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第153章骤雨伤春(二)
“这就对了。”刑武露出半丝笑容,“我还听他们说,丹阙楼对岸要重修啥赌场,规模不小,如今木材难求,那老板也是大手笔,正以高三成的价格收购好木材呢。”
“清风池馆!”
汤天星立时脱口高喝,遍京都的赌场他如数家珍,何况是首屈一指的清风池馆,曾也高堂广厦、气派豪侈,重建得要不少木材吧,且是高于市价三成,是笔大买卖啊。
他眼中光芒大盛,又颇为疑惑问:“听哥哥的意思,是想做木材生意,可咱们也没这方面的门路啊。”
“你且先听哥哥讲完。”刑武也不卖关子,接着道,“我正是听那二人盘算此事,说他们村有家吕姓外来户,只父子二人,常年在外地跑营生,原是难得归乡,这两年更是音讯全无,也是近些时日偶有风闻,传那父子俩做生意血本无归,欠下巨额债务,意冷心灰没想开,双双投了江……”
汤天星心头咯噔两下,他如今也是债台高筑……可从未想过死……
他突然有些紧张,连咽口水,嘴唇嗫嚅着却不知说什么。
刑武似未察觉,继续自顾自道:“吕家父子在村里无族亲,如今宅子荒废,院墙都垮塌半堵,想来是真的……重要一点,他家早些年买过一片山地,那地虽荒着,可山上种的全是有年头的杉树……我听那二人的意思,是得知山地无主,想悄悄把数砍了拿去卖高价……”
汤天星闻言,终于找回一丝魂,歪脑筋转得倒是极快:“大哥的意思……咱们先下手为强?那山在哪儿呢,你快说说。”
“他们村好似叫什么牛瓦沟……”刑武摸着脑门一阵好想,不确定道,“那山地对着南雀庵,也不知我听岔没……”
他话音犹落,汤天星已激动万分:“没错没错,我家在南雀庵附近就有片山地,不过那地贫,荒着呢,翁瓮又舍不得卖……就南熏门出去几十里路,不远不远。”他兴奋得手舞足蹈,“那地方我熟啊,以前常去打野兔,我现在就领哥哥去看,这事宜早不宜迟,不能让他人捷足先登。”
刑武“唔”了一声,按住汤天星乱颤的肩头,冷静提醒:“我也知道水钱拖不得,可你别慌,吕家是否真无人,还得先弄清楚,何况现在赶去也天黑了……”
见汤天星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甫又痛快义气道:“这样,咱们做两全准备,明早你去牛瓦沟落实消息,我去清风池馆找老板谈谈,看能否先付定金,银子到手,哥哥替你买通些伐木好手,你那边没问题,咱们立刻动手如何?你放心,咱俩什么交情,木材钱哥哥分文不取,你都拿去解决问题。”
所谓日久见人心,这位白捡的大哥不但主意多,还靠谱仗义,这几月汤天星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好,犹死心塌地依赖于他。
汤大少爷感动得稀里哗啦,且认为当下安排周全至极,一想着遍山林木即将蜕变成雪花银,兴奋难眠,天未亮便积极赶赴牛瓦沟……
“……怕是真死外头了,他们吕家老爷子的坟还在山里呢,这两年草都半丈高啦……往常怎么说,过年前后都要回来扫墓祭拜……”
“欸,问这作甚?你是吕家的亲戚么……最近怎么冒出这么多亲戚来问……”
汤天星在村里獐头鼠脑转悠,探听到的俱是类似回答,一路问至吕家门口,只见那二进小院,院墙破败、瓦舍残漏,确实久无人居,心里更笃定二人凶多吉少。
再去吕家山地一瞧,他当时便大笑出声。
虽称不上什么高山大野,但其间林木葱郁高耸,当真有真材实料,让他忘形的是,汤家与吕家的山地竟是比邻相连。
这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爷送财啊。
汤天星喜出望外,正欲进山巡视他的银子,却瞥见几个青年男子鬼鬼祟祟沿着小路朝山中去,他蓦然想起村民的抱怨,说最近打探吕家的人不少,当下认为他嘴里的肥肉被人觊觎上了。
他的心又高高悬起,恨不能眨眼之间伐光漫山大树,心中嘀咕着:那吕家父子也不知死在哪条江,尸身怕早喂了鱼,这怎么落实,哪去落实,白花花的银子能乖乖等着他落实么……
思及此,汤天星再不迟疑,十万火急奔回城找刑武,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高喊:“绝无问题,咱们开干!”
于是接下来,刑武极具效率地帮衬着做各方衔接、张罗人手,汤天星除了喊口号啥也不会,只当个甩手掌柜,惶惶终日盼着进账,直到半月后,大把的钱财,不费吹灰之力落入他囊中,他终于相信白日梦是会成真的,赚银子是能走这样的捷径!
一切顺利得不像话,偿完债务,余钱尚且富裕,倘若这时汤天星徒留人性,将钱分予劳苦功高的刑武,或者贴补家中用度,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是,汤大少爷如饥似渴大半月,如今腰包鼓起,自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被刑武养刁胃口,尝过丹阙楼三窈的妙,由奢入俭难,外头私窠里的女人再难下嘴。
当务之急,是钻进美人窝寻求滋润,汤大少爷于是醉生梦死快活赛神仙,再闻那赌场掷骰子声清脆,搓牌九声悦耳,连嘈杂的吆喝声都似歌绕梁。
多么奇异美妙、生动诱人,大少爷心痒难搔,来都来了,不去玩几把像什么话。
……
陈建舟和水雀一人捏着一只酒盏,望着楼下赌兴正酣的汤天星,碰盏之余,也不禁齐齐摇头。
水雀似叹似揶揄,感慨道:“殿下当真会精打细算,借着这事顺道把木材搞到手,还把买木材的钱一并捞回,半点价值不浪费啊。”
陈建舟幽幽道:“这位大少爷当真是财迷心窍,白拿的银子也不嫌烫手,偏生还嗜赌如命,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啊,万劫赌为先,就算殿下不算计他,他迟早也会把命搭进去。”
因赌博,陈建舟曾倾其所有并断送三指,赌徒的疯狂他深有所感,兴致到位,一赌千金,何所畏惧,如果不是李绥绥,难说而今他尸骨抛洒在何处。
“是啊,汤家的气运也就止于此了……”
以汤天星贪得无厌的性格、耽溺赌博的执迷,只会下滩翻船,更何况被人有心算计,且他自有骄傲,还惦记着之前被人摔坏来钱玉,扒光衣服之事,有钱加持浑身是胆,偏要凑到羞辱过他的庄家那桌去。
大少爷骄侈豪赌,听着庄家巴结恭维,一声声大爷唤得他心花怒放,输赢算什么,面子倍足,他没了来钱玉,可还有刑武,千金散尽仍会还复来,怕什么……
说不怕,可图一时之快,输得更快,眼见筹码疯少,他的脖子却如被枷锁套牢,怎么也下不了桌,心神亦完全不受控。
就赢一把,赢一把就收手,他怎么可能一晚上都赢不了一把呢,他不信……
后半场,汤大少爷更是输得惨不忍睹,毫无意外妥妥又欠下一大笔银子。
当他再次哭求到刑武面前时,他家好大哥真乃无语凝噎,长吁短叹直言不想再管他。
汤天星抱其大腿,揪心挠肺哽咽发誓:“大哥,我终于认清了,我真没赌运啊……以后再不赌了,真的,你相信我最后一次,要是我说话不算,铁定天打五雷轰……大哥,求你了,再帮我想想办法把钱还上,大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搞到钱的……”
刑武失望摇头,只苦口婆心劝慰:“这天上又不是时时能掉馅饼,哥哥最近也在找事情做,你也该寻个正经活计做才是啊……”
汤天星忙不迭点头哈腰附和道:“大哥所言极是,我听话去找事做,现在就去,以后都踏踏实实过日子,再不沾赌了,但是……大哥能不能先想办法,帮我把钱还了啊……”
刑武嘴唇动了动,为难道:“哥哥尽量想办法,你也别全指望我……要学会自力更生。”
汤天星满口答应,可他要能踏实做事,也不至于现在这副德行,反正他大哥都答应想办法了,于是他的心又落回肚子里,每日抄着双手,去刑武跟前探问银子的事。
刑武被催得急,叹息着叹息着,牙关一咬:“要不这样,吕家那片山地反正无主,树都砍了,索性物尽其用,你再去开开荒,种点果树什么的,也算是长久之计。”
汤天星一听就急了,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乐意:“都说了嘛,那地儿贫,哪合适种什么果树,要能种,咱家自己就有山地……何况,我哪等得到果树长大开花结果啊……哥哥,你真会说笑。”
刑武静静看了他两息,沉吟半晌,缓声道:“地贫啊,那难说能否回本……嗯,你们两家的山地不是挨着么,不妨象征性将两片山随意种点树苗……要是有人问,你就说买下了吕家的山,反正他家无人,外人更是管不着,你们越是理直气壮,在他人看来,吕家的山可不就是你们家的了么?这个时候,你要是能走个关系打通关节,把地契补上,再一卖,不就有钱了?这来钱算快吧。”
汤天星听得一愣一愣,遂怦然心动。
刑武出的主意,哪次没搞到钱?他说什么准没错!卖木材闹那么大动静,不是无人过问么,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汤天星心中感佩刑武脑筋转得快,确认一遍:“关系倒是有……可真能这样?”
“行不行的,也要看那层关系是否过硬,走了官面盖了红印,谁还敢废一句话,不过话说,你要真有什么显贵亲戚,其实直接借钱就好,也不用这么弯弯绕绕。”刑武点到即止,并无一而再的怂恿。
说起显贵亲戚,汤天星唯一想到的便是秦家,他家亲姑姑就是丞相小妾,这关系够厚实吧,可要是还能借钱……他们汤家也不至于穷成这样……
他沮丧颓唐,迟疑不下。
刑武观着他神色,默默又道:“哥哥最近重操旧业,接了一趟镖要走,出门这些时日,你自己先考虑,实在不行,等哥哥挣了银子回来,你先拿去救急。”
汤天星闻言,不由鼻酸感动,可转念一想,押镖能赚多少钱,短时间内如何能救急,哪能供他富足往后,哪有卖地来得轻松实际……
他当真是被说动心,惦念上了吕家的山地。
加之刑武一走,汤天星的日子更是天昏地惨,出门被追债,躲家里,家里是真快揭不开锅,汤老爷子不但断了汤药,连照料他起居的老婆子也跑了,不跑才有问题,工钱长期短缺,不但要伺候老爷子吃喝拉撒,还要负责浆洗全家人的衣服。
如今,家里一切杂务活,都落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汤氏夫妇手里。
镇日里悲声载道、如丧拷妣,见着汤天星回来更是又打又骂。
汤天星牵肠挂肚丹阙楼的浆酒霍肉、软玉温香,以及那长夜欢腾的赌场,一刻也受不了没钱的日子。
他等不及刑武归来,又不敢贸然去秦府,绞尽脑汁不得他法,最后顶着父母的拳脚,将人双双拖进堂屋,门一关,大言不惭道:“我现在就有法子赚钱回来,你们还想不想过好日子了?要不想,今日就把我打死吧,看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其母邱氏抡起长棍拍桌上,铁青着脸怒骂:“连老娘的嫁妆首饰都偷去典当,你还好意思说为我们养老送终?你今日要是不能说出个花来!我非打死你……”
这种狠话,汤天星听得耳中生茧,丝毫不受威胁。
他不以为然,且颇为得意地将吕家山地的事细说一遍,砍树的环节无法省略,被精明的邱氏一再追问,得知自家儿子独吞那么一大笔钱,还飞快败光,属实差点背过气去,而后抓起棍子劈头盖脑就打。
直到汤天星趴地嗷嚎,邱氏撒够气,甫举着十指,对丈夫唉声叹气:“你瞧瞧我这手,是洗菜下厨的手么?反正家里请不起帮佣,这日子我也不过了。”
汤仁呈于是垂目瞅着自己的手,他这些日子被迫包揽浆洗活,春水冰寒,不过几日便生了冻疮,他痛心疾首,点头称是:“夫人说得有理,夫人拿主意便好。”
四目相对,对投机取巧之事态度默契得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