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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第159章骤雨伤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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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桃阁内寂寂无声。

    被拖拽一路气喘如牛的大夫,此刻连吸口气都如履薄冰,虽不见帐中人,可脉象并非乐观,兼之周遭几人刀俎鱼肉的眼神,凭多年行医经验,都是听喜不听忧的跋扈狠茬,他抬袖抹额,秉着职业操守照实说:“就脉象而言,属实不妥,这、这是有先兆流、流流……”

    “还没就别胡说!”

    没等他将话哆嗦完,已被水雀喝断,常来眉飞眼笑的小青年,面上是难得的阴鸷,他紧箍大夫手腕,冷硬道:“开方子!保不住孩子,我砸了你家医馆!要你全家陪葬!”

    那力道透骨而来,疼得大夫哀哀直叫,李绥绥被闹得心浮气躁,嗔怪道:“你吓他作甚!我又没死要什么陪葬!”

    有句话怎么说,皇帝不急太监急,于是水雀脱口便吼怼回去:“你闭嘴!”

    室内忽地一静,落针可闻,大夫也不叫唤了,山箬和陈建舟面面相觑,同时抬了下眉,连李绥绥一并懵懵然:“你,你再说一遍……”

    关心则乱,水雀脑子也就热那么一刹,傻子才听话再说一遍,柿子挑软的捏,他便梗着脖子又冲大夫叫嚷:“愣着干嘛,开方子,保胎!”

    李绥绥身体底子不差,能二度出血,全凭不自觉,上回秦恪负全责挨了不少批评教育,这回估摸他得一并还回来,势必狗血喷头。她也懒得数落水雀皮子痒,只叹掉郁气,兀自宽慰道:“应该没事,现在已经不疼了……”

    大夫忙出声附和:“是是是,先卧床休息别下地,我这就开方子,问题不大,一定保住,一定保住……”

    亦不知这声保证,是基于水雀的威胁,还是当真医术精湛,反正一屋子人俱是疑信参半,又至门口商议是否另请高明再诊。

    “你们怎么都在这,殿下在里面?”

    暴泄至虚脱,蹲得腿脚发麻的苍梧,步伐诡异呼哧寻来,瞧着交头接耳几人,立即猜到这些人是“趁虚而入”与李绥绥见面,两条浓眉立时拧在一块。

    几人同时转向他,目光是一派难言的复杂,似在无声自问:这货来得不巧,要不要先劈晕丢出去?

    那是什么眼神!苍梧满额黑线,心头随之咯噔一声暗叫不好,也顾不得肚子不舒坦,大吼一声“闪开”,便拔步急冲上前。

    “叫谁闪开!殿下在休息,这门岂由你闯!”眼见那小山岳势不可挡逼近,焦躁烦闷的水雀亦无心虚与委蛇,遂抬臂强势一挡,下一秒,两人便打了起来。

    李绥绥听着打斗声,太阳穴躁得突突直跳,当即扬声厉喝:“吵什么呢?我乏了,你们各行其是,让我清静会。”

    门廊处瞬间安静,水雀收手,与陈建舟对视一眼,顺着话便道:“是,那我们便不打扰殿下休息,下回再来向您请安,这就告退。”言罢,又向山箬递去一眼,动着唇无声道:“照顾好她。”

    说完便径直离去,当务之急,还有江咏城的尸身需要妥善处理。

    苍梧虽没再往里闯,仍是心中讪讪,随即瞥见门口地板上一线尚未干涸的血污,那其实不是李绥绥的,可糙汉不知情,强烈的不安顷刻直达头皮,他虽糙但不傻,跟着便道:“既然殿下乏了,那便好生歇息,我、我肚子又痛了,去去就来……”

    这位说完,也抬脚就溜。

    ——完了,这货去告状了。

    纱幔后的李绥绥幽幽一声长叹,幸而下身未再出血,无形让她缓下劲,冷静少倾,便问山箬:“那个人,是叫辞镜对吧,死了没?”

    “还有气。”

    “提来,我有话问。”

    山箬于是从露台将辞镜拖进内阁,他脑门被砸破,伤口未经包扎,面颊叠过几层血污,连衣领也洇湿大片,他被强行拍醒,头痛欲裂眼前昏黑,不知今夕何夕。

    “我记得你,你如今是跟了江咏城,所以才在璇霄厅?那么与我说说,今日之事因何发生。”李绥绥虽有猜测,但极不愿相信那是因为孩子,可事情总要弄明白。

    听着那熟悉的声音,趴跪在地上的辞镜缓缓抬起头,昏蒙视线落在纱幔上,怎么也瞧不清里面的轮廓,他放缓充斥血锈的喘息,嘲讽一笑:“原来公主还记得我,那我该感三生有幸么。”

    山箬扬手便是一击清脆耳光:“好好说话!”

    斜靠在软枕里的人微一沉吟,颇为纳闷道:“听你的话,好像挺恨我,我们曾有过节?”

    李绥绥确实八面树敌,但不至于与一个伶人结怨,这点倒让她诧异。

    哪知辞镜闻言,又添五指印的面颊止不住颤了颤,混着血污愈发狰狞:“是,公主的入幕之宾何其多,能记住小人一张脸已是不易,哪能指望您记得过往……”

    李绥绥眉毛忍不住高抬:“我们还有过往?”

    辞镜没由来的怨气横生,放声怒吼道:“公主忘了,我初来丹阙楼时,也曾入过藏桃阁!”

    “哦……”李绥绥于是忆起,似乎确有其事。

    这还得追溯到三年前……

    那时辞镜也不过十五六岁,他是教坊出身,因舞技出众被丹阙楼高价买来,虽久经风尘仍是清倌一枚。

    被召入藏桃阁的整个过程,他都能清晰可闻自己胸腔中的羯鼓打撩声。

    而这位公主比传闻中更为美丽,朱唇丹脸,眉长目深,连头发丝都如春云般绝美,她仅是端然坐着,身上也透着出尘矜贵,教人见之忘俗,错不开眼。

    她轻易闯入少年心扉,那时他以为是幸。

    李绥绥问他:“堕入风尘是何因?”

    他谨慎回答:“出身卑微无从选,只卖艺来不卖身。”

    无从辨别她是否满意这个答案,接下她又问:“倘若有得选,你待作何?”

    教坊中长达十余年的生活,辞镜所受的熏陶皆是如何取悦达官显贵,人生唯一信条便是:金主是命中契机,圈牢,便是奴余生归处。

    他顺从乖巧地伏在她脚边,面颊绯红,眸色痴迷,心中想法自然而然:若能得她欢心,他什么都愿意。

    那时少年天真,更自诩皮相上乘,于是自信满满,摊开心扉如实讲出。

    她神情自始寡淡,两问之后便让他离去,辞镜敏感觉出这番轻易转身,或许再无机会,于是请求献艺。

    十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他尽浑身解数于这方寸之间,只为讨她一个赏识。

    辞镜不是第一个得到那满桌珍馐,章缪也不是最后一个。

    于是他何其失落,甚至觉得小小受辱。

    此后,他在丹阙楼摸爬滚打,这楼中不乏出类拔萃者,舞技精湛的他,亦不过是混入锦鸡群中的另一只,没有贵人支持的伶人,要出头何其难,他顾影自怜,认为明珠蒙尘只缺慧眼。

    他不甘平庸,暗自忖度,认为就不解风情的歌扇都能得李绥绥垂青,他怎会不行?于是信心又起。

    在楼中,常见伶人主动圈客撑排面,能为你撒钱的那叫贵宾,为你撒钱,还能持之以恒一直撒的,那才叫金主。

    自负如他,心中的金主得财貌双全,所以,三五回的与李绥绥“偶遇”,邀她去戏台观他表演,却次次被无视落空。

    从宁死不从的第一次被梳拢,到家常便饭的酒色狂放,每一次,都带着对李绥绥的怨愤。

    幸,求而不得,终成魔怔。

    “所以呢?”

    即便李绥绥隐约想起曾与他几次擦肩,也根本不知,这么个内心自卑又敏感的男人,每每见得新人入藏桃阁,就好像遭到一次背叛,他自虐式地幻想出许多细枝末节,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恨意和敌意。

    他的心病入膏肓。

    辞镜想不透、不甘心,尖锐质问着:“……连章缪那一无是处的小子,你都能买下,我哪点比他差?你当初为何不能选我?”

    李绥绥眨了下眼,脑子里竟不合时宜飘过秦恪曾说的话,他说:“但凡我要了个伶人,就得对她负责么?”换到当前,她还没碰他呢,怎么就强买强卖了?

    她轻轻呵了一声,语意客气又带着几分恶劣:“非要刨根问底,那便是与他相交投契,合眼缘,已为你解惑,那么能好好交代今日之事了。”

    辞镜差点呕血,满腹委屈酸辣陈杂:“我长得比他好看,会跳舞,会哄人开心……哪里不能与你投契,哪里不合你眼缘!”

    当真是一颗小女儿心,冥顽不明,李绥绥再不耐相答。

    山箬手中剑出鞘,冷声提醒:“殿下问你什么答什么,再废话休怪我不客气。”

    辞镜还沉溺在黄粱碎梦中不可自拔,咬着唇梗着脖子不吭声。

    山箬人狠话不多,手起剑落,只闻“唰”地一声,劲风刮过他脸侧,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肩上,又滚到地板,辞镜愣愣垂下头,只见血水不住落向他手旁,滴答滴答,越来越快,顷刻将那半片切口整齐的耳朵染红。

    “啊——啊啊——我的耳朵——”

    通心透骨的疼缓两秒才遽然传来,伴随着他的失声尖叫,沁凉的剑身又贴上他的嘴,轻易叫他噤声,山箬声音轻而狠:“一字不真,划脸一道。”

    生死容貌当前,能治愈一切玻璃心,辞镜捂着耳朵,泪水淋漓急急道:“别别别,我说,我都说……是今日江老板喝醉兴致高,想玩新花样……所以把我也叫了去,我、我也才知道公子衍和他……不是头一遭,江老板醉得厉害,是、是有些没轻重玩得过了,一直侍弄打骂他,说他不听话,只能留在这里被千人骑,烂在泥里……”

    知道李绥绥和齐衍有交情,更污秽不堪的话,他怕惹恼她,终是不敢一一复述:“……公子衍一直默不吭声,在江老板最不设防时,取下发簪捅烂他喉咙,他、他当时真疯了,还说什么,阿籍才周岁,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怎么下的了口……我当时也吓傻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等我反应过来要叫人,他又想杀我……”

    听到“阿籍才周岁”这句,李绥绥猛然从床上坐起,脑中忽地一片纷杂,后面辞镜说什么,再未入耳。

    直到歌扇进来回事说:“驸马进楼了。”

    恍惚的神思终于清醒几许,李绥绥面沉似水,那疾风骤雨被狠狠镬在手心,她硬生生道:“这个人,你带走处理。”

    “是。”

    歌扇面无表情去拖辞镜,后者猝然睁大眼,惊慌失措大叫:“公主,公主我什么都说,不不,我不会在外面乱说话……你们要将我带哪里去……”

    饶是他预感不妙,却无挣扎的机会,歌扇抬手将人劈晕,便往外拖去。

    李绥绥重新躺下,望着帐顶魂飞天外,墨瞳盛着化不开的阴霾,她低声问:“齐衍那句,下得了口,是何意?”

    山箬站得笔直,默默盯着脚尖,轻声回:“也许只是被杀害。”

    鼻尖冷凉的空气穿透心肺,寒透整片背脊,李绥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喃喃道:“昭宗天复年间,凤翔城被围困,城中人肉价格不如狗,尚且可说是穷饿侵逼,可你听过‘易牙献婴’的故事么,仅因齐王说‘没吃过人肉’,于是易牙将自己的儿子烹煮献之,那是为权为谋不择手段……你说,是这个下得了口的意思么……那江咏城又是为了什么……”

    一定是这样,不然齐衍何以崩溃。

    山箬眼底涌动着怜悯,更不敢再答。

    “也许是我想得太坏……”

    死寂般的沉默后,李绥绥忾然叹息,逃避了这话题:“今日之后,短期内见面怕困难,得换个议事地点,这样……”

    与其柔肠百结,不如思虑往后,她顾不上感伤,压着情绪又交代起来。

    也不过才说三两句,秦恪已大步流星进屋,地板上血渍零散尚未来得及处理,还有那半片耳朵,看得男人眼角寒芒乍显,黑着脸一把掀开纱幔,床上的人被团花锦被簇拥着,仅露出一张苍白孱弱的小脸,犹那情绪未纾,显得伤感泫然的眼眸,就那么空茫茫望着他。

    秦恪表情差点没控制住,扭头便冲山箬吼:“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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