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155章骤雨伤春(四)
公子衍初来丹阙楼时,远香阁常是宾客满座、琴歌拥门,不似今番阑珊寂寥,门口连接引都无。
李绥绥的心再次下沉,指长的银针握入手心,掩于氅袖。
她缓步朝里走,团锦琢花的羽缎氅尾挂着两排米粒小金铃,细碎玎珰,却未引来人相迎。
途径空无一人的外厅和茶室,李绥绥脚步顿了顿,眉峰微蹙,甫又继续朝寝居而去,方至门口,一抹白影陡然闪出,几乎是瞬息间,沁凉的刀锋便贴上她颈侧。
她早觉得不对劲,对于偷袭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近及呼吸可闻,公子衍糟糕的状态暴露无遗,不单是清瘦两圈,眼里亦布满血丝,左颊微肿唇角破碎,冷白的面颊衬得点点青红极其触目。
李绥绥瞳仁微微张缩,忽地明白了什么,心中一阵翻涌,她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调侃:“被人揍了?谁这么大胆子,可要我替你出头?”
公子衍低眉敛眸,凝着她愈发明艳的小脸,目光如初温和,却将她一步步迫至墙角,近乎无色的唇咧出淡笑:“贵人气色不错,这些日子与驸马甜如蜜,怕是无暇忆故人。”
她确实无暇于他,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可被他这样一问,好似显得她挺没良心。
李绥绥嘴唇张翕着,半晌才轻轻“唔”了一声。
“问你被谁欺负了,你管我作甚……”
她继续打量他,却触及交领半掩的颈项深处,隐约的青紫印痕,看形状走向,应当是一圈勒痕,李绥绥的心房如灌进一桶冰碴,连背脊都跟着僵冷。
“还能是谁,贵人可心疼?”公子衍俯身在她耳际柔声问,语意似玩笑,却凉凉的没温度,他拖着她指端放在唇角伤口,轻轻叹息,“为什么不听劝,非要成日往外跑?”
很早之前公子衍确实托水雀传信让她别出府,她当时也明白,金鸾宫被毁肯定惹恼江咏城,招其杀心很正常。
“江咏城让你来杀我?”李绥绥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公子衍特意提醒,亦是借口无机会下手拖着,可这段时间她频频在外,他连借口都无,只怕江咏城对他的施压不止一次。
所以,他如今的惨淡皆因她而起?
原本探出袖沿的针尖又不着痕迹收回,她紧盯着他眼睛确认:“是吗?”
“是。”
琥珀色的瞳仁闪烁出一星寒光,很快被长睫覆掩,他视线渐移向她粉腻纤长的脖颈,那里缠着两绕莹润细小的珍珠短链,衬得她格外婉约可人。
而冰冷的刀尖,正抵在这处血管隐现的雪肤上。
强烈的视觉冲突,诱人侵犯,或像他一样控着匕首,亵渎般紧贴着她皮肤下划,然后割断她的项链,施于威胁。
李绥绥心情复杂,只如漂亮木偶一动不动,于是,看上去又何其纤弱楚楚,我见犹怜。
伴随着珍珠嘈嘈砸地,公子衍浅笑两声,好整以暇低声道:“我以为,你至少应该有所防备,或者,现在该叫出声来,你这样任人宰割,好似我欺人太甚。”
李绥绥凤目幽邃,甚是平静道:“你若真心想杀我,何须废话。”
“哦,你在赌我舍不得?”杀心被质疑,于是刀尖飞快在她过分美丽的秀项上拉出一条浅浅血线,公子衍声音极轻,笑问,“可你凭什么赌。”
李绥绥只定定看着他:“我记得某人亲口说弃暗投明,现在又倒戈相向,那么我能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公子衍不作答,却再次凑近,鼻端缠着她唇脂微香,他呼吸轻细,似怕惊散这撩人馥郁。
李绥绥矜持难续,微微后仰避让,背脊完全贴于墙面。
“怕我亲你?”似乎满意她的反应,他得尝一笑,鼻尖磨过雪嫩的皮肤,一路往下,刀尖挪向她颈侧动脉,稍作停顿,一双嘴唇随即覆上那道血痕。
“初见时,不是想买我么,现在我主动,你为何要紧张,都是装的?”他边说边为她吻去淡淡血渍,不断张翕的唇激起阵阵酥痒。
说什么装不装,今非昔比,怎好同日而语。
李绥绥闭了闭眼,讪讪道:“……能不能别扯这些,他到底拿什么威胁你?”
公子衍似听不见,萦萦兰香夹杂极淡的血腥味,不断灌入鼻腔,他心绪跟着一乱,隐约失落道:“倘若这张脸不似秦邈,你现在会来看一眼么……”
甫问出口又觉可笑,他的唇离开,茫然低头,却忽地愣住,他终于注意一丝异常,原本她的齐胸襦裙层叠繁复不见腰身,且外面还罩了一件氅衫,到将一切玄机暗藏。
现在李绥绥上身后仰,隆起的小腹便格外凸出。
公子衍滞了下,指尖微颤探近,却悬于一线顿住,他目光无端冷戾,恨声道:“既不在意,为何独自跑来!你真是……”
毫无征兆,匕首“咚”地落地,装腔作势的凶狠,徒然节败。
他掐住她肩头,用力道:“你当真是个祸水,生得一副好皮囊,让我确实不忍毁去……”
“我说过可以帮你,只要你……嘶……”肩上的力道加重,恨不得将她的肩骨捏碎,李绥绥疼得抽气,目光跟着扫过去,喉咙登时紧得发不出声,那露出袖摆的手腕,同样有一圈圈杂乱的青紫淤痕。
也不知他遭了如何虐待。
李绥绥波澜不惊的目光终于染上一层阴云,还杂着说不清的怜悯和愧疚。
那目光反而让公子衍情绪更加烦躁,他紧抿着唇,视线再次落到那微拱的裙身,半晌,终是松手放开她,冷漠道:“你不出现就是帮我,你走吧,别再来。”
李绥绥没挪动脚:“让我看看,他还伤你哪了。”
“你何必假惺惺。”公子衍没忍住,情绪一涌而出,恶声恶气吼出声,“贵人可还记得福儿,我就像你那只无足轻重的猫,兴起便逗弄一番,多则被你抛诸脑后,前一位福儿怎么死的没忘吧,呵,你怎会忘,你还让我替你养了一只聊表缅怀,这怕又是你一时兴起吧,你有多久没来看它,你可知……它也死了。”
语如寒箭穿心,李绥绥唇上蠕动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好。
她的不语,让他眼里烧着一抹痛色:“贵人多忘事,大约不止我们不上你的心,如今是不是连秦邈也忘了……”
她一瞬不眨看着他,可他眼里只有恨意,且嘲谑一笑:“挺好,贵人有了新开始,挺好的,回家去吧,管好你自己……”
“齐衍……”李绥绥还想说什么,他已转过身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轻声自嘲:“还记得贵人曾对我说,别到了断蓬无复归的地步,我早该有觉悟……”
再无话,他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李绥绥眼眸黯淡,原地怔忪许久,脑海来回都是他的话,福儿死了,秦邈没了,福儿死了,齐衍他……
他说得没错,她顾着八方算计,似乎偶有想起他们,却早在思虑之外,何其薄凉,而他分明可以割开她喉咙交差,可留下的痕,连药都不用抹,一层妆粉即可掩饰太平。
……
自打有胎动,肚里那位调皮捣蛋势同翻天,李绥绥常被踢得下腹发紧发硬,一动不敢动。
这样的情况频频发生,由此秦恪一回来,甫见着在软榻上发呆的人儿,以为又是如此,于是探进衣底摸上她肚皮,板着脸便开训:“又霍活儿你阿娘呢?老实点,不然等你出来便揍你……”
往常李绥绥总会一脸戏谑:“这怕是你冤家投胎吧,还没出生就恨得牙痒痒……”
目下,她神情恹恹,想说什么又陷入沉默。
秦恪敏感觉出她情绪不高,便又问:“听说你晚膳也没用,怎的,除了这小东西闹腾你,谁还惹你不高兴了?”
李绥绥眼珠动了动,遂乖巧朝他偎去,试探地挑出个话头:“我买的那只猫儿死了。”
秦恪反应了两秒,才想起是哪只猫儿,语气顿时不悦:“去找齐衍了?”
她不置可否,又道:“能不能向你打听件事?”
“问。”
李绥绥于是直起身,四目相对,她正色道:“齐衍初进丹阙楼时,你应该有调查过他吧,我听说,他是自己赎身,那么肯定非自愿再入红尘。”
问得倒是直接又干脆,秦恪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才懒洋洋道:“现在想起问了?”
见他没生气,李绥绥顿时来了精神,赶紧道:“听你这话的意思,难不成以前我问,你会告诉我?”
“这又不是什么惊天秘闻,他在湖州小有名气,倘若你有心去查又不是查不到,你问,我自然知无不言……”秦恪意味深长睨她一眼,颇为恶劣顿住话锋,吊足她胃口,才嗤笑一声继续道,“却说公子衍才貌非凡,按理什么人物没见过,风流韵事应不少,偏他瞧上了贴身丫鬟,于是为两人赎身,并结同心……他的妻,哦,也就是他那丫鬟,还为他诞下一子……如何,听了可对他失望至极?”
什么失望至极,简直是晴天霹雳!
劈得她脑子跟着“轰”地一声响,最后懵懵然,难以置信问:“真的?不是什么飞文流言,他真有妻儿?那他……”心上猛然又是一击重锤,她急道,“那么,江咏城是拿他妻儿作要挟了?”
秦恪闻言,唇侧的嘲意僵住,迟疑了下道:“查他往事不难,但舅舅是否拿他家人做要挟,我并不清楚。”
“这还用想么,江咏城什么鬼蜮伎俩不用,就为给我添堵,然后从大老远的湖州扯进无辜的一家子?他简直丧心病狂,吃饱了撑的!”李绥绥满脸阴云下着结论,忿然又道,“你怎么可能不知!人都进了你场子,你会不知!”
秦恪表情跟着渐沉,冷道:“我为何要知,他齐衍关我何事?”
李绥绥蓦地睁大眼,想骂他冷血无情,助纣为虐,可当真……齐衍与他何干。
齐衍说她是祸水,他是恨的,若非酷似秦邈,此时此刻,他大约还在湖州享天伦,终究她才是脱不开关系的那位,凭何迁怒于秦恪。
她心里堵得发慌,理着思绪,诚恳又言:“那么你,能查查他妻儿下落么?万一真被江咏城拽手里呢……”
“不乐意。”被她那样没头没脑质问,秦恪颇为负气,字字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