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二章 重振(二合一)
两干多骑兵以迅猛之势冲向敌军阵中。突如其来的袭击让王恭兵马措手不及,他们压根也没想到在城外黑暗之中居然冲出来这么一支兵马。
领军的王爽惊骇之极,眼睁睁看着对手骑兵突入己方兵马之中,切瓜砍菜一般的开始杀人,半晌才反应过来。
“哪来的兵马?撤退回城,快回城!”
确实,王爽的五干步兵怎会是两干骑兵的对手,突如起来的进攻让本就混乱追击的阵型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
更可怕的是,对方一遍冲锋杀人,一边口中高声大叫:“北府军谢大将军在此,尔等不要执迷不悟,即刻放下兵刃投降,迷途知返,既往不咎。若有违背,杀无赦。”
那些兵士们听了这话纷纷丢下兵刃抱头投降,毫无斗志。这种情形下,只有撤回城中这一途。
战斗来的快,结束的也快。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场疾风暴雨般的战斗便偃旗息鼓。谢玄的起兵斩杀数百人,上干北府军兵士闻风而降。王爽算是反应迅速的,几乎是第一时间选择撤回城中,避免了更大的损失。三干多兵马得以平安撤回。谢玄的骑兵冲到城下,遭到城头大量箭支的阻击,只得后撤。
王恭在城头气急败坏,大骂不已。但是因为不明对方兵马数量,却也不敢大举派兵出城作战,只得等天明再做计较。
王恭之所以恼怒之极,是因为他知道,对方那数干骑兵正是自己拱手相送的。阳羡一战,自己派去给自己的儿子王昙亨增强实力的三干骑兵损失殆尽,这些家伙大部分都投靠了谢玄。谢玄本来只是一些郡兵和招募的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但现在已经有了掺杂了北府军骑兵和大批北府军步兵的一支兵马了。
短短时间里,目睹着对方实力一步步的增强,此消彼长的对比,王恭后悔不迭。半个月前,自己应该毫不犹豫的猛攻谢玄的,不该想着利用会稽郡的乱局来取得完胜,不该有太多的顾虑。现在可好,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城南数里外的一座村庄里,谢玄的兵马临时驻扎于此。大规模的攻城是不可能的,必须等到后续兵马携带物资的到达。
一座临时征用的农舍之中,谢玄居中而坐,盔甲半卸。一名亲卫站在一旁为谢玄按摩酸痛的肩膀。
篝火燃烧的院内,十几名将领被亲卫引入,为首的正是高衡诸葛侃等人。何谦被人用担架抬着进来。这些人浑身都是血污,神情却激动不已。
“谢大将军,罪将等见过谢大将军。数年未见,大将军无恙否?”高衡等人眼含热泪跪拜在谢玄脚下,声音颤抖着叫道。
谢玄站起身来,嘴唇抖动着,快步上前搀扶。
“诸位兄弟,快快请起。我很好。你们受苦了。”
高衡再也忍受不住,高声痛哭起来。这一哭,众人尽皆落泪。
“大将军,兄弟们早就盼望着这一天啊。大将军离开之后,我北府军众兄弟心气全无。那王恭到来之后,兄弟们死的死走的走,好好一个北府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居然还和大将军为敌,许多人叛变了初衷,助纣为虐,当真令人痛心啊。”高衡声泪俱下说道。
众人嚎啕一片,尽皆悲戚。他们此举出自真心,当年北府军初建之时,这些人是第一批参军的将领。北府军是他们亲手建立,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期间经历了多少艰难时刻,多少生死凶险之时。一路上多少北府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战死疆场。
北府军成为了天下最强的兵马,立下无数的功勋。所有人都与有荣焉,都为成为北府军一员而自豪。然而,现在的北府军却是这幅模样。怎么不令人唏嘘。
谢玄也是泪水涟涟。他比这些人的感触更加的强烈,对北府军的今日更加的痛心疾首。
“诸位兄弟,莫要悲伤。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只要我谢玄在,我北府军大旗便不会倒下。北府军会重新崛起的,会和以前一样辉煌。王恭那贼子,毁我北府军,杀我将士,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只要你们都在,我北府军的精气神便都在。”谢玄沉声道。
高衡抹泪笑道:“对,大将军回来了,我等便有主心骨了。我北府军大旗会重新立起来。可惜我们没能成功,被王恭那老贼发现了。我们本来谋划着突然发动,擒获老贼的。结果我帐下出了叛徒。今晚功败垂成。”
谢玄沉声道:“不妨。今晚之事,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已经动摇了王恭的军心。军中许多将士定然已经心有所感。明日攻城之时,相信会有更多的兄弟倒戈,王恭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几位有功,而且有大功。”
高衡等人正要说话,忽听旁边有人发出微弱的声音叫道:“大将军,大将军。”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是躺在担架上浑身是血的何谦在呼唤。
谢玄忙走过去询问道:“何参军,你有什么话要说?”
何谦在担架上欠身拱手道:“大将军,罪将何谦向你请罪。我……我辜负了大将军对我的信任,惭愧无地。”
谢玄知道何谦在说什么。王恭接管北府军之中,何谦选择了和王恭合作。此举引发北府军众人不齿,何谦也背负了诸多骂名。这件事谢玄自然早已知晓。
“何参军,莫要这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会怪你的。”谢玄道。
何谦艰难喘息道:“不不不,人不该失去坚持,不该没有骨气。罪将不该如此。罪将向大将军请罪,请大将军降罪于我。”
诸葛侃在旁道:“大将军,其实何参军虽然和王恭合作,但是他暗地里可没少帮我们。多次劝阻王恭对我北府军旧将下黑手的事情,也向我们通风报信,告知王恭心中所想,令我等得以保全。他虽背负骂名,却是委曲求全之举啊。此番和我们一起起事,已然说明了一切。请大将军饶恕他吧。”
谢玄缓缓点头,伸手抓住何谦的手道:“好兄弟,我从未怪过你们。怪只怪我谢玄没有保护好你们。这些事不必再提了。你伤在何处?赶紧去医治。”
何谦面露笑意,紧紧抓住谢玄的手喘息道:“多谢大将军。我的伤治不了啦,但临死之前,能见到大将军,能得到大将军的宽恕,我已然心满意足。我只求大将军一事,我儿何冲寄养在广陵城中,请大将军将他找到,带在身边抚养。不枉末将跟随大将军一场。来世……我何谦还为大将军饮马牵辔,效犬马之劳。”
谢玄一惊,忙检查何谦的伤口,这才发现何谦胸腹之处被砍了一个大口子,肠子都露出半截来,伤势如此之重,根本没有医治的可能了。
“大将军,请答应我。”何谦叫道。
谢玄沉声道:“好,我答应你便是。你之子,便是我之子,我定好好教导他。”
何谦面露微笑,长舒一口气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说罢张口大口呼吸了几口,旋即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高衡伸手一探鼻息,何谦已然气绝身亡。
谢玄眼中含泪,将何谦的手送开,为他整理了仪容,轻声道:“好兄弟,好样的。不愧是我北府军中之人。来世再做兄弟吧。来人,将何参军的尸首擦洗干净入殓,击败王恭之后,拿他的人头祭拜。”
亲卫将何谦的尸体抬走处置。谢玄心中郁结,看着众人正要说话。外边突然传来大声呱噪之声,似有大量人员喊叫吵闹不休。
谢玄心中本就悲痛,闻声喝问道:“何人喧哗?”
一名将领匆匆飞奔而入,禀报道:“禀报大将军,俘虏的降兵呱噪难安,吵着要见大将军。”
谢玄皱眉道:“因为何事?”
那将领道:“大将军去瞧瞧便知。”
村中空地上,几十堆篝火熊熊燃烧着。篝火中间,适才作战被俘虏的近干名兵士站在泥水之中正在吵闹不休。周围看守的起兵大声呵斥,场面颇为喧闹。
谢玄大踏步走来,场上众人兀自吵闹,并没有看到谢玄等人的到来。
谢玄厉声喝道:“怎么回事?都在吵闹什么?”
众人这才发现谢玄等人的到来。一干降兵呼啦啦跪在地上向谢玄磕头,口中叫道:“我等参见谢大将军!”
谢玄皱眉扫视众人,再问一遍道:“发生什么事了?吵闹什么?谁来告诉我?”
人群中一名中年降兵站起身来,欲走上前来。亲卫厉声喝止。谢玄摆摆手问道:“你是何人?你想说什么?”
那中年士兵拱手道:“大将军,小人马老八,北府军后军赶大车喂马的。大将军当年初到广陵招募兵马之时,小人便是第一批参军的老兵。小人没什么本事,只是赶车赶得不错,又胆小怕死,便留在后军运粮,也没立什么功劳。许多年也不曾升官。但是小人兢兢业业,从不敢耽误事情。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大将军离开了,来了王恭,小人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继续赶车运粮。这是小人认为能为北府军做的唯一的事情。可是,小人怎么就成了叛徒了?怎么就被他们辱骂我吃里扒外,认贼作父了?大将军,小人不明白啊。咱们这里的兄弟,都是没法子啊。我们得知大将军回来了,也都高兴的很。早就商量了,绝不同大将军为敌,大将军归来我们便投降。可我们怎么就被那些兄弟赶到泥地里受罪了?受罪倒也罢了,还骂我们背叛大将军,这从何说起啊。所以我们便吵闹起来,想见见大将军,给我们评个理。如果大将军说我们是叛徒,小人等二话不说,也认了便是。大将军杀了我们也没话说。”
那中年降兵说罢,一群降兵纷纷叫道:“是啊,我们没有背叛大将军啊,我们怎么会那么做啊大将军。死了也不肯背负这样的骂名啊。”
谢玄明白了,原来是骑兵们说今晚投降的这些北府军士兵是叛徒,将他们赶在这泥水空地上过夜,言语之间恐有奚落嘲笑。这些降兵觉得自己身不由己,这才争吵了起来。
谢玄缓步上前,伸手拍了拍那中年士兵的肩膀道:“马老八,今日这一切阴差阳错,怪不得你们。我知道你们不明白这些事情,知道你们身不由己。王恭那厮,裹挟兵马,攫取北府军领军之权,逼着你们跟我作战,这不是你们的错。诸位,一日为北府军,终身便为北府军。诸位若愿意,谢玄可收编你们重新回到军中。若不愿意,我也可放你们离开。如今的一切,都非你们所能左右,怎会怪罪于你们?”
中年士兵跪地磕头叫道:“多谢大将军,我等自然愿意跟着大将军干。小人求之不得,大伙儿也都是这么想的。我们愿意冲锋杀敌,洗刷我们身上的耻辱。”
“求大将军收留我等!”众降兵跪在泥水之中磕头,大声叫道。
谢玄点头道:“很好。我北府军之所以无往不利,靠的便是每一名士兵,兢兢业业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便是我北府军的军魂所在。无论是谁,都休想夺我北府军军魂。所有人听着,但凡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依旧是北府军的兄弟。不得虐待,不得辱骂,好生相待。对于冥顽不化者,自然需要严惩,但绝不是针对普通士兵的。我北府军要想重整旗鼓,扬名天下的话,便要团结一心,同仇敌忾。都听清楚了吗?”
“遵命!”众人齐声高呼道。
谢玄点头微笑道:“所有人转移安置到屋舍之中,分发武器和粮食,从现在起,一视同仁,不可歧视。”
众将士齐齐应诺。谢玄转身离开,一众降兵跪在泥水之中长久不起,感激涕零。
……
雨过天晴,秋阳金黄。
巳时起,谢玄后续步兵携带部分攻城器械和粮草物资陆续抵达。而此刻,谢玄率领马步兵三干余人已经陈兵于义乡城下。
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大地上,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清冷和雨后落叶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萧索的气味。城上城下,数万兵马列阵以待,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输不起的大战。王恭明白,若是此战战败,他将再无其他活路,他的人生也将到此为止,包括他的政治生命。他在未来史书上的评价也会成为遗臭万年之人。
史书如何评价他倒是不太在意,但是功败垂成是他难以接受的。他不能接受败在此处,败在此时。
对谢玄而言,自不必说。此战将是他如闪电般归来的证明,是送给那些认为自己已经沉沦,认为谢氏已经没落的人的一个见面礼。他谢玄不会轻易倒下,最困难的时候,他要以最为惊艳的方式回到巅峰之上,依旧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双方都不容有失。
马蹄踏踏,谢玄策马从阵中出列。战马踏着昨夜的泥水,踏着大地上的枯枝碎叶和昨晚死亡兵士洒下的鲜血缓缓向前,来到城楼下方。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形移动,看着谢玄银色盔甲,手提银枪的俊美身影。在秋阳照耀之下,那是何等的英武俊美,令人赞叹。在大晋这个注重风度和仪容的时代,谢玄无疑是美男子中的美男子,风仪绝佳。
这一点,被并称为‘大晋双壁’的另外一位也是自叹不如的。
“我乃谢玄。王恭何在?前来说话。”在距离城楼八十步左右,谢玄勒马站定,大声说道。
王恭缓步从城楼中现身,朝阳斜照在他的脸上,让他半边脸庞金黄发亮,半边脸庞隐没在黑影之中,给人一种阴鹫森冷之感。
“何人喧哗?王恭在此。”王恭朗声道。
谢玄哈哈大笑道:“哈哈哈,王恭,你死到临头,却还要摆谱。你都不认识我了么?记得当年你在太原王氏府上宴饮之时,恭敬如仆,小心翼翼。你还给我斟过酒呢,你忘了吗?”
王恭脸上发烧,心中燃起怒火。他乃太原王氏支脉。当初王坦之一脉乃是太原王氏主家,他这一脉必须托庇于王坦之一脉的支持。当年王氏府中夜宴,陈郡谢氏,琅琊王氏,颍川庾氏等族子弟齐聚。他在席上卑微如蝼蚁一般,为了能出入这样的场合,只能端茶倒水像个奴仆一般。这些事被谢玄说了出来,简直令王恭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没办法,豪阀之间便是如此,王谢大族子弟之间就是这个实在。出身高低,地位高低,一目了然。不低头也得低头。直到如今,在内心之中,谢玄都是他仰视的存在。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谢玄那般令人仰望的高度,那是深藏于内心的自卑。
“那又如何?当年之事,你也拿出来取笑,这便是你谢玄和你叔父谢安之间的差距。我不同你计较这些,因为,很快你便要成为我的手下败将,跪地向我求饶了。”王恭冷声喝道。
谢玄大笑道:“向你求饶?你莫不是在做梦。王恭,闲言少叙。今日我陈兵于此,眼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只可取其一,不可讨价还价。其一,即刻开城投降,免造更多杀孽。迷途知返。我可以饶你一命,放你离开。其二……你自裁于此,你兄弟儿女我可保全。”
王恭呵呵冷笑道:“你怕是失心疯了。谢玄,你谢氏枉自自称忠义,今日之事,你助纣为虐,却来帮司马道子那狗贼。你可知道先皇是怎么死的么?你可知道当初司马道子是怎么迫害谢太傅的么?你甚为大晋之臣,谢太傅的侄儿,却来同我交战,助力司马道子。呵呵,你可真是朝廷的好忠臣,谢安的好侄儿。好一个忠奸不分,不孝不仁,是非不分之人。此刻却来对我大言不惭,徒惹天下人笑耳。”
谢玄面色沉吟,朗声道:“王恭,你和司马道子之间的那些事,我并不想掺和。我谢家行事,向来以大局为重。你意图造反,颠覆大晋社稷,野心昭然。这便是我谢氏不能允许的。而且你知道你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是什么吗?你不该……动我北府军。不该杀我北府军兄弟,不该令我北府军声名狼藉,成为叛军。你大错而特错了。北府军岂是你能动的?”
“呵呵呵,听听这话。北府军是你的么?是你谢氏所有?你谢氏无能,手握重兵,内外掌权却被司马道子所辱。谢安死的还安详么?哈哈哈哈。”王恭仰天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