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脉
顾穗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更像一时冲动,之后也有点后悔——她一个半吊子,去跟人家职业选手对决做什么呀?也不怕被笑掉大牙。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都这么豪气干云地站出来了,自然没有再退缩的道理。且对于她这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人来说,事实上是处于不败之地的。
若胜了,凭慕容狄狄的小心眼,便是得罪北燕;若败了,皇帝这样好面子,又是得罪大周——但是她巴不得两边都得罪才好呢。
如此一来更是非上阵不可,顾穗于是欣欣然让福禄给她找马,骑装她倒是有自备的。出来玩嘛,不多带点装备怎么能行。
福禄抹了把汗,心想莫不是认真的?连景昭仪都成了慕容郡主的手下败将,贵妃娘娘何德何能与之相较啊?
他打心眼里尊崇贵妃娘娘,可也打心眼觉得她只是个美艳动人的花瓶,放着当摆设就好,何必非得拿千金之躯冒险呢?
福禄向皇帝投去求助的目光,沈长泽不为所动,顾穗在他看来是个顽皮过头的孩子,非得经历一番跌打才能长大,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再说,这场赛马比不比得成还是两说呢。
指不定到阵前就脚软了。
主仆俩都觉得顾穗会临阵脱逃,顾穗也知道他们心底所想,正因如此,愈发不能叫人看轻她。于是咬一咬牙,跟着福禄去往马厩。
其实她对赛马不能算完全一窍不通,出宫之前她临时抱佛脚,练习了差不多有半个月,大概动作还是记得的,可也只是“能”骑马的程度,远远称不上“会”。
但是足够她来参加这场豪赌。
顾穗挑的正是练习时所乘的那头大青马,还是匹母马,异常温驯柔和,只要顾穗保持正常速度,基本不会被颠下来。
福禄看她似模似样的喂了把草料,那马乖乖在她掌心啃着,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莫非贵妃娘娘是位隐世高手,天生就能沟通万物?
顾穗笑了笑,才不告诉他自己所用的草料里加了蜜豆——马跟人一样,有时候也很嘴馋哩。
临出发前,景昭仪被人用担架抬回来了,虽然仍有些体力不支,好歹神智已经清醒,也能说话,她皱眉看着顾穗身上打扮,“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
顾穗笑道:“我本就是来候补妹妹的,当然得替你挣回颜面呐。”
景昭仪想起自己晕倒围场的窘态,脸上不禁一红,本想刺顾穗两句,可这会子她已失去先机,又面临一个强大对手,说不得有些同仇敌忾意味,遂还是不情不愿地改口,“你自己保重。”
当然她心底觉得顾穗必败无疑——并非她看不起这位贵妃娘娘,实在慕容狄狄的实力有目共睹,想反败为胜几乎是不可能的。
顾穗莞尔谢过她的好意,“妹妹不必担心我,还是照顾好你自己吧。”
说罢挥着马鞭扬长离去。
这会子有拉风的时候,回头只怕得哭爹喊娘跪着求饶。景昭仪撇撇嘴,想起为国争光竟争成了笑话,难免有些怅惘。
忽然闻到股馨香扑鼻的烤肉气味,景昭仪循着望去,便看到顾穗方才吃剩下的鹿肉拼盘。
她倒怪会享受的,景昭仪一面羡慕嫉妒恨,一面趁着四下无人悄悄走过去,就着那点残羹冷炙狼吞虎咽起来。
全程被人无视的福禄:……
谁说贵妃娘娘和昭仪娘娘关系不睦,他瞧着感情好得很呢,连剩饭都吃得兴高采烈。
顾穗来到一处空阔的比赛场地,慕容狄狄早已不耐烦等候多时,见到是她,不由得嗤笑出声,“大周朝是没人了么?净会派些歪瓜裂枣来打擂台。”
她是北燕国贵女,不熟悉汉话,或许未必是故意嘴毒,可顾穗还是听得很不舒服,当即微笑起来,“歪瓜裂枣?郡主您该去照照镜子。”
论骑射她或许不如人,论美貌原主可是罕逢敌手,要不怎说红颜薄命呢?
慕容狄狄当然听得出讥讽之意,不由得沉下脸,“牙尖嘴利!你们京城人士就是这样迎接远客的么?”
顾穗仍是谈笑自如,“中原人有句古话,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郡主怎样待我,我自当原封奉还罢了。”
这可涉及到慕容狄狄的知识盲区,听起来似乎在夸她?就是有点怪怪的。
当下冷哼一声,懒得与顾穗多费唇舌,只道:“几场决胜负?”
顾穗全靠一腔孤勇上阵,当然没精力与她歪缠,只轻轻竖起一根指头。
倒是投了慕容狄狄的脾气,“你倒爽快。”
遂嘬起红唇吹了个哨,便有一头浑身乌黑的骏马疾驰而来,看样子便知是大宛良种。
两人几乎同时跃上马背,但是顾穗中途被马镫绊了一下,看去便不怎么利索,惹来慕容狄狄一声轻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看来大周朝是真的无人。
顾穗懒得睬她,只环顾四周,虽然没指望皇帝过来观战,可有景昭仪前车之鉴在,他却仍是不为所动,看来此人果真冷静理智到一种境界。
也罢,她这个菜鸟骑手本就不具备被人欣赏的价值,顾穗很快就释然了,轻轻踢了踢马肚,算是与坐骑间的亲密交流。
负责发号施令的是沈长川,作为沟通大周与北燕的桥梁,他自当保持中立,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何况也用不着他偏袒,顾贵妃这种角色,想必用不了一刻钟就会出局。
倒是白青青特意去找了件紧身短打换上,手里还舞着顶油布缝制的小旗——那是从帐篷顶上扯下来的——使劲为顾穗加油。
沈长川有点好笑,他对白青青还是挺有好感的,一多半是因为这女子对自身的仰慕,当下婉转劝道:“你也参与他们下注了吧?我劝你还是快些撤回来吧,免得把本钱给赔进去。”
女子比赛本就罕见,营地里便有不少侍从趁机聚赌押宝的,图个新鲜,当然赔率一目了然。
满以为白青青会感激他提醒,谁知这姑娘却不悦的瞅他一眼,福了福身便走了。
沈长川:……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遭有女人冲他甩脸子,他做错什么了他?
顾穗靠着美食诱惑与那匹大青马建立了些许默契,可到底比不过慕容狄狄自幼练出的骑术,还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两人间的距离便被拉出一丈还多,并渐渐呈现扩大趋势。
慕容狄狄轻蔑地回头眺望,就知道这女子比不过她,还敢关公门前耍大刀。看样子,哪怕她无须拼尽全力,也能稳赢不输。
然而,慕容狄狄还没高兴一会儿,再度回望时,两匹马却已靠近不少,她倒唬了一跳,这是怎么赶上的?
定睛看去时,却见顾穗不知何时拔下头上金簪,用力朝马颈刺去,那匹大青马吃痛之下撂足狂奔,只消几下便轻松越过关隘,向着前头追来。
这女人疯了,竟用此等不要命的打法?慕容狄狄紧紧咬牙,好在她经验丰富,倒也不惧,当下轻轻调转马头,绕过小路向一条密林进发,意图将顾穗甩开。
满以为顾穗聪明点就该见好就收,谁知这女人好似嗜血孤狼,愣是穷追不舍,尽管转弯的时候费了些力气,差点栽倒马下,可她用力勒紧缰绳,愣是将局势扭转回来。
饶是老练如慕容狄狄此刻亦有些心慌,从前她在北燕多是跟男人竞赛,那些人也多会让着她,因此她从没遇到过真正的险境,加之来大周第一场又是景昭仪那个呆呆笨笨的,赢得万分轻松,哪晓得今日竟棋逢敌手了呢?
慕容狄狄又气又急,闪转腾挪,始终无力将敌人甩开,眼看已经快到终点,慕容狄狄灵机一动,从侧面包抄过去,待得顾穗赶上之时,再忽然变道,如此一来,她虽然稍稍落后了些,可顾穗前方正对着一棵千年古松,她若不想撞死,就非得减速不可。
这空档足够她力挽狂澜了。
然而慕容狄狄还是打错了主意,她总以为人都是贪生怕死的,哪晓得这位贵妃娘娘半点也不惜命,明知会撞得粉身碎骨,她却不退不避,反而再度向马背刺了一簪,加速冲往终点。
观战的侍从都惊呆了,纷纷瞪大眼睛。
顾穗此时倒有些英雄末路的感慨,诚然她的目的并不单纯,但,能以这种法子死去,也算是无上荣耀吧?说不定皇帝还得厚葬她呢。
然而,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楚全然不见,她的确撞上了一个坚硬物事,但那并非千年老树的树身,而是沈长泽颇富弹性的胸膛。
看不出来,他还挺结实的……
沈长泽望着她凌乱惨白的面庞,微微涣散的双目,冷声道:“何必如此?”
就为了维护他的颜面,连自个儿的生死都不顾了?爱他爱到性命也不要么?
都这时候还在误会呀!顾穗心内哀嚎,想开口解释,一张嘴,却是胃里翻涌,不由得呕了出来。
还好只是干呕,并没吐出什么到沈长泽衣裳上,不然凭他的洁癖,怕是会立刻掐死她——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长泽看她脸色实在不好,只得暂且放下质问打算,先将顾穗带回营帐,请大夫看看有何不适,别落下什么重症。
随行的有陈院判和日常为顾穗请平安脉的崔太医,为了保险起见,沈长泽索性请陈院判进帐。陈院判以往是只为太后跟他看诊的,今日难得破例。
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夫把完脉象,摸着颌下一绺大胡子,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皇帝心内焦急,催促道:“陈大人,到底要不要紧?”
顾穗是为了他才百般拼命的,他当然不愿见其出事。
此时密密裹着幅杏子红绫被的病人乖巧躺在榻上,跟个嗷嗷待哺的蚕宝宝一般,心里却想着:真希望陈院判能判她绝症啊,也免得她费心寻求各种死法了。
然而陈大夫却是语出惊人,“娘娘的脉象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想必是有喜了啊!”
顾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