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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不夜城,女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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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缪第一次见李绥绥是在丹阙楼。

    丹阙楼是个什么地方?是位居京都不夜城之首,是皇孙贵胄的温柔乡,名流巨贾的销金窝。

    章缪前脚才进,只觉满目璀璨,后脚一落,已是眼花缭乱。

    此刻方入夜,楼内满堂灯火如昼,处处雕龙华彩,寸寸铺金盖银,骚人词客盈门,笙歌列管弦,莺歌交燕舞,美物珍馐,艳酒流觞,怎一个纸醉金迷能描……

    章缪目不暇接,稀里糊涂被小厮引至偏僻小馆。

    “麻利点,客人都等着了。”小厮叮嘱完,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叠衣物。

    推门进去,是一间小浴肆,纵然小,也是五内俱全,肆中有小池,能容三两人同时使用,水汽氤氲,花瓣零落。池边长几上,洗漱用具一应齐全,光那各色澡豆就列了数个瓷盅。

    章缪阖上门,没多犹豫迅速将衣衫退尽。章缪年十五,身形瘦削,皮肤却泛着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清秀,眉眼若漆,犹那深珀色的双眼,又圆又亮,稚气未脱还带着湖水般的清澈。

    他站在池边洗得细致又飞快,身后的门猝不及防发出干巴巴的“吱呀”声。

    章缪略为紧张地回头,来者是位少年,十七、八的年纪,身材高挑纤瘦,长相斯文秀气,连那尖尖的小下巴都带着一丝阴柔。

    少年醉意三分,斜倚在门栏上看他,目光肆无忌惮地从他脸上打量至全身,唇角就挂起了一丝调笑:“新来的?”

    章缪“嗯”了一声,将一盆清水一股脑儿淋在身上,又在几上取了方帕子开始擦水渍。

    “叫什么?”少年将门轻轻关上,慢悠悠地走至一侧小凳上坐下,才开始不急不缓地解衣。

    “章缪。”

    “噢,辞镜。”

    简单苍白的对话,两人皆又沉默。

    章缪没去多看他,迅速地开始穿衣,小厮给他的是一件玄色云锦交领长袍,外面罩着同色绣牡丹短衣,尚且华丽,又何其张扬风骚。

    辞镜脱得光不溜秋一脚踏进了池子里,笑道:“去哪边?”

    章缪有些愣神,摇了摇头。

    辞镜失笑,笑得前仰后合,带着水面都荡起阵阵涟漪:“那祝你好运。”

    章缪再没看他一眼,就拉门出去。小厮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就将他带入了隔间,内里有两位身着褚色轻纱的姑娘,玲珑曼妙地雪白身段,若隐若现,香艳感人。章缪脸颊一片滚烫,被人按在凳子上,就开始梳发,上妆。

    是了,他不是客人。

    他今日要见的客人,还不知是哪家显贵。他在进那道门前,做了各种假设,兴许是位身材臃肿满脸脂粉的贵妇,或者是位珠光宝气身材干瘪的老妪,最不济,总不能是楼下那些个满眼酒色的男客吧。

    章缪脑中混沌,心间忐忑。

    脚步沿着阶梯往上,目光却穿过一道道飞桥栏杆往下,底层中央的戏台上,丝竹声声,红粉花月绫罗轻舞……

    追蜂逐蝶的浪荡子们,正举着一杯杯美酒,一叠叠银票,往上挥洒……

    章缪闭了闭眼,恍若醉生梦死间。

    再然后,上了四楼,向右穿过长长的过道,喧闹渐消,越往里越安静。

    走道尽头再越过飞栏,那小厮驻脚,指了指那唯一的房门,道:“放精神点,少言谨慎。客人让你做什么,你照做便是。”

    交代完就利落转身离去。

    门口挂着一个小牌,烫金小篆——藏桃阁。

    章缪脚下踟蹰,手心有汗意,隐约能听见里面琴筝之声,抬手敲门,没人回应,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入眼而来的,是数十幅含春罗帷幔,纱轻透白,从屋顶一泻而下,如云雾缥缈。

    入耳一曲《桃花愿》,抚琴唱曲的是一位身穿茉莉色烟罗的姑娘,十指纤纤,香娇玉嫩,面容比楼下的姑娘尤胜之。

    章缪的目光很快落到她对面,那里还坐了一位。

    里间露台大敞,风一过,将帷幔轻撩而起,方见那人身穿赭色长袍,迤逦在地的衣摆上是烫金满满的雀鸟繁花。

    “过来吧。”是年轻女音,声音微凉,带着一丝低哑。

    章缪略感安慰,再没犹豫,上前撩开帷幔,只一眼,就觉呼吸漏了两拍。

    那人坐在一张半丈长的虎皮靠背椅上,脊背绷得笔直,从裙间露出的半截小腿,并拢交叠,一只手肘搁在膝盖上,手背正撑着那弧度优美的下颌,一袭乌发未挽,顺着她的下颌线,流淌到雍容华丽的衣袍上,再拖曳了一地。

    她侧头来看他,神情有些寂寥,巴掌大的小脸上,娥眉淡扫,未施粉黛,略显苍白,唯那双唇点着俗气的绛红脂泽,才不让他误以为是见了仙子。

    “坐这里。”她指了指身侧,指甲尖都缀了金箔碎,一双美目流转,散着淡淡的华彩。

    章缪觉得脑袋有些不清醒,抬脚竟是一磕绊,踉跄两步才在矮几前稳住身形。尴尬抬眸,就又看见那她赤着的一只足还翘在小几边缘。

    莹白如玉,纤纤似笋,让人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可好看?”她似在强忍笑意,那声音听起来有些鼻音,低低沉沉,却如撞钟,直捶心弦。

    章缪不知该不该点头,一时只红着脸低头愣怔。

    她又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提醒他,章缪乖顺地往她身边一坐。她的手便穿过了他的颈项,勾住他肩带着他往椅背上一靠,随即脑袋一歪,自然而然地枕在了他肩头,一瀑青丝顿泻进他胸膛,直扰得呼吸都为之一紧。

    “叫什么?”她问。

    “章缪。立早章,未雨绸缪之缪。”他回得郑重。

    她轻声嗯了一下,目光落在那琴女身上,又道:“念过书?”

    “是,五岁便入学。”

    “为何不念了?”

    章缪一时没答话,她靠得那样近,近到呼吸声都盖过歌声,一丝不漏地跌进他耳中。

    “喜欢读书吗?”没有得到回答,她又开了口。

    章缪肯定地点了点头:“喜欢。”

    她忽然一笑,又问:“多大了?”

    “十五。”

    “呵,真年轻。”

    章缪垂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额头光洁又饱满,她也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

    “今日是五月初八。”她忽然道,似在问又似在自语。

    这话题变换之快,章缪微愣,应了声“是”。就闻得她低低“嗯”了一声,那脑袋的重量就完全搁置到他肩头,她发丝间传来阵阵兰香,淡淡的,却沁人心脾。

    她不再说话了,一时静默。于是章缪才发现,那琴女一直在重复弹唱着那首《桃花愿》。

    桃花缱绻灼春生,灼春生,春华盛。

    与君同,又一年,繁英一枝歌一遍:

    愿君三冬暖,愿君春不寒;愿君有所得,皆为君所愿;愿君千岁好,眉寿常欢愉;

    余生伴君老,岁岁长相见。

    琴声缠绵忧伤,婉婉汇成声声叹息,似拨不开的稠雾。

    那首曲子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连带着章缪的心情也莫名低落,他身躯绷得笔直,一动不敢动,他不知为何,这个女子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却给了他无形的压迫感,他心中凄然,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别人有钱。

    他是那个被钱砸得抬不起头的人。

    感觉她的手从他肩上慢慢地往下滑,才惊觉她竟睡着了。夏风猛烈,扑面燥热,几缕发丝就突入而至地飘进他的领口,有些痒。

    就在章缪试图想拨开时。琴声突兀一破,已然是断了弦。肩头上的脑袋还未动,那琴女已经吓得伏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却没有求饶声。

    咚咚声响未绝于耳,琴女的脑门上很快破皮见红,章缪眉头几不可闻地皱了一皱。

    她终于将脑袋从他的肩上移开,交叠在一处的双腿缓缓放下,伸手指了指小几上的酒盏。

    章缪便心领神会地躬身端起,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她面前。

    她半垂着眸子,扫了他一眼,目中凉薄不见冷意,章缪却莫名一寒。

    许是那磕头之声太过瘆人,他的手微微抖起来,又往前递了些。她看着他,继而一声轻笑,背脊离开了椅背,又绷成了一条线,两片红艳的薄唇就半含住杯沿,轻抿一就,顺着酒浅慢慢地抬起了下颌,白皙的脖颈更显纤长,领如蝤蛴。

    章缪一时心惊胆战,一时又看得痴了。

    “今日,我食素。”将那一盏酒全数饮尽,她淡笑一声,“不知是你运好,还是不好。”

    她说着,抬手挑起矮几上的赭色丝绦,双手把发丝往后一拢,迅速将丝绦在发上缠绕了几圈系成结。

    章缪还在思忖她那句话的意思,她赤着的双足就略略伸至他膝盖旁,下巴对着小几旁的木屐微扬,章缪飞快地将之捧起,连她脚都不敢碰,小心谨慎为她穿戴好,一颗心才方落。

    又有开门声响,进来一位婢女站在幔帐之外,道了声:“已经开始了。”

    她于是起身,将已经滑落至肩头的外袍又拢了拢。

    “这曲子配上琴,果然无趣。”她看了一眼章缪,语气淡淡,“陪我去外面找找乐子吧。”

    说着话,就及着屐,喀嗒有声地往外走去。

    章缪微一侧头,看了一眼还是不住磕头的琴女,那额头的殷红已流向眼角,他心中一凛,再不敢停留。

    她的外袍很长,拖在地上呈半圆,那样繁复华丽的满金烫纹,竟在她身上不显半分俗气,只雍容贵气地不敢直视,那松松挽就的三千青丝,也快及地,随着她步伐轻摇,如黑绸般泛起了柔软亮泽。

    章缪半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她衣摆上,心神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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