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顾贵妃一脚将景昭仪踹下水的消息,很快便已传遍整个内廷。
倘若皇宫也有热搜的话,这会子该稳稳登上热一了。
而作为当事人,还是主动挑衅的肇事者,顾穗这会子却没有半点良心不安、亦或是担心东窗事发的忧愧怯惧,而是静静坐在窗边,悠闲品着一盅奶茶——其实应该叫酥油茶,尽管不是同样的东西,好歹能激起一点她对后世的怀念。
明月宫满目阒静,落针可闻,宫女太监们即便内心震撼到极点,可见自家主子巍然不动,也只能按捺住浮荡思绪,埋头做自己的事——贵妃娘娘沉寂许久,居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莫非得失心疯了么?
小竹忧心忡忡接过主子手中杯盏,另换一盅热的来——顾穗嫌酥油太过甜腻,倒是不怎么爱喝,赏玩的成分多过食用,抱着取暖也好啊。
“娘娘,景昭仪可不是息事宁人的脾性,待她清醒过来,定不会善罢甘休呢!”小竹终忍不住提醒自家主子。
景昭仪出言不逊在先,娘娘惩治她原是应该,但,要磋磨人也不必这样明目张胆的呀,暗地里的法子多着呢,如今踹上一脚看似解恨,可御花园耳目众多,断不会让景昭仪溺毙,顶多病上三五天,之后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了,然则人证物证俱在,景昭仪想指认贵妃娘娘,那是极容易的事。
小竹噜噜苏苏道:“依奴婢看,您就来个杀鸡儆猴,拿白氏立威得了。挞死宫婢算什么,不比如今落得个戕害嫔妃的罪名,怕是降位都不能够,陛下雷霆之怒,得叫您以命偿命呢!”
那可太好了。顾穗心中窃喜,面上只管笑着,“行了,做都做了,马后炮又有何用?幸而景昭仪不也救上来了么,尚未酿成大祸,看在顾家面上,陛下不会将本宫如何的。”
其实她私心里巴不得景昭仪咬住这件事不放,这么好的刀都递过去了,再不利用那是傻瓜。景昭仪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此时她表现得越是可怜,便越能加重顾穗的罪过——希望她多病上几日吧!
至于小竹方才的言论……顾穗摇摇头,小竹是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可也早早被这宫中弱肉强食的气氛所熏染,以致于尊卑观念分明,甚至觉得人命如草,下人们的命根本不值钱。
但,在顾穗看来,无论妃嫔或是宫婢都是一样的个体,景昭仪和白青青也没等级差别,她要滋事,自然得找那个主谋,如此才算得公平——她固然没什么本事,好歹有个优点,就是不欺善怕恶。
真想快点离开这地方啊……再待下去,或许她也会同化,连这唯一的优点都消磨殆尽。
顾穗懒懒的用了一顿午膳,心中暗骂皇帝做事没效率,这么好判的案子,做什么磨磨蹭蹭的?他不是独断专行的暴君么,难道还会忌惮顾家?
好在等到午后,御前那个白胖身子圆脸庞的大太监福禄总算姗姗来迟,陪笑道:“贵妃娘娘,陛下传召,请随奴婢前往养心殿询话。”
可算是盼来三堂会审了。顾穗优雅地放下碗筷,施施然起身,“小竹,为我更衣。”
福禄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惊诧,顾贵妃犯下如此大错,原以为这会子必定惶惶如惊弓之鸟,怎料却恁般平静,难不成里头有冤假错案?
殊不知顾穗纯粹求仁得仁,她不怕死,自然无所畏惧——当然在那之前,她得精心梳妆,擦上最好的胭脂,穿上最鲜亮的衣裳,以完美的姿态踏上黄泉路。
这一折腾就折腾了快三刻钟,福禄都有些不耐烦了,好在那主仆俩总算冉冉出来。不过是一个照面,福禄的眼中便被惊艳填满,早听说顾氏女姿容不凡、冠绝京城,今日盛装之下才真正知道传言不虚——最动人的牡丹本就是在烈阳下才能吐露娇艳。
顾贵妃若早些拿出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得到皇帝宠爱,以致于被人冷落至今,沦为笑柄。可见美人光长脸不行,还得长脑子。
好在今日算是开窍了。福禄心中暗念,两手殷勤伸出,上前将顾穗搀扶起来,“娘娘小心,仔细摔着。”
顾穗并不知这圆胖太监打的什么主意,只当自己真是要死了,这人才对自己分外客气,于是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如同春花怒放,娇兰吐艳。
福禄简直受宠若惊,更暗存了要扶持这位主的念头,瞧瞧她通身的气派,若真叫景昭仪那个草包污蔑了去,简直没天理。
等到了养心殿前,福禄请主仆俩于廊下稍等,自个儿一猫腰先进去通传。也不知他跟皇帝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笑语喧阗,“娘娘,请。”
是在商量如何办她的后事吧?顾穗心里有一刹那的悚然,但更多的是解脱,很快她已平复情绪,带着小竹掀帘而入,“妾明月宫顾氏,参见陛下,愿陛下岁岁安康,福绥绵长。”
“晨起御湖边的事……”沈长泽有一把低沉的好嗓子,如石上清泉,泠泠而落,跟他的脾气倒是不大相宜——也可能因这会子还没发病的缘故。
不待皇帝说出更多的废话,顾穗便飞快地点头承认,“是,都是臣妾一人所为,臣妾嫉妒景昭仪得您宠爱,一时恶起,才故意戕害于她,实则是意图置她于死地,臣妾之罪,实难可恕。”
等说完这一大串,顾穗才勇敢地抬头,满以为会等来皇帝利落的处置,将她打入天牢,再赐一杯毒酒自裁,谁知触目所及,却是景昭仪愕然的眼光。
顾穗:……
景昭仪:……
不怪景昭仪憋屈,她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顾穗就噼里啪啦把什么都承认了,这算什么,恶人先告状?虽然说的是实话,听着怎么就那样别扭呢!
顾穗看着景昭仪施救之后红润有光泽的脸庞,心中则是无比惋惜,这也是个猪队友,生了病不好好躺着,非得亲自前来告状,是想炫耀自己有多健康么?这种事只要找个下人对质就一目了然了嘛,她倒好,生龙活虎地立在皇帝跟前,弄得真话也像是假话。
沈长泽眸光晦暗,他向来专心朝政,并不十分流连于后宫。哪怕这两个女人此刻神情古怪,也提不起他分毫兴趣,只因两人的家世都算不上差,他才不得不亲自料理罢了。
适才福禄向他讲述了明月宫中所见所闻,顾氏倒像是有底气,犯了错丝毫不怕,这会子又坦然承认罪行——是想反其道而行,引他查证其中端倪么?
倒是个心机诡诈的。
顾穗并不知自己一番苦心被人曲解,只觉沈长泽的目光缓缓从她衣上滑过,如同冰凉的蛇舌,让她一阵激灵——刹那间如同被剥光了一般,一切的隐秘都无从遁形。
上位者天然的威压,果真恐怖如斯。
顾穗尚在感叹,沈长泽已收回视线,不露声色地道:“既是顾贵妃出手伤人在先,朕且罚你……禁足思过半月,半月后另行处置。”
景昭仪好生失望,只是禁足,这惩罚也太轻了,可想到顾穗的出身,加之自己受伤并不严重,权衡之下,似乎只能如此。
顾穗也很失望,还以为今天就能英勇就义呢,岂料只是禁足,不过,半个月的功夫,足够景昭仪她们去寻找更多罪证了,再不然,在她的饭菜里下点毒,也可以让她顺理成章地“病殁”呀。
顾穗转瞬便高兴起来,渴盼地望着景昭仪,希望她多多开动脑筋,千万别放过自己——只要不是自裁,死于宫斗也和死于皇帝之手差不多,应该能助她离开吧?
景昭仪:……这人好生古怪,难不成是在伺机报复?
于是默默抱紧膀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
一时间,殿中气氛各异。沈长泽倦了,正要下令吩咐这群各怀鬼胎的麻烦精离开,忽闻叮当风铃声作响,一个月白身影一阵风似的进来,匆匆跪在地上道:“陛下明鉴,昭仪娘娘不慎落水,都是奴婢的罪过,奴婢没有搀扶好主子,甘凭处置。”
这话,就暗指景昭仪有意栽赃了——明明是自己不小心,为何推到别人头上,不是诬陷是什么?
殿中人的脸色倏然变得精彩起来,沈长泽仍是那副冷冷淡淡模样,福禄则满脸看好戏的架势,景昭仪怒不可遏,“贱婢!你敢出卖本宫?”
顾穗:……
这女人的文学素养有待加强啊,就不会挑个别的词汇,一个出卖,不是明说自己是主谋么?笨死了。
沈长泽的脸色果然更冷了几分。
白青青虽然胆小,此刻却凭着一腔义气,勇敢地面对这群大人物的质询,“奴婢没有撒谎,贵妃娘娘确实推了昭仪娘娘不错,可也是昭仪娘娘讥刺在先,还将陛下床帏之事添油加醋,引为笑谈,贵妃娘娘是为了维护陛下颜面才发怒的!”
言毕,朝顾穗投来一个鼓励的眼色,暗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顾穗:……
虽然她很佩服白青青的急智,也很欣赏她说话的艺术,但,她真的不需要有人出面解围啊!
这下看来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