了,小姐。”侍应生说道,将桌布抱了起来,走了进去。
“他们这样不可以的,”阿比盖尔听见了一个声音,她转过了头,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高脚杯,然后放在了架子上。
他应该是一位乘客,他并没有穿黑色的燕尾服,而是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大衣,他转过了头,看着阿比盖尔,凑近了一点,在她的耳边低声说道。
“不少贵人们都相信,用魔法做家务会让他们生病,所以他们要求侍应生必须亲手来折叠床单或者餐巾。”他轻声说。
阿比盖尔对自己的行为愧疚了一会。
“不过其实不会生病啊。”她低声说道。
青年笑了一声,笑声清清浅浅,好像雪片掉在了玻璃盘子上,他直起了身子,“谁知道为什么呢?”
“我叫欧文·多弗莱斯,”他说道,伸出手放在了胸口上,行了个礼,“来自南方的芙罗兰王朝。”
芙罗兰,一般也被称为玫瑰王朝,是个庞大而富饶的帝国,有着这块大陆上最好的农田和花园,阿比盖尔想,是个好地方呢。
“阿比盖尔·冯·霍恩海姆。”阿比盖尔说道,伸出了一只手,表示了友好。
雪大片大片的落了下来,世界在这些细碎的晶体的折射下显得明亮而纯净。
阿比盖尔抬起头。
欧文·多弗莱斯。
她的心中唯能涌起一个形容词。
灿烂繁华。
她从未见过这么脆弱却又漂亮的人,像是雪片又像是琉璃,似乎轻轻地一触碰,就会粉身碎骨,化成星星一样的沙尘。
他瘦弱而单薄,显而易见的抱病已久,有着白色的头发和红色的虹膜,好似盛开在霜雪之上的绯色蔷薇。
“如您所见,我得了胃病,正好国内的三年战争终于结束了,于是给了我这个可怜的老兵一个长假。”欧文说道,他整理好了一箱高脚杯递给了侍应生。
“这么说,您是位军官?”阿比盖尔问道,“军官,”她蓝色的眼睛看了看高脚杯的箱子,“应该不需要做这种事情吧,而且收拾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侍应生应该做的。”
“您不是也来帮忙了么,而且今天马上说不定会有暴风雪,能快一点收拾当然更好。”欧文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算什么军官了,我只是个上尉罢了。”
“但是贵人干这种事情还是很奇怪吧。”阿比盖尔笑着将一枚高脚杯递给了他。
“我当然不是什么贵人了,”欧文忍不住笑了出来,“您看我的名字里又没有冯也没有德。”
“如果您有胃病的话,的确也不适合喝酒。”阿比盖尔说道,“您是在做疗养旅行?”
“是的。”欧文答道,“我好像上船的时候看到您了。”
“我也在三等舱。”他补充道。
阿比盖尔摸了摸下巴,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快地一击掌,“你既然身体不好,我倒是认识一位医学博士,你要不要看看。”
“不收费的。”她补充道。
欧文眨了眨眼睛。
少女看着已经被整理好的甲板,转过了身,“真的,不骗你。”
欧文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麻烦您了。”
“莱纳斯,睡了吗?”阿比盖尔敲了敲门,说道。
“还没。”莱纳斯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听见了门吱呀一声,“那真是太好了。”阿比盖尔轻快地说,“你不介意看个病人吧。”
“啊,有人生病了么?”莱纳斯站了起来,准备找一下自己的包。
“算是吧。”阿比盖尔说道,“就有人说他不太舒服,我说正好你可以给看看。”
“那就好。”莱纳斯说道,出了口气,“要是什么急事。”
“不是急事了。”阿比盖尔说道,推开了门,然后一位年轻军官走了进来。
“您好,我叫欧文·多弗莱斯。”他低下头,说道,“麻烦您了。”
欧文·多弗莱斯。
莱纳斯莫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他优越的记忆力很快找到了它的出处。
他的名字出现在报纸的一个角落上。
芙罗兰王朝的欧文·多弗莱斯,二十一岁,上尉军衔,获得了一枚最高荣誉勋章。
以表彰他所取得的功绩。
他将大衣挂在一边,坐了下来,略微低着头,穿着一件一丝不苟的军人特有的蓝色衬衫,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拘谨而温顺。
像个不折不扣的乖学生。
“有什么症状么?”莱纳斯轻声问道,“之前治疗过么?”
他心中已经有个答案了。
这位年轻军官,不止有胃病,而且有严重的贫血,大概是遇到了不少放血治百病的家伙。
没有办法,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不被鼓励追求知识而是被鼓励追求虔诚。
军医们的水平,甚至于,国王们的御医的水平,莱纳斯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露出了一个尽可能安抚性的微笑,“现在给我看看您的舌头可以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