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第167章话长短
于相邀当日,崔袅袅至都尉府门首,见得分列两行前呼后拥的掌扇与卫士,颇为诧异,李绥绥做人高调,出行却少有铺张,于是登上马车便问:“咱是去娘娘庙,不是远游吧,需得这般隆重?”
“喏,就差三斤铁链了。”李绥绥抬起细腕,眯眼笑了下。
“原是驸马紧张重视,既如此,他怎得不陪?”
他不来正合她意,李绥绥口是心非道:“哪得空。”
崔袅袅心中了然,凑近调侃:“瞧你一脸不开心,竟是在抱怨驸马不得空?”
“自然不是。”
“你这肚子如今月份大,天没亮我大哥就来催,千叮万嘱要我好生照顾你,话痨子一开口,令人食不下咽啊……”崔袅袅自案上取来枣糕,支着下巴慢慢咬,突地意味深长一笑,“他都如此,秦恪可想而知。”
车驾驱动轻晃,李绥绥合眼未接话。
思及崔子懿的再三叮咛,崔袅袅难得慷慨替驸马说篇漂亮话:“我听大哥说,秦恪少时,由莱国公把手教习剑术,本想培养个武将出来,可惜一番苦心付诸东流,他要经商,他那舅舅亦是巴心巴肝给他铺路搭桥,这些事,生为人父的秦相可没替他操持过,是以秦恪与江家感情深,如今江家有丧,莱国公夫人痛了心肝又一病不起,他这些日子在江家忙前跑后,夜半还将大哥拉去喝酒,想来心里滋味百端,你也别怨他没陪着你。”
沉默少倾,李绥绥“嗯”了一声:“他难以释怀,人之常情。”
劝人非崔袅袅强项,意思传达即可,两人许久未见,她可攒足半箩筐话要讲,见人神思不属,于是压着声迫不及待将话题猛转:“景泽道的事,你可有耳闻?”
果见李绥绥掀开眼皮,眸中稍染兴致:“说说看。”
崔袅袅赶紧坐直身板敞开话匣子,青口白舌也没个忌讳,从景泽道挖出石碑,再到京都舆论风向,事无巨细扒拉一路。
“大家私下里都说,沿府民河本已开设运河三条,取水、漕运绰绰有余,景泽道委实多余累赘,所以老天爷才降下神谕,警示此行不可为,若一意孤行,便会应下碑文所指,两岸夹处潜龙出,那潜龙……”
讲到敏感处,她话音略顿,李绥绥淡淡补充道:“是想说,开凿景泽道仅为私欲,又劳民伤财,官家执意而为便是昏聩,至天怒人怨时,他便该让位了,对么?”
崔袅袅陡然猛咳一声,赶紧说:“反正众口纷纭、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这不江家那位出事,便又生臆测,说当初是他瞒报并毁去石碑的,因不敬神灵,而况受天谴。”
若真有天谴,首当其冲也是装神弄鬼的策划者,李绥绥不信神鬼,却经崔袅袅的话想起前日口业,霎时对这些推诿赛责的事索然。到了娘娘庙,在菩萨面前诚心诚意强调了数遍“有口无心,百无禁忌”,这才稍安。
时辰尚早,参拜既毕,庙中僧尼尚在诵经,香客零散,两人又去往配殿求来泥娃娃,便在林荫下随意走动。
崔袅袅很快续上话题,说前日太子在福宁殿外稀里糊涂跪了整夜,至昏厥,官家也未与之一见。隔天便由司天监报,说有星孛侵紫微,枭祸为警,恐凶灾饥馑将至,故令太子前往太庙,勤行祈福,普扫不祥,以佑安国康民……
她挽着李绥绥手臂小声问:“欸,你不觉得,官家是因深信潜龙冲父之说,才将太子打发出京去么?”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李绥绥反应不大,仅评:“官家仁慈。”
“听说,莱国公曾在御前为子抱屈,泪洒当场,官家勅令严查,转头却以司天监一句‘枭祸为警’潦草结案……这公道没讨回不说,还被默指个天谴罪印,江家多高调的门第,这回连丧事都不敢明发,当真是……也理解你家那位难释怀……”
崔袅袅直摇头,心中暗叹:官家是仁慈,却是对自家儿子,毕竟他忌惮“潜龙冲父”却未将此事搁台面说,江家扛住这口黑锅,那是再不情愿亦要扛得扎扎实实。
李绥绥回道:“江家可无善茬。”
“谁说不是呢。”崔袅袅眼梢弯出古怪笑意,神秘兮兮道,“就昨儿夜里,观星台突然冒出两头细犬,那家伙体壮如牛犊,凶悍野性,光是龇牙咆哮,便活活将监正及两位少监吓得滚下高阶,好在那踏道旋盘,未一滚到底,不然岂止是残去半条命。”
这事新鲜,李绥绥站定,讶然道:“哪来的细犬?”
崔袅袅拍着她手背,眨了下颇有深意的眼:“你忘了,江咏城好养猛兽,年年都组局参观逗弄,莫说细犬,十头八头玄豹江家也牵得出来。”
细犬名贵难伺候,府上圈不出几亩地让其撒欢,那真会将猎犬养成哈巴狗,李绥绥颔首又问:“查出是江家了?”
“哪用查?当时莱国公就亲自领人追去,那三位大人摔得重,毫无抵御之力被恶犬摁着咬,莱国公时间掐得好呀,既比守卫先一步,又容人只余一口气,唰唰两剑斩了狗头,可怜那三位在森罗地狱走一遭,又迎满脸满身黑狗血,当场便吓晕厥。”
崔袅袅讲得来劲,且眉飞色舞促狭道,“不愧是大将军,也不推卸责任,回头便上官家那请罪,言其全府上下忙于丧事,疏于管理,才至畜生饿极出逃。事情原委如何,其实整片朝野都心照不宣,可偏生官家昧着心认下这番说辞,仅命其引以为戒,妥善处置府上其余猛兽,并好生安抚伤者……人吊着半条命没死,左不过就是赔银子的事……这事弄得,又引世人议论,更搞笑的是,还有人大胆断言,是司天监胡言灾祸,适才遭了报应……哈,简直了。”
李绥绥静静听完,对江家作为不置一词,只问:“那么太子被遣去太庙,无人为他求情?”
“官家意决,又称病不朝,台谏便是吵掀顶又有何用。”崔袅袅想了想,压着声朝李绥绥试探性猜测一句,“大抵送走‘潜龙’,官家的病很快就好了吧。”
“袅袅当真是通透人儿。”此话不假,连崔袅袅都品出太子处境尴尬,那么朝中怕是战况激烈,李绥绥笑意晏晏,眸色却渐深,“从前只见你念酒念色,原来还心系朝政?”
崔袅袅挺着胸脯先是一阵得意,而后便坦诚交代道:“都从父兄处偷听来的,你还不知吧,我大哥晋升了……”
原来这短一年里,崔子懿青云直上连越三级,其父舍官铺路功不可没,自然也不乏蓟无雍过蒙拔擢。
闻及崔子懿在工部任职侍郎,并随同颜崇山接管景泽道时,李绥绥不禁纳闷,他一介翰林,如何突然调往工部,且如鱼得水。
细问之下,崔袅袅几番踟躇,甫赧然支吾道:“说来话长,去年阿爹不是相亲么……嗯,要说缘分也是上天冥冥中注定,当年阿爹得中探花时,那位、那位婶婶,也在榜下捉婿行列,对阿爹才华颇为心慕,不过这事仅止于此,阿爹当时都不知有这号人……再后来么,两人各自婚嫁,婶婶五年无所出,后遍访名医,知她体质受孕渺茫,她既不愿耽误婆家传宗接代,又不愿与妾同檐,便和离相辞……”
许是惺惺相惜,崔袅袅言至此叹出一口长气,遂道:“婶婶姓颜,颜大人的堂妹。”
李绥绥了然颔首:“原来如此。”
“你、你别多心。”崔袅袅面颊微烫,忙不迭舞着手加以解释,“你知道我大哥老实良善,那官升得快也不是好事,他心里惶恐,去了工部愈发勤勉刻苦,还,还瘦了不少呢……”
对李绥绥而言,崔子懿因何高升并不重要,当初为打击秦仕廉,揭开私生子丑闻让崔家沦为京都笑柄,她一直对无辜的崔家兄妹心存亏欠,此时便转了话题:“你阿爹老来有伴,你哥哥在朝中也有照应,挺好的,你也该找个好儿郎……”
“哎呀,你又来了!”成日饱受催婚大论洗耳的崔袅袅,听个前调便撒腿而去。
李绥绥落在后方,瞧着一身暗红花纱似二八少女的崔大娘子,她的张扬热辣,分明与这方静穆格格不入,却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李绥绥弯着眼睛笑,丰长的睫毛难掩羡慕。
在前方夹道生着一对古龄龙凤槐,相依相偎朝天窜,满枝槐花锦缎,红白浓荫如盖,熹微晨光只能丝缕穿越,是以此处颇显幽暗阴凉,风过,李绥绥便是一个寒噤,正想叫回崔袅袅,前方的人却突然停住,紧跟着,自尽头有几人拾阶而上。
恰有一抹光线洒于为首男女,华服锦衣、郎才女姿,端端是一双两好的金童女玉。
竟是蓟无忧与司徒四娘子。
李绥绥上回见这二人同路,还是四娘子在河畔大胆示爱时,而今她乌发高绾得偿所愿,落落大方之余,眉宇却晕着一抹怅然,此时,四娘子视线微侧,温柔顾视身边男子,善意试探着:“倘若真不舒服,那你便在马车上等我吧,不用勉强。”
蓟无忧抿唇垂目,百无聊赖敲着手中玉扇,闻言便回:“行,你去罢,我就这等。”
这借坡下驴下得何其干脆,司徒四娘子唇畔微不可查叹下失望,终是咬唇,未再多言勉强。
相遇不逢时,李绥绥有意回避,然崔袅袅已招呼出口:“真是巧了,二位,求子来的?”
这一嗓快活热络,迅速引住心思各异的几人目光。
蓟无忧看到露出整齐齿列冲他们挥手的崔袅袅,自然而然就看到后方的李绥绥,隔着尽数飘摇的红锻,那画面梦幻得失真,他本能该喜出望外,而目中燃起的星辉却转瞬烬灭,只一动不动,僵如石像。
李绥绥薄唇紧抿,倒不是尴尬,蓟无忧虽终日不务正业,却凭俊俏的无辜脸难惹人厌,而今,招人亲近的稚嫩饱满的脸蛋,打眼可见的消瘦,病气几乎透骨而出,她不禁猜测,是因那日水雀公报私恨下猛药,而伤元气,正恼水雀没分寸,蓟无忧已率先移开目光,并一把捉住四娘子的袖口蹬蹬迈往庙堂。
“喂!喂?”
崔袅袅差点怀疑蓟无忧突患眼疾,见人扬长而去,跳脚又喊,“你跑什么跑!我是洪水猛兽么!哈,你真是……”
蓟无忧的疏离反让李绥绥松了一口气,她喊住崔袅袅,慢腾腾往阶下走:“菩萨拜完了,去街市转转吧。”
“欸,不是,起码的礼貌呢!”崔袅袅犹不甘心,牢骚几句,末了,又盯着李绥绥毫不委婉道,“他是看见你了对吧,这态度莫不是怨怼上了?你也是,明知他心思,何必亲自促成这门亲……你这媒人做得吃力不讨好……”
“有理。”李绥绥深以为然,接着道,“换做给你保媒,想来你阿爹大哥还会封份厚礼登门感谢。”
崔袅袅猛然合上嘴,可李绥绥并未就此作罢,且逐字咬重:“要说门当户对,那新任御史游山什如何?此人年轻位重,人品俱佳,他早年丧妻,你也……”
“不要不要!”崔袅袅杏眼大瞪果断拒绝,“我听大哥说,那位古板至极,执拗得很!我与他三观不同六路不合!”
李绥绥心不在肝上“哦”了一声:“古板有古板的好,恰于你脾性互补,日子一长,你这嘴大抵就知收敛了。”
“互补?怕是吵架都吵不到一个点上……”崔袅袅干笑几声,遂瞟了眼李绥绥,故意促狭轻叹,“过日子,还得是你与秦恪啊……”
李绥绥浅笑回视,不置褒贬。崔袅袅于是壮了胆儿,笑嘻嘻补充:“烈火轰雷,脾性契合,你俩便是再热热闹闹吵三年,他瞧你,也是满眼新鲜。”
“原来你稀罕这么个热闹?”李绥绥作古正经道,“这有何难,挑唇料嘴你怕不是台谏对手,别说三年,十年八年,他的回击,也叫你闻之新颖,听之不倦……”
“他、他都三十五了,你别瞎点鸳鸯谱!”崔袅袅顷刻败下阵脚,忍不住又抱怨道,“你年纪小小,怎同那蓟丞相一般,生了颗三姑六婆的心!”
闻她将千年狐狸与三姑六婆归为一类,李绥绥一秒破功,噗哈哈笑出声来。
当初蓟二被释筋散坑得哭天抢地,献药的崔袅袅没被蓟无雍正面骂荒唐,她爹却捱了满脑唾沫星,并相当重视其提出的找个好归宿收心之意见,而后,崔袅袅乐活生涯告终,日日同相亲负隅顽抗。
是以,现在提起蓟无雍,她的满腹积怨立时揭竿而起:“狗拿耗子,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他怎得不先将自己弄明白!诶,就前些日子,人家广平侯意将嫡女许他续弦,莫说一品千户侯权豪势要,门户当对!遑论那小娘子才及笄,当闺女都行的岁数,哪里委屈他了?偏他还不乐意,做鸳鸯本两厢情愿,不乐意也就罢,那回绝就完事呗,可你知他如何?”
她一口连珠炮,气都不带喘,无需李绥绥接话,自各儿愤愤又道:“他也是邪门!自个儿不要,肥水也不落外人田,竟不尴不尬将侯府千金说给云麾将军当媳妇儿!”
“云麾将军?蓟无雍麾下的副将……常戢?”李绥绥不禁莞尔,“哈,倒也年轻忠勇,前途无量,广平侯不亏!”
崔袅袅唇角一歪,不敢苟同:“不亏?心心念念的乘龙快婿,从正一品掉到从三品,这天壤落差,广平侯上哪找补……”
崔袅袅鬼精得很,就这么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李绥绥得趣蓟无雍被埋汰,倒也眼开眉展再未提游山什。
彼时,朝阳已镀亮各大商肆的招子,她们所处的街衢热闹喧腾。
说笑间,一道尖利叫嚷跳脱早市的百端嘈杂递来:“什么你们家的,那是汤家祖地!我凭什么要去衙门,我不去,你们这些人不讲理……”
声音醒耳,崔袅袅止了话头,同李绥绥齐齐循声后望。
几丈远的路口将将步出一列衙役,方才叫唤的妇人正被他们推搡前行,同被押解的还有一男子,他则老实安静,且还以袖掩脸,状极蒙羞。
此二位,正是汤家夫妇,汤仁呈及邱氏。
邱氏激动得脸红脖子粗,声大气武,早已招来不少路人抻着脖子探究竟。
队伍随侧,还紧着一名披麻戴孝的青年男子,模样白瘦羸弱,眼眶红肿饱充悲切,正愤懑不已与邱氏相辩:“舌头是肉长得,事实是铁打的,到底谁不讲理,还望在场诸位评上一评!”
他拱手一揖,遂向众人尽情倾诉道:“在下牛瓦沟吕温书!去年因父亲咳疾病重,我们父子滞在范阳未能归家,也不知哪个王八羔子谣传我们欠债投河,这汤姓人家便没皮没脸打上我家山地的主意,伐树卖地这些偷鸡盗狗的勾当也就罢,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竟还将山中翁瓮的坟也平了!简直是欺人太甚!父亲身体本见好转,回来得知此事,生生又被气倒……”
说道此处,吕温书哽咽难忍:“父亲执意上汤家问个清楚……可这汤家人,一听姓吕,当即心虚将我们朝外赶……”
众人闻之哗然,而邱氏气得胸膛起伏如海潮,哪容他一人将理揽全,频频尖声插言:“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你上乡邻那打听打听,谁不知我们在南雀庵有块地,岂由你凭空臆造泼脏水!何况谁心虚了,生人闯门我们自然要赶……再说了,你明知他有病,不在家好生养着,出什么门?这一口气没上来死大街,怎能赖我们?难不成街上死条猫儿狗儿,我们汤家都得捡去埋喽?”
“无赖!不可理喻!”吕温书引袖拭泪,辞气愤慨决然,“分明是听我们要报官,你们欲加阻拦,才致我父摔倒!且将大门一闭置身事外,可怜我父连医馆都没送到,就、就没了……你们如此丧尽天良,他死不瞑目啊!”
邱氏面上青红不定,眼睛瞪成牛铃铛,恼怒道:“诶诶,休得胡诌,我们可没碰他,是他自己不小心绊在门槛上栽了跟头,那本就是一个病孬子,要真死在我们家里,我们才说不清哩……”
两人争得肝火旺腾几欲动手,衙役沉脸拉架,观者却在畅叫扬疾,说“前段日子,你们家大少爷成日在丹阙楼显摆,原是发了这通横财呀。”“谋财害命的事还想赖?当真是屎壳郎戴面具,臭不要脸!”
汤家名声在外,不说臭名昭著但也糊如陈年锅底,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言论齐齐偏向斯文清秀的青年。
眼见热闹堵得欢,衙役敞声喝止:“散了散了,孰是孰非,京兆衙门自有公断!”遂持械清道,于是路人退旁议论,亦有好事者跟随凑趣,更有耳报神奔走相告。
崔袅袅心中嫌恶,念着这户与李绥绥有八竿子远的姻亲关系,倒忍着没嘲弄,可后者神情淡漠,连声音都夹着懒散:“走,咱们也去瞧个热闹。”
看戏谁不爱,崔袅袅闻出点不良善的味道,刚想答“好”,霎时又想起兄长告诫,迟疑顾向如织人流,见多是一窝蜂涌向衙门,恐没长眼睛的挤到李绥绥肚子,实则多虑,她们前后两丈早由卫士架空。
崔袅袅环伺的目光却倏然定在后方,微微一怔,旋即暗笑道:“那小子怎么跟来了,哈……”
她口中的那小子,自是蓟无忧,正单枪匹马被苍梧挡在十步之外。
猜到对方皱巴巴的心思,崔袅袅唇角一挑,方想揶揄两句,又晃眼触及更远的一抹暮山紫,此时路人跟走大半,由此那番秀色格外打眼,出口的戏谑于是变成同情喟叹:“这傻子,顾前不顾后,媳妇跟来也不知道么!”
李绥绥拨冗一眼,司徒四娘子离得远,看不清表情,但想来不至于好,再经崔袅袅一句胡言,平白整出捉奸的感觉。她没理会,拽拉崔袅袅袖子催促道:“你眼花了!还去不去京兆衙门了,赶紧走!”
许是京都太小,哪厢闹个动静,总要聚来几张熟脸,李绥绥脚未迈开,便又闻身后亮嗓:“永乐公主,万福金安啊。”
打招呼的江徐清眼睛盯着她,人却停在蓟无忧身后,一巴掌熟络无比狠拍在蓟无忧肩头,手一搭,顺势亲昵勾住他脖子,再朗声一句:“无忧弟弟,亦好久不见啊。”
这二世祖在祠堂禁闭数月,痞气未敛,就这么大喇喇半挟着蓟无忧步上近前。
看他眼里的三分跋扈,李绥绥便知此人记仇麻烦:他不一定敢对付她,未必不会私下报复蓟无忧。
思及此,她于是抬了抬下巴问:“有事?”
惜字如金,辞气隐含火药味。
江徐清未答,不慌不忙提醒蓟无忧:“无忧弟弟,你怎得一见公主就犯傻,礼数都忘了?”
蓟无忧被勒得高度狼狈,当着李绥绥面颇觉颜面扫地,一时急于掰开桎梏,那掐进江徐清手背的指甲盖已是红白两分,饶是手上较劲,目光仍不由自主瞟向李绥绥突兀的肚子,一触即分,最后敷衍了声:“公主安……”
他喉咙管被半压迫,声弱颇丧。
江徐清勉强满意,嘴巴坏起来却没完没了:“对嘛,大大方方问安就好,你如今将将大婚,可不能还向从前般忘乎所以,追在公主身后到处跑呢……”
这话精准戳进蓟无忧肺泡,他咬牙硬生生挠破江徐清手皮,后者“嘶”地甩手,他趁此脱身,试图解释:“我没有……”
可明明就有。
从前知她与秦恪关系恶劣,出于心疼,他将爱慕堂而皇之,就没打算给秦恪留面子,江徐清点破的是事实,明知对方没安好心,这一瞬间他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垂头整理微乱的衣襟,意图掩饰他的沮丧。
见他沉默如哑巴,恨铁不成钢的崔袅袅叉腰清嗓,虎着脸怼向江徐清:“一大早的,你就喝飘了?青天白日,街上遇得你江家公子,便不能遇得蓟家公子?难不成,但凡碰上的,都是特意追着公主跑的?你也是么?”
“若是巧遇,我无话可说。”江徐清慢条斯理朝手背吹了一口气儿,挑起眉角轻笑道,“但是他,从娘娘庙一路尾随至此,恰被我与三哥儿看见,不信,你问三哥儿。”
崔袅袅闻之寒毛卓竖,惊愕之余莫名有两分兴奋,一面目寻秦恪,一面暗自唏嘘:娘喂,京都太小,委实太小,害相思病的蓟二不易啊,看什么汤家扯皮,这里的大戏不香么。
李绥绥敏锐至极,很快看见不远处置身事外又面无表情的秦恪,只觉滑稽,若说秦恪去娘娘庙虚晃一枪是不放心她,那合情合理,去就去了,招呼不打且盯梢一路,又是什么鬼心态!
男人阴阳怪气起来真让人刮目!
仿佛确凿了什么,江徐清面露得意,还在那笑嘻嘻撩拨风雨:“你这人也真是,瞧瞧,手都被你抓破了,没人性啊!想当初明明也是你心头放不下公主,指望哥哥替你出主意悔婚,怎的一出事,竟让哥哥一人扛黑锅!哥哥是脾气好还是怎的,任你抓任你咬?”
虽是玩笑抱怨,但声量不小,引得路人心领神会,驻步竖耳,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说完了没。”李绥绥惦记去京兆衙门,没耐心听他上不得台面的借题发挥。
“没呢。”这厮脸皮厚,回曰一脸痞笑。
李绥绥不过象征性一问,哪管他嘴巴能不能消停,遂冲苍梧抬手一招:“送蓟二公子回府。”
“公主别急啊,这好容易遇上。”
江徐清快手拖住蓟无忧,装模作样又言,“公主不想听我说,那要不听无忧说?瞧啊,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一路跟来不就是想诉相思之苦么?”
“休要胡言。”蓟无忧气吼一声,到底今非昔比,怕李绥绥多背一条与人夫有染的污名,终于闷声否认,“我只是四下闲逛,误打误撞与公主同路,并无话讲,我先走了。”
江徐清非但不撒手,还反问:“那你又急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我哪有!”
“既然你脸皮薄,不好当面说,那这样……哥哥做东,挑个地儿咱俩慢慢唠,回头哥哥再替你转达。”
江徐清一派善解人意,拖着蓟无忧便要向李绥绥告辞。
“我有说让你走?”
李绥绥抬指挡道,语调甚是平静,然咫尺之距,那双无波黑眸森冷得可怕,宛如刀锋剜在江徐清脸上,后者无畏,略带深意说:“公主还有何指教?啊,不会以为我还将那件事放心上,担心我对无忧不利吧?公主真是关心则乱,多虑了……”
这话颇挑衅,无疑在告诉李绥绥,他今日就是攒足气,气撒不到她头上,那也得削削蓟无忧。
显然李绥绥听明白了,瞳孔一瞬紧缩,江徐清一副你能耐我何的嚣张,嘴里仍假惺惺宽慰:“哎呀,又是哪句话招公主误会了?别生气啊,我不过随口一说……”
声未落,疾风迎面,李绥绥的小巴掌毫无征兆抡至他面颊,“啪”地打出脆响声。这一耳光挟怒,立刻在细嫩面皮烙出几道迷人指印,跟着一缕红线从他鼻腔涌出。
路人呆若木鸡,护卫快速回神格挡,警惕江徐清犯浑还手,显然是多虑,江徐清缓半拍才觉出脸上火辣,满是错愕引袖擦鼻子,然后看着袖口血色彻底懵神。
李绥绥一笑如常,泰然自若回敬道:“江公子别生气啊,我亦不过,随手一巴掌。”
江徐清脑中嗡鸣,缓两息反应过来,怒恨羞恼便瞬冲三千丈,嚼齿穿龈大吼:“你敢打我!”
“君子有七慎,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我这不是打你,是随手一巴掌替你翁瓮教导你。”瞧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李绥绥还四平八稳答疑解惑,“毕竟,吃饱了撑的,嗯,容易……出虚恭!”
她一本正经将“放屁”说得委婉文雅,还不如直接骂,转个弯反叫旁人忍俊不禁。
堂堂八尺男儿被掌掴于市,任她公主还是泼妇,江徐清尊严扫地难以收拾,双眼凶光大盛,神情趋于狰狞,跟着切齿重复一遍:“你敢打我!”
李绥绥不假辞色:“我打的。”
崔袅袅就差当场竖拇指,蓟无忧则满脸刷白,认为李绥绥动气,皆因他跟来之故引起,遂死死抱住江徐清抬起的胳膊,决心拉偏架。
江徐清已然炸毛,翻脸不认方才的“哥两好”,愤怒挣扎间,与蓟无忧及护卫搅合成团,眼见成闹剧,李绥绥又只管惹祸不管收拾,秦恪只好慢腾腾出来息事宁人,约莫心烦,一句没劝,反剪了江徐清手臂强横推往人群外,在他表兄扯破喉咙的谩骂声中,又朝苍梧递去个眼色,后者立马着人遣送蓟无忧和崔袅袅离开,路人见护卫清场,极有眼色作鸟兽散。
江徐清气得神经错乱,咆哮声老远可闻:“她敢打我!疯了么!你松开,但凡老子咽下这口气,就叫窝囊,此事没完……”
秦恪被吼得耳朵疼,招手叫翠则来替,自己折返问李绥绥:“事办完没?”
不远处,隐约传来京兆衙门水火棍敲地声,李绥绥心思不属,瞥其面上殊无颜色,亦不知他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几多火性,总而他来了,给不给那二杆子一巴掌,都得被送回去。于是悻悻绕过他,提裙登上马车,秦恪果然跟来,稍事沉默,道了声:“回府。”
静候片刻,没等来秦恪发作,李绥绥便没在琢磨他心思,随后撩开锦幔透气,想着京兆衙门里的官司,半眯的眼眸逐渐放空,待秦恪的话重复两遍,她才蓦地回神:“让我入宫,何事?”
秦恪再次耐心复述:“官家似乎有中风先兆,大约还伴有癔症。”
李绥绥一怔,讶然问:“中风?癔症?”
秦恪放轻声气答道:“御医说,是长期疲累兼之近期过多刺激,焦虑抑郁所致……目下记忆有障碍,些许混乱,他记得我,却忘了……我们已成婚,他还问我,你是不是还没将那老柿射下来,所以不好意思见他。”
李绥绥五岁生辰,官家做了那把被秦恪称之为“花里胡哨”的小弓相赠,他还指着永乐殿院角老柿笑言:“倘你能射下梢头那颗果子,我便带你去瑞丰山抓狍子。”
要射下果子,难度不再高,而在重重枝叶的阻挡。年幼的孩子,心心念念要去雪地里撒欢,于是日复一日射练。
可后来,那棵在山中昂首挺立上百年,寓意“事事如意”的老柿,被专程请回宫精养,却没挨过几个冬,便随永乐殿一并枯灭。
她早不遗憾未兑现的承诺,却无法接受他借病揭过老黄历,关于她的、母亲的、俞家的,桩桩件件恨事因他的铁血无情深钉入心,经年累月,锈连骨血,怎能如雪泥鸿爪轻易消抹。
她蝇营狗苟这些年,最后所求,无非是要金殿神明言悔,他怎能忘。
李绥绥没了声,神情几变,突地抡拳砸案,秦恪眼疾手快,以手作垫接住捶打,温声宽慰道:“御医说这是心病,目下症状较轻,大概率会自行康复,你别着急……”
闻之会康复,李绥绥逐渐冷静,绷紧的唇慢慢弯出极浅的弧,竟是一抹愉悦又阴暗的笑:“如此便好,还劳你转告,他的小三岁啊,跳进井里捡弓时,就溺死了。”
“那到底是你父亲……”
秦恪蓦然忆起绿芜口诉的某个苦寒冬日,似见那小小孩童紧护弓箭,在窒暗水下无声大哭过,那画面光想想都叫人心口发轻,他捏着她的手缄口再劝。
“那是李三岁的父亲,他们都早没了。”
李绥绥抽回手轻靠车壁,当初的苦执隐忍成了笑话,厌极再忆,更不想为秦恪了解,于是轻轻笑了下,将那点泥淖心绪强行拿话题转移:“你怎同江徐清一道出现在此?”
秦恪抿了唇,须臾才答:“叡哥儿满百日,请了江家……”
“叡哥儿?哦,你那小侄,秦家办百日宴?”
天子病重,太子遣送太庙,秦仕廉有何心情办喜宴?想到这一层,李绥绥眼梢又挂上两分好奇。
“家宴而已,没旁人。”
“哦。”李绥绥眨了下眼,自然而然道,“所以,你是专程来接上我的?这等喜事礼数周全些才好,如何不早些提醒我……万幸,这会还有些时间,你便陪我去选份贺礼吧。”
秦恪压根没想过带她去,闻言立时摇首,李绥绥视若无睹,支起下颌,做苦恼状:“我在你家不受待见,怕送什么都不尽人意,还劳驸马替我好生挑选,待会儿谁若还说不好,你可得出来担着。”
秦恪将出口的拒绝成了笑骂:“谁不待见你了。”
忽地四目相对,两顾无言,这便是想起秦子鸣生辰,李绥绥沦为众矢之的,他未相护,还带回个女人膈应。
李绥绥于是幽幽开口:“管他谁不待见,只要你别和他们联合挤兑我就成。”
提前拉帮结派、想对策,她倒把吃席当赴鸿门宴?虽是玩笑,莫名有些心酸,秦恪于是委婉道:“你都出门溜了一大圈,怕是累了,要不还是……”
“无碍,哪有那么娇气,对了……”李绥绥笑指案上朱漆锦盒,“喏,在娘娘庙求来的泥娃娃,你瞧瞧看,模样可讨喜……”
这回话头被打断,再没能续上。
两人鲜少谈孩子,李绥绥好似也没因怀孕而欣喜过,难得她开心流露,或因屋乌之爱,他目光迅速扫往,顺意问:“男还是女?”
“你喜欢什么?”
秦恪不假思索:“女孩。”
李绥绥托出泥娃娃,不由失笑:“那可不妙,这只带把,要不,再回去一趟,看能不能换?”
“……换什么换。”
秦恪皱眉作愠色,小心翼翼将她薅至膝上,“即将为人母亲,嘴里还尽是荒唐,你那小棉袄长大,若知你轻慢,怕会漏风……”
李绥绥闻言,伏在他肩头低笑,末了,极小声道:“那以后你莫要告诉他,也别因不喜我的荒唐,而轻慢于他。”
秦恪微愣,李绥绥受官家轻慢,起因是官家恨其母,这段时日他与她置气,相近而不相亲,怕是由此及彼,她才讲出这番说辞。
他的确对她动气,莫名记恨不上。
理不顺心头那二两矛盾,他只好将她收进怀里,半晌才没滋没味“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