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易边臣
【卷六·末辽】
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汉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辽·萧观音 《怀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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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洪基,契丹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自己的这位既伟大、又昏庸;既仁爱、又残忍;既严肃、又荒唐的帝王。
他在位四十七年,仅次于在位五十年的辽圣宗。
或许就是因为他的漫长执政时间,各种各样看起来绝对矛盾、绝对对立的事情,却都能在这位契丹帝王身上完美地聚集在了一起——简单地说:一种口味的菜吃腻了,索性反一种味道吃几天,老实了太多年的人,止不住也会放荡几天。
当然,对于耶律洪基来说,他有一个根本性的弱点,就是性格仁慈,盲目依赖仁政,以至于他在明面上会将对面宋朝的宋仁宗视为一生的偶像。
这位性格仁慈的大辽皇帝,对待臣属非常地信任,只可惜,先后的信任都用到了两个有辽一朝都极其有名的大奸臣身上。
一位叫做耶律重元,一位叫做耶律乙辛。
耶律重元带着自己的儿子耶律涅鲁古想要发动兵变,大臣多次提醒,洪基皇帝就是不信,直到这对父子都设下埋伏想刺杀他时,才被他确信后,赶紧下令平叛并处死了其一家。
一转眼,耶律乙辛又上台,此公吸取了教训,表面忠诚于皇帝,然后想方设法地先去瓦解皇帝的周边势力:
先是诬告洪基皇帝的皇后萧观音私通宫人搞外遇,被耶律洪基一气之下赐死。然后又说太子耶律浚想谋反,在被囚禁后,很快就派人暗杀了。接下来耶律乙辛又想趁皇帝游猎的时候谋害皇孙耶律延禧。
耶律洪基这时才察觉到信任错了人,才罢黜了耶律乙辛及其党羽。然后,在耶律乙辛企图南逃宋朝时,将其诛杀。
令人无语的是,即使是如此,耶律洪基仍然不改他那仁慈糊涂的脾性,对于往日追随耶律乙辛的一些党羽,但凡被哭诉认错之后,竟然也就放任不咎了。
比如耶律合鲁与耶律吾也这两兄弟,都是过去耶律乙辛的死党,被其国人称为二贼。
但是在耶律乙辛倒台后,兄弟俩跑到皇帝那里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是受了对方的迷惑,现在已经醒悟过来了,并表示一定会坚决与乙辛余党势不两立。
耶律洪基居然也就相信了他们,先是任命了哥哥耶律合鲁继续做了几年的北院大王,直到他在任上去世。并在大辽寿昌三年,也就是大宋绍圣四年六月时,任命了弟弟耶律吾也为南院大王。
当年辽太宗为了推进官制改革,朝廷分为北南两院,北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分设两院大王。但是这北院与南院都是位于上京临潢府,两府大王也只能留在上京。
而辽国最多汉人聚集的南京道,也就是大宋念念不忘的幽云十六州地区,最高行政长官为南京留守事。
一般来说,历任南院大王大多都会兼任同知南京留守事,便就可以去最富饶的南京析津府【注:大辽的南京是指今天的北京,也称燕京】上任。但是,现在任该职的却是燕王妃的叔叔萧得里底,而燕王耶律延禧正是当今的皇孙,既定的大辽皇储,这便让耶律吾也无法遂意了。
萧得里底的祖父萧孝先就曾做过南京道的统军使,算是在南京道经营多年,拥有了在这里最多的肥美牧场与大量的土地、牧奴与农奴。
萧得里底胸无大志,对内极具谄媚之举,对外却又据傲无比,他在析津府的日子却是整日花天酒地,不理政事、不修边军,而这倒却是给了南面的大宋河北河东等地有了两三年的相对安稳的日子,而恰恰就是这两三年,大宋在赵煦的锐意进取之下,在西北一线,将西夏打打节节后退,以至于李乾顺亲政之后,屡屡遣使向辽国求救,并请辽国出面调停。
所以,辽国一面遣使处理此事,一面也觉得应该在给大宋加强一些军事压力。于是将原知惕隐事耶律郭三任为南京统军使,总管南京道兵马军事。
这耶律郭三是个绝对的好战分子,之前一度征讨过叛乱的阻卜【注:辽对蒙古各部落的称呼】部族而立功。而在他到了南京道就任后,一是看着南面宋朝的富饶物产而眼馋不已,二也没把懒于理政的萧得里底放在眼里,一直就谋划着想找点机会制造边境摩擦,为他纵兵南下劫掠找点理由。
而在他到任的第二个月,机会就来了。
澶渊之盟之后,根据盟约,宋辽边境必须要保持原样,未经双方同意,不得擅自修建任何新的城、寨、关、隘。对此,辽人倒是一直遵循得不错,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担心宋人会有胆量向北边打。反倒是宋军一直对于一马平川的河北边境防线而忧心忡忡。
绍圣四年年底,霸州北门外有一桥,因夏季发水被冲坏,在进入冬季农闲时,宋朝的州府便开始安排人手对这座石桥进行修复施工。
耶律郭三终于抓住了这个机会,以怀疑宋兵在边境修筑军事设施为由,立即派出骑兵千余,夜围榷场,叫呼拆桥,因天黑看不清,双方互有射击,各有伤亡。
接下来,耶律郭三便顺理成章地开始向南部边境的武清、安次及永清三县陆续增兵,大有想将场面拉大,并摆出了一副“不妨一战”的架式。
此时,与北辽南京道相邻的主要就是大宋的河北路,之前曾经拆分为河北东路与河北西路,后来又于元祐元年时再合并为河北路。尤其是与北辽增兵三县交界的沧、清、霸、雄四州以及信安、保定二军便变得非常地紧张,报急的文书更是一封一封地发往京城。
而赵煦也是极其罕见地不等到新年过完,就召集了重臣前来商量对策。
“诸位都说一下,辽人此次是不是真的有南下之心?”赵煦有点疲惫地开口问道,新年里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着实有点闹心。
大宋赵氏一族对于契丹的畏惧,是刻在了太宗一脉子弟的骨子里的。先前神宗皇帝无论是对交趾、对西夏,从未有过畏战之势,但是在熙宁七年的辽朝索地的谈判中,还是被迫屈服,割地七百里。除了当时有西北对夏战争吃紧,无力两线作战的原因之外,对于契丹骑兵南下的天然恐惧,还是占了极其主要的原因。
很简单,谈判的时候,如果有“谈得成就谈,谈不成大不了一战”的心理,大抵不会吃大亏。但犹犹豫豫、生怕对方一怒而战的话,丧权辱国之举就不可避免了。
到了今天,即使是已经在对夏战争中彻底扭转了不利之局面,进而已经暂时取得西北宁静之主动权的赵煦,在面对北面有可能的军事行动时,依旧还是不能有“不惜一战”的决心与勇气。
“北朝皇帝在位已久,一直深知南北交好的益处,断无理由就这么突开边衅,挑起战火。况且目前所知南下有动静的兵力只有两万人而已。辽人虽凶,但也不至于自信到凭借这两万人的兵马就能南下一决雌雄。”首先开口的是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
但是他的话却并未能够让赵煦感到安心。
谁都知道,辽人善骑战、也多骑兵,前线目前部署的两万人不过就是前锋而已,真的要是开动战事,别说二十万,就是三十万铁骑,也是可以在几天之内便可调集而来。
“臣据报,西夏自屡败失地后,多求助于北朝,且对辽妄言我有收复燕幽之举。因此臣认为北朝生事,既有安抚西夏之意,亦有窥探我朝之兵力之实。如若不加注意及防范,恐其顺势南下成患。”知枢密院事曾布却是对此提出了警告。
“河北之地虽然无险可依,但是这些年来,我军还是在边界广植柳榆成林为屏,引黄河水为塘泺之地。且这些年来,河北诸军州重镇的城池,都因水泥应用而有加固。辽人若仍只是打草谷劫掠为主,自然难以阻挡,但说要是攻城拔寨,恐非会如他们之意。”林希觉得自己入了枢密院后许久,也是能够就军事上一些事情有所了解并可以发表独特的观点了。
“哼!如今可是冬天!”曾布很不屑地用这一句话驳斥了。
在座的懂得对辽局势的人都很明白:辽军一般不会选择在夏天入侵,一是战马在夏天会掉膘,二是如林希之言,河北所做的这些防御措施在夏天的时候,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的。尤其在河北境里分布的大片塘泊河泺之地,不但可以阻止辽人的战马畅快行动,而且还非常有利于宋兵通过船只的沟通运输。
但是这个看似天才式的北线防御手段却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一旦入冬之后,河流结冰,塘泽便结成了冰原,原先密不可破的防御战线在此时顿成了一马平川。就算是那些柳榆林,也只能对于战马的飞速疾驰稍稍起到一点点的缓阻作用。
因此,每年一到深秋之后,河北之地便会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
而如今还在正月里的隆冬时分,河北水长城的防线对于辽人的骑兵等同于无物,曾布嘲讽林希的点正在于此。
“北朝趁此时节大举南侵虽有其可能,但也可能只是其南京道的少数官员的个人意愿。而且据老臣所知,目前在析津府的知南京留守事萧得里底本乃是一不思进取的契丹贵族,只是刚刚到任的统军使耶律郭三的确是个喜好用兵的北人,最近边境的军事举动,理应与此人到任,急于立功而有关系。”章惇沉默了好久,此时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按照章相的说法,就是对于眼下的情况不必担心喽?”曾布不忘送上一句讥讽之语。
“恰恰相反,无论是其举朝大略,还是其地方偏策,辽兵南下,都是危及我朝军民生计的大事。”章惇皱了皱眉,感觉这曾布近来很是烦人,“国中之生死安危自然不可置于敌手!老臣以为,在辽人没有撕破脸之前,我们虽不宜直接调兵相抗,但却可以遣将布局以为对应!”
“遣将布局?”赵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是的!”章惇胸有成竹地说道,“河北路沿边,计有广信、安肃、保定与信安四军及真、定、保、雄、霸、清、沧等数州,其知军州者多为知兵事之人。当下唯一所短之处便在沧州,其知州为朝散大夫杜绅,之前为司农少卿,并无战事经验。此前边境无忧时其勉强可任。而视眼下之势,应立即遣一善谋敢战之贤臣而易之,并委其兼领高阳关路兵马副都总管一职,一则可提升边路防御之军务,二则以适当的反应震慑北虏异动。”
河北路因长临面临北辽的军事威胁,原先设有河北缘边安抚使司,后为防一路帅臣兵权过重,就像陕西路安抚使司一般,便分拆为大名府路、真定路、定州路和高阳关路四个安抚使司,各司分设安抚使并兼兵马都总管一人,钤辖二人、都监四人。
最东边的高阳关路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一职,一般都会由知瀛州的官员兼任。
而按章惇现在的建议,就另外选任一名知兵事的文臣去担任知沧州的职务,同时再兼任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兵马副都总管一职,意图通过这样的人事任用处理,一方面强化对辽边境的管理力度,另一方面也不至于过度激化辽人进行更进一步的动作。
实际上便是对于换任到沧州这一职位之人抱有着极大的期望。
“哦?章卿既有如此之谋划,相必对知沧州的新任人选已有打算了吧?”赵煦对此很感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