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第170章冤假错案(一)
路上,公主状似留心风景,疏于开口,驸马则落后三步,索性沉默到底。
气氛明显胶着,池大伴不疑二人在较劲,以为公主不豫,是因被宫名糊弄,于是心怀忐忑,移步无声,仔细介绍过眼景致,企图以密集轻松的话语破冰。
他兀自讲到寝殿廊下,见公主并未挑刺,不由松了一口气,欠身道:“那公主先与驸马说会话,臣进去瞧瞧可布置妥帖。”
李绥绥面有倦色,略点头,扶着腰坐进飞椅歇脚。
秦恪瞧她两眼,静静相问:“你这是在与我赌气?”
李绥绥揉着膝盖,视线盯着交合在一处浅淡朦胧的影子,惘然反问:“此话从何说起?不是说我回来尽孝,你亦好心无旁骛建万寿山么?”
“尽孝?还演?”秦恪皱眉瞪她,就差没说官家在装聋作哑自找麻烦。
李绥绥温温笑着,毫无被戳穿的尴尬,索性还开起玩笑来:“驸马知吾,明若观火,可见吾演技尚拙劣,是以,应向曹荀月力学精进才是,此妇乃矫言伪行、绵里藏针的行家,不过未能激我与汤菀秋打起来,想来火候差点,容我修炼几日,必能迎头赶上,回头亦让驸马刮目相看。”
与之严肃,她却嬉皮笑脸,三言两句拨来秦恪心火乱窜,忍了又忍,没暴跳如雷,唯是一筐子骂化简为繁凝成嗤鼻一哼:“行,你修炼,你慧根天赋,一瞬千里,亦用不着几日!”
李绥绥深以为然,无视秦恪冷眼剜来,一面点头,一面抬手轻挥,细声细气送别:“天色不早,宫门将下钥,驸马慢走不送啊。”
秦恪彻底无言,话已聊死没好觍脸逗留,不欢而散燥回府,满脑皆是李绥绥狗仗人势的模样,一刻也消停不了,便拎来壶酒靠进椅背骂,半壶酒下肚,突地福至心灵,又扯着喉咙喊柏明。
柏明将那句“过午不归,另谋高就”太当回事,没应声,任恁他脚底抹油溜得快,怎禁苍梧堵得熟路轻车,老小孩脾气好,回去捱下一通吼,抹开面颊唾沫星子,还想着献策请回公主,却得秦恪抬脚相送:“你现在去,找几个应手的管事、账房来。”
柏明不解其意,秦恪恨恨道:“我倒要看没万寿山碍事,她又找何理由不走!”
夜凉如水,李绥绥闷闷打了数个喷嚏,又以眠浅喜静未由,遣离殿中侍婢。
小轩窗下美人榻,园中鹤啼虫鸣益助眠,她倒随遇而安,不过翻罢两页书便由周公邀入梦。四更天,公主被推醒,遂有馥郁肉香入鼻,昏暗烛影下周遭景致陌生,起床气姑且在懵然寻北,转目是水雀极近的脸,他长眸闪着幽光,声音轻极鬼祟:“殿下饿不饿,我带了夜宵。”
李绥绥推开凑在鼻端的油纸包,掩嘴不停哈欠:“你不妨换成早膳。”
“这宫禁森严,好在不似都尉府专盯你一人,殿下也别怨属下来得迟,我都专程去买了你爱吃的烤鸭。”水雀笑眯眯端来张紫花墩,将油纸包摊开来,“可惜凉了,殿下是有孕之人,要不还是算了。”
李绥绥堪堪直起腰,水雀已扯下条肥嫩油亮的鸭腿往自己嘴里送,且砸吧嘴心满意足叹:“这一天可忙坏我了,肚子早唱空城计啦。”
李绥绥颦眉沉默一瞬,慢吞吞道:“古人云,习武通上乘者,需神无杂念,心纯至善,换言之,不就是脑缺弦、心无窍么。”
“那叫单纯!不若殿下,嘴似城头跑马,远兜远转的,累不累?”水雀一面小声挤兑,一面扯下另一只鸭腿递去,“想吃就明说,我还能不给?”
“愈发没规矩!”李绥绥板着脸责怪一句,又慢腾腾翻下榻,不尴不尬与之并坐在脚蹬子上加餐。
水雀遂问:“殿下打算何时回去啊?”
“不急,宫中不至于束手束脚,先把大事都办了。”
“殿下眼里还有大事?”水雀促狭一声,目光寻见暖水釜,起身给她倒来一杯水,“既想多留几日,为何不让绿芜她们来伺候,自己人总要放心些。”
“无妨。”李绥绥淡淡道,“官家这病这记性……呵,去其憎、留其爱,当着不着,分寸拿捏得恰如其当令人拍案叫绝。我只身在此,倘若有人寻麻烦,不正好探探官家的底,君心难测,总要多测几回。”
水雀讶然,竖耳警惕一阵,甫问:“测来又如何?”
李绥绥似笑非笑道:“摸清底细,方能善用啊。”
水雀差点被噎着,手里的肉顿时不香:“怎的……你还打起官家的主意?”
李绥绥眨眨眼,理所当然道:“他内藏盘算在先,我不过顺势而为,承借一把东风。”
这话也就不知天南地北的李绥绥能说,水雀操心她太出格,于是出言转圜:“我听说,有些人犯癔症,会选择性遗忘胸中积愁,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官家也是真忘了……”
“真假亦无差。”李绥绥搁下半块肉,擦着手指,径直转了话锋,“汤家的事,进展顺利吗?”
晓得李绥绥不吃劝,水雀便知趣作罢,遂将衙门里的闹剧细说一通。
话说邱氏做贼心虚,唯是笃定地契得秦仕廉应允且经手庞天浩——章印不假。她咬定此说法,颠扑不破,自不是为拖丞相下水,而是将两家捆绑一体,她懂官官相为倚亲属,此时藤不倚树还待何时——丞相出马南山可移,何况小小山地的判决,他只消一个眼色,京兆尹就该懂事。
邱氏要投机钻营,却没厘清秦相对汤家几多厌恶,别说包庇,他且端来一身正气说:“本相从官慎恭、立身廉明,郭京尹无需顾忌,只需恪尽本职,公正严明断案即可。”
邱氏知丞相城府深,一时难测他在打官腔,还是当真六亲不认,当然,她更愿意相信是前者,又忧郭学善只理会字面意思,于是大言不惭提点道:“我们汤家虽不是名门望族,但也有头有脸,万不会为些个黄白物去造假,何况秦汤两家是姻亲,我们哪敢知法犯法,累及秦家颜面。”
“闭嘴吧你!”秦楷早不耐撕破脸,满目轻蔑道,“公堂之上,休要胡扯!谁与你汤家有亲。”
邱氏还想托出汤菀秋来,洞悉秦楷真怒的郭学善已拍响惊堂木,呵斥道:“汤邱氏,严肃公堂,莫要攀亲道故,本官没问你话,敢尔再生喧哗,杖责伺候!”
话毕,果真有数名衙役手执大杖列入堂口,邱氏吓了一跳,当即封嘴。
郭学善奉上两份地契让秦仕廉先过目,坐等庞天浩到来,才正式开堂。
丈二和尚的庞天浩听完案情,更是满心不忿:“盖什么印?别说地契,我连这两人都没见过!”
前有秦楷翻脸,后有庞天浩装懵,邱氏一颗心登时拔凉,她虽怯权贵,亦不是省油的灯,且就破罐子破摔,大胆辩驳道:“怎么没见过?清明前两日酉时末,雨星子未停,庞指挥使身骑雪里白前来取契,言是巡夜不曾入府歇脚,原话说,‘秦相交代的事哪能不好生办?举手之劳,要谢便去谢秦相。’”
此话一出,连吓傻的汤仁呈亦嗫嚅附和:“我们家当时是有些许困难,但也晓得礼尚往来,到底是拎了一篮鸡蛋送去相府……”
邱氏旋即精确补充道:“就清明早晨送去的,当时门房称秦相不在,我们便将谢礼留在门房,虽说礼轻,但九九八十一只鸡蛋,满打满算好大一篮子,亦算人意重对吧……”
秦楷大感荒谬,庞天浩索性气笑:“你这妇人发梦吧,现在兴没个证据张口胡诌的么?编得还煞有其事,琢磨多久了?”
邱氏梗着脖子再次反问:“那行,咱们就讲证据,庞指挥使且说出当日酉时身处何处,谁人证明你当时未经曹门巷?”
这倒把庞天浩问住,他素来散漫,夜巡总要喝几盅,喝飘了就不知落脚哪家瓦舍勾栏,时隔大半月,回虑半晌无果,可他仍旧问心无愧:“那么久的事,我记不得了,但肯定没去过曹门巷,秦相也不曾找过我,更别说去你家取契,再说,骑缝章归我管么?退一万步说,真要给你盖印,我总要找衙门里的人吧?啊,谁见老子来衙门了?谁见老子动印章了?查,细查,嘿!老子压根没做,还怕你这妇人污蔑不成!”
双方各执一词,吵罢一刻钟,仍是不分高下不可开交,郭学善况历多,一时竟觉都未说谎,但见秦仕廉没出声,于是指尖点着惊堂木,继续静观其变。
秦楷对邱氏嘴脸憎恶之意溢于言表,便绷着脸对郭学善道:“庞指挥所言极是,此事应细查,若叫人以为我秦家为一篮子鸡蛋,做些个贪赃枉法之事,岂非让人笑掉大牙。”
闻他们坚持公事公办,邱氏大感不妙,顾不得脸红,便伏地叫屈:“是,秦家是瞧不上一篮子鸡蛋,自我那可怜的乖侄撒手人寰,小姑跟着病了,你们便嫌汤家根浅门微,毫无助益,当下有事,什么罪都往我们头上推,没天理啊……”
郭学善轻皱眉头,拍案严斥道:“汤邱氏,本官有言在先,在堂说案,莫要攀扯其他!吕家山地被侵占可是明明白白,你们并不冤!”
“那就说案!”邱氏急得泪眼婆娑,据理力争道,“原早旧契一直由公公收着,几十年来,妾身仅耳闻未曾亲见,亦不知烂在何处,补办契书出错,错不过是写错量方,但绝无造假可能。倘若我们记错量方有过,官府就无责么?那么妾身敢问,官府盖印前为何没核对?若谨慎核对,及时纠错,何来如今官司?诸位大人都是头面人物,威势烜赫,想来应有担当,若要我等小民担下全责,那妾身只好到御前喊冤,求公道。”
说她胡搅蛮缠,竟条理清楚,还豁得出去,几句话便将郭学善从审理人架到被告席,郭大人深感被冒犯,登时恹然不乐。
秦楷则怒极反笑:“你个泼妇,还敢去御前喊冤!你当自己有几斤几两?伪造地契,同时构陷三位朝廷命官!你先摸摸脖子,有没有十颗脑袋拿来砍!”
提到砍脑袋,汤仁呈霎时白了脸,浑身猛抖,悄悄拉了把还欲张口反驳的媳妇。
秦楷面挂寒霜,继续道:“谁人不知,你们汤家还有个烂赌成性的儿子,连窑姐儿的铜子都好伸手,还有什么龌龊揽财的事干不出来?依我看,此事他亦脱不了干系!”
这回被戳中要害,邱氏银牙暗咬竭力掩饰惊惶,忽想起什么,遂用力盯向堂下被闹得头昏脑涨的汤老爷子,后者此时也察觉风向不对,一时六神无主,想喊汤天星自我澄清,四下一顾,哪还见其影踪。
不待他回神,秦仕廉不紧不慢发话了:“汤邱氏既称契书委托于庞指挥,那么请教郭大人,骑缝章由谁保管?又是谁人对接经办?”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让郭学善满背生汗,当即心领神会怒斥邱氏:“莫说公文契书未经审核校对不可盖印,遑论骑缝章锁于印匣,由专职人员看管,钥匙则在本官身。你这是在毁谤本官监守自盗?好一个心思歹毒的妇人,讹言谎语漏洞百出!来人!鉴印!”
邱氏听出弦外之音,心中大骇,扬声疾喊:“分明已鉴定过,你们还想作虚假鉴定不成……”
惊堂木重响。
郭学善一声令下,衙役趋上前来,摁倒并堵住邱氏的嘴。
哪管她撒泼挣扎,郭学善继续道:“嫌犯刁钻奸猾,本官不得不怀疑,其伪印手段欺天罔地,慎重考虑,应当在对证物再三效验,判断真伪,待鉴定结果出来后,再行升堂宣判!”
李绥绥听到此,仅轻哂:“还得是秦相,人狠话不多,一句话便吓坏郭学善。”
她困乏已极,没等水雀接话,即又摆手道,“你去吧,着人盯牢汤天星,别出岔子,对了,回头再帮我寻个人。”
“放心,师兄一直跟着呢。”水雀应下,又问,“不知殿下要找何人?”
李绥绥歪回榻中,合目轻语:“曹荀月说,汤家前些日子有位老妈妈辞工,且在外头是非旧主,汤家如今官司缠身,邻里必生议论,你着人旁敲侧击,打听出此人姓名住址应该不难。”
“殿下找她作甚?”
“不打紧,就问几句话,去吧,我再眯会儿。”
此时,天光已露鱼肚白,李绥绥的回笼觉未能安枕,远近晨钟便次第撞开,先有宫婢传膳,后有皇后召见,合着规矩,公主回宫小住,理应三宫六院请安一番,可她头顶恶名便是我行我素不识好歹。
公主无意后宫应酬,也没兴趣再跟皇帝唠嗑,于是用完早膳,没事人般晃进福宁宫,此处园林最是清静,无人敢扰,她在池边择个阴凉僻静,架起钓竿,继续闭目养神。
说清静其实不尽然,天子何愁无人问津,访客是流水不断。
昨日与官家对弈的美人勤早,想是炙手可热的红人,畅通无阻。而后跟来请赐对的朝臣,便是自找无趣,陆续三波吃闭门羹。
俄尔又来一行人,领头这位身份特殊,是前任提举司天监范延年,如今领了个太师头衔养老,范太师年逾古稀,在原地微微颤颤抱怨良久,大抵在替那几位被恶犬所欺的后生抱屈,池大伴不好硬赶,于是耐心倾听,且春风和气陪他絮叨。
同行官员百无聊赖,便默默远观公主垂钓,候足半个时辰,没见一尾鱼上钩,最后摇着脑袋,又随体力不支的范太师拜退。
耗走这波,补来蓟无雍,见公主钓鱼钓得专心致志,颇好奇鱼篓中的收获,于是移步上前,未等探头,先迎对方瞥来的莹亮眼眸,她微微一笑,没头没脑来了句:“回吧,今日官家寝宫,男客止步。”
蓟无雍木了木:“你说什么?”
李绥绥含混“啊”了一声,挺了挺腰脊,幡然一派端庄娴静,柔声说:“丞相大人,官家身体抱恙,正歇着呢,你来得不巧啊。”
声线亦文雅得体,哪见方才的不正经。
蓟无雍目光审视,却没将李绥绥盯出个愧色,这才说:“公主好兴致,钓鱼钓到福宁宫来,满池子鱼怕是受宠若惊,嘴巴哆嗦咬不住钩。”
“是啊,一直等不来吞吾钩者,烦着呢。”公主着意再看他一眼,辞气似万分无奈,“你来都来了……我便懒得再等。”
蓟无雍眉梢微抬,似是促狭:“不必勉强,蓟某这就走。”
“别啊。”大约怕他跑了,李绥绥没在打机锋,而是低语明确意图,“我手里有几位苦主,土地被权豪强征强占,圈入私宅园林,后又转赠他人,受赠者乃三公九卿之首,我正琢磨着,苦主的状纸该往何处递。”
蓟无雍听在耳里没表态,李绥绥便添上一句:“不如,蓟相替我问问游大人?”
原来她等的人是游山什,且深知,游山什不避麻烦,但不见得甘愿从之助之,而他对其有提拔之恩,他若开口,鞍马之劳游山什必不推迟。
果然烂熟人情世故可省事,且在李绥绥心目中,游山什是办实事的,他只配受其驱使跑腿,事实也就如此,他的的确确被嫌弃,心头说不得的五味杂陈,蓟无雍可有可无“哦”了一声,忖着找补两句,但闻脚步声,见是池大伴含笑而来,他便将不悦掩回。
恰逢此时,浮标猛沉入水,李绥绥立时欢喜提竿,可惜钓技委实差,鱼儿再次脱钩溜走。
“哎哟,可惜了。”池大伴一面惋惜,一面向二人欠身拜礼,又笑眯眯给失去兴致的公主搭台阶,“这池子里的鱼成日饱食,可不贪钩上饵,是以难钓,官家说公主有孕之身,不宜久坐,若是乏了便进去歇歇。”
“也好。”李绥绥依言起身,遂问,“官家现在精神些了?”
池大伴颔首称是,李绥绥于是揉着腰,回之以笑:“那正好,劳大伴先领蓟相进去罢,我这坐得腰酸背痛,先寻个手细致的人儿揉揉才好。”
池大伴面露难色,可李绥绥将话赶到这份上便一走了之,他不好改口搪塞蓟无雍,只好去通禀。
——
与此同时,藏匿于鸟市的汤天星正与商贩扎堆吹牛,昨日偶遇郭学善,他吓破胆,为防万一,只好再次脚底抹油躲起来等结果。
“……就丹阙楼那三窈是个个身怀绝技啊,欸,什么舞曲才艺,都不及蔓窈那把水蛇腰,拂袖曼舞间,小嘴咬着瓷口随之上体后仰,酒能一丝不洒送你嘴里来……那下腰真美绝了……”
为混来几粒花生米祭五脏庙,汤天星一串串荤素皆宜说得口角生风,小贩们仅饱耳福也咂摸出滋味来,一众尚陶醉,突闻有人喊:“官差来了。”
应声一瞧,巷口果真钻进五、六佩刀衙卫,可谓做贼心虚不经吓,汤天星拔腿就跑,仅跨出两步,后领被一只大手猛地扯牢,并迅速将他拖进偏蓬下,汤天星骇然转头,只见一黄皮粗汉竖指让他噤声,他顿时眼神发亮:“刑……哥哥?”
刑武颔首,无二话,捉起他胳膊往坊内拉,至后门出,轻车熟路绕出市场,来到一处不打眼的犄角,刑武劈头盖脸质问道:“那地契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托关系么,怎成了私造公印!告示墙都贴上你画像,你竟在这里逍遥?”
汤天星原本满腹迫不及待的委屈,登时吓来只剩结巴相问:“画、画像?”
刑武冷嗤道:“你还装糊涂?衙门已宣判,一判你家虚制契约、伪造公印罪,二判巧取豪夺他人地产,非法获利罪,三判过失伤人……”
汤天星小心脏骤然停跳,茫然喊着:“不是,等等……”
“等什么等,等人拿你去砍头?”
“哪有伪造公印!”汤天星如被五雷轰顶,急急吼出一声,便浑浑噩噩跌地嚎哭,边哭边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一通,又说,“好哥哥,平白冤来这么大罪,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我,我可什么都听你的,是你说吕家人死绝了……”
刑武双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怪起我了?我那是道听途说,你自己去核实的啊。”
闻言,汤天星慌张抽了自己两耳光,遂抱其裤腿哀求:“都是弟弟的错,都是弟弟没弄清楚,好哥哥,咱是拜把子的兄弟,你主意多不能见死不救,咱俩什么交情?过命的金兰啊,得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哇……”
“什么死不死,老子还要长命百岁!”刑武虎吼一声,郁闷半晌,深吸来一口气甫道,“你可保证契印非假?”
汤天星无比笃定:“对,是那姓庞的拿去盖印的,就这点小事,何况是秦相交代,他哪需弄份假的来?”
他好大哥举目望天,用力挠着下颌糟乱须髯,思考卖力且挣扎,汤天星巴巴仰望,耐不住催问:“哥哥有法子了么?”
刑武双眉拧成疙瘩,四下环伺两圈,压着嗓严肃道:“原本产权纠纷,轻则赔钱,重不过吃几年牢饭;你那亲戚不靠谱,顾着撇清自己,竟还冤个假造公印的重罪来,这摆明是官官相护啊!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去敲登闻鼓,让官家来评理!好死不如赖活,留得青山在,大不了日后哥哥再想法帮你偿还债务。”
汤天星稍愣,心头好一阵翻滚,他亦晓得形势,一分动心,九分皆是不愿吃牢饭以及承担后续麻烦,他根本不愿意站出来,恨不能刑武徒生飞天遁地之本事,领他远走高飞,可是:“可是,万一不成,我……”
瞧破他那点弯弯肠子,刑武便提议:“那登闻鼓亦不是你能敲的,你家老爷子以前不是在朝为官么?这事,还得他去!”
他翁瓮吧,气得也就吊口气好活,可这一地乌七八糟的鸡毛,汤天星无法收拾,左思右想,最后艰难点头,夜里潜回家中又是昏天黑地好一通哭。
汤老爷子糊涂归糊涂,也深知闹到御前的后果,可无论是开罪秦家或是赔钱,总好过毁家灭族愧对祖宗,重要的是,子孙陷囹圄,他百年谁人送终?
然他休致多年久绵病榻,早不闻世间朝堂事,更不晓的,禁中那位家门之大却同样忧虞不幸,且是身心交病,批折子尚不济,哪得空理这些鸡毛蒜皮。
好在,登闻鼓敲响,有好事的公主接手。
李绥绥悠哉哉寻进福宁宫,状似随意问:“一大早的,是何人在鸣鼓啊?”
官家神情恹恹,没接话,仅指向诉状让她自己瞧。
状子是汤老爷子亲笔,洋洋洒洒通篇是君主旧情,至于案情诉得不甚明了,大意拼凑,不过是奏告京兆衙门处理不当事,判决过重,没敢提秦仕廉。
“汤之贤好歹曾任奉正大夫,难道不懂庄宅田土所持有,皆在衙门备案登记,一份伪契而已,如何真也是假,他有何颜面来喊冤,我瞧他不过是倚老卖老,要官家看其情面宽宥处理罢了。”
李绥绥合上诉状,又端起药盏,拨匙送入官家口中,轻声又道,“官家还是身体为重,此等小事何须亲力亲为,不过,民事如天,若置之不理,登闻鼓岂非形同虚设……可惜太子去往太庙祝祷,无法替你分忧。”
提起太子,官家心头犯堵,但仅也皱了下眉,并无明显不悦:“朕的儿子里,难不成就无人能分忧?”
“兄长之中,仅也五哥七哥居京都,五哥坚毅求道,七哥醉心木作……不知官家说谁?”
至于其他皇子,因从前宗藩拥兵膨胀,官家大举削藩后,他的儿子们纷纷出阁迁封,仅也得个不掌实权的高位虚职,且是山高水远外的闲散太平人,不提也罢。
李绥绥言罢,旋即失笑补充,“可惜了,我不是男儿。”
官家稍愣,而后抚着眉心,调侃道:“除兄长外,你那些弟弟呢,亦是无人及你?”
李绥绥颇是认真想了想,笑答:“原本是。”
官家忍俊不禁,奇道:“何来原本?”
李绥绥搁下药盏,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继续送匙,漫不经心微笑道:“从前得官家悉心教导,眼见着有几分‘无人能及’的意思,可惜我出降早,后续无人管束,这也赖我懒怠不争气,倒叫世人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便是这‘原本’。”
话半似玩笑却也真切,天庆二十九年后,永乐公主集万千宠爱的光环日就衰败,年逾一年的风流跋扈,好名声早消磨殆尽。
偏生面对敲打,官家神情一成不变,自顾拾盏饮尽汤药,沉默片刻,忽问:“十四呢?你觉得十四如何?”
见他硬生生岔开话,李绥绥只“唔”了一声,颦眉说:“官家是小瞧人,还是偏心太甚?竟拿十岁小儿与我相较?”
“十岁小儿?”官家笑出声,“你倒是好些年不见他,连人岁数都记不清?十三岁了,个头亦及你,那孩子丹青过实,妙致毫巅,字也临得极好,颇得大家精髓……”
李绥绥微挑长眉状似不屑,却悄然直背端坐,察觉她暗自较劲不甘人后的小动作,官家露出满意神情,于是又道:“去年他拜远洋归来的曹家小子为先生,前些日子,又奏来篇博怀柔远论,虽见地趋于理想,却足见其通理明事,有智略仁心,未来尤可期,倒是你,骄矜之容,以人年少而轻觑。”
“是么?这么说,他足以为官家分忧?”李绥绥眉毛挑得更高,指尖敲在诉状上,撇嘴挑衅道,“行啊,那此事让他处理,若是处置不妥,莫怨我质疑官家眼光。”
“呵,你还较真了?有何不可……”官家朗声而笑,将诉状递给池大伴,“听见没,这便给十四送去,着御史台好生协理,莫让公主挑出个万一,质疑朕的眼光。”
李绥绥“扑哧”笑开:“到底谁较真?官家竟还给他寻帮手,可是不自信?”
官家跟着笑:“我们又未言赌注,你何须斤斤计较。十四尚年幼,未有审案经验,自需旁人指点,择日我让他过来,你们姐弟好生叙叙,莫要对人抱有成见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