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背叛
新科进士的授官工作会持续很长时间,有的职位是现成空置的,有的职位却是还需要一番手续折腾的,所以每个人收到授官通知的时间是不同的。
即使是有早有晚,但在一甲的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收到官书,就连二甲与三甲的人也都差不多也收到了官书后,而秦刚这里,却依然没有任何的消息。
每天都会过来跑一趟的秦湛有点坐不住了,他说:“十八叔,要不我去找一下禠哥,让他去找人问问看?他家大人可是这次科举的主考官啊!”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能去问他!”秦刚摇了摇头,“这件事的原因其实很明了了。”
秦湛默然,其实他也十分清楚是自己的父亲连累了秦刚。
“我倒是要说说你,科举之路你不走,可以说是人各有志。但是你想与我学经商,这个学刊,你是必须要多多研究的。”秦刚扬了扬手里刚收到的最新一期《菱川格致学刊》。
在乔襄文的主持下,学刊保持了每月一期的出刊速度,更重要的是,上面的内容越来越精彩且实在了,至少也反映出书院在格致学研究的快速发展。
其实宋时的江淮地区,人文教育一直十分繁盛,而发达的工商活动以及书籍出版也给了各种创新思想以极大的发展空间。只是一直缺乏像是官府以及书院这样相对正统的渠道给它们以发展的空间。
而菱川书院挟带着秦刚个人在当地影响,以及之后苏颂、沈括等大家的推荐关注,对于格物致之学问的钻研风气不断高涨,其影响也在不断地提升。学刊上开始出现了许多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精巧发明,甚至开始在一些具体的生意上有所体现。
秦湛一时还不能理解为何要研究这个,秦刚便说:“你前几天刚从仓王村回来,现在天气已经转暖,上个月的银霜炭生产已经减半,我估计再烧一到两次窑就可以停了。接下来,窑场那边该怎么办?你可以什么主见?”
这么一说,秦湛倒觉得是个问题,虽然在这一个冬天,不管是秦刚与罗掌柜这边赚得的钱,还是钱老六一家拿到的工钱,都已经完全超过了往年的数倍收入。但说要是到了天热后就躺下不干活,毕竟是不符合此时人们的想法。
经商,首要考虑的就是利益价值的最大化。
“那你就好好看看这些学刊。”秦刚将手中的最新一期与桌上之前的几本放在一起,“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发明,是适合在仓王村让钱老六他们在夏天里经营的。我去一趟履常师叔家。”
秦湛确实觉得此事有点重要,便在书房里留下来。
秦刚一个人去了陈师道家,去之前也不忘给他的两个儿子各带了一点礼物。
自从前一段时间赵挺之开始公开弹劾苏轼,并导致其从定州被南贬至岭南的英州,这可惹恼了整个苏门的所有弟子。
尤其是陈师道,他以有这个连襟为人生最大的耻辱。
面对着一直与他同甘共苦的妻子,他痛心疾首地说道:“师门受辱,老师蒙难。不能多说什么了,从今往后,他赵家之人,不得进我陈家之门半步。”
而在得知秦刚在高中一甲进士之后,竟是迟迟得不到授官,在痛斥朝中当道的奸佞小人同时,也担心年轻的秦刚难以经受这等挫折,便下帖邀请他来家里作客吃饭。
鉴于此时朝中的风气,陈师道只叫来了邻居李格非作陪,而李清照听说是秦刚要过来,也带着李迒乐颠颠地跟了过来。
秦刚过来后看到他们两人,惊讶了一声道:“没想到你们俩会过来,我这次只给履常叔家的两位哥儿带了礼物。”
李清照撇撇嘴说:“我们就住在隔壁呀,这就是你不诚心,承认一下有什么呢?”
李格非自是斥责自家的姑娘过于刁钻蛮横,而陈师道却是对秦刚在此吃瘪而哈哈大笑。
秦刚对陈师道说:“学生不才,科举一事诸多不顺,却令两位师叔担忧,又要破费招待,实属过意不去。”
陈师道却紧盯秦刚的双眼看了一会,才喟然叹说:“果真是少游兄收的好徒弟啊。你此次科举授官遇障,原因是何,我们都很清楚。而你说的这些话,若不是我当面听得,只当你有怨言的气话,只有看着你,才知你至诚之心,不可妄揣啊!”
秦刚却摇摇头道:“学生虽只是微末之辈,但也懂得,这朝廷取士,可因学术偏好,或取诗赋佳才,或取经义好手;也可因施政方向,或取激进闯将,或取稳重守臣,此皆可为之。但若只是因士子之出身师承,而党同伐异,排斥异已,此为乱政之朝,秦刚纵不仕官亦无憾矣!”
李格非听之,大为赞赏,又见自己家一双儿女在旁,不由地指点说:“做人当得如徐之,坦荡无私不倚权势!你们既是喜欢跟着徐之身后,就要学习他的一身正骨。”
陈师道是在家里置以酒菜,郭氏便请了李格非的夫人王氏与佣人一起在厨房忙碌。
因为是家宴,没有太多的规矩,三人坐上首,李清照与李迒以及陈师道的两个儿子也坐在下边一起沾光。
秦刚来时,也特意带了两瓶如今京城甚为稀罕的“一品天醇”。
如此佳酿入喉,陈师道感慨万分地拍拍秦刚的肩头说:“徐之不仅文采得到少游的真传,这经商之道更是令我等大开眼界。所以,你就算是不去做官,也不会穷到哪里去的。”
“诶!履常你则说错了。”李格非却纠正道,“徐之之才,如锥处囊中,哪会安为商贾!”
“锥处……囊……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颇受宠溺的李迒插嘴问道。
“你家大人的意思就是在夸十八叔我呀,是金子,迟早都会发光的!是锥子,早晚都会从袋子里钻出来的。”秦刚随口给他解释道。
“自吹自擂。”李清照可不像她弟弟那么傻,悄悄地嘀咕着。
可李迒却纠正他姐姐道:“阿姊,他不是自吹,是咱家大人在吹他。”
上首三位听得有趣,俱是大笑,再度相互敬酒。
李格非沉吟了一下道:“说来惭愧,就在两日前,这章子厚初登相位,就遣人寻我,说朝廷将会新立一局,专编元祐诸臣之章疏,意欲提举我为检讨。此前我还略有犹豫,想着要不要答应?刚才见徐之的坦荡气度,令我汗颜。现我意已决,明日便去回了这等腌臜的差事。”
陈师道与秦刚听了,也是肃然起敬。他们都知道,李格非虽然也因身为苏门子弟受到牵连,但是他毕竟还有两层强大的背景关系:
一是他本人在入京遇到苏轼之前,与其父亲均是出自大宋名臣韩琦门下,也能算得上是韩氏门生;再者其夫人为前任宰相王珪之长女,朝中仍有不少王珪的门生后人。所以,李格非如今的官位不仅在苏门弟子中甚高,新党之人对其,也多以拉拢为主,此事之由便是如此。
只是,拉拢不成之后,必然会是雷霆打击,这种行径,很符合章扒皮的风格,那是后话了。
而在当下,喝喝美酒,顺便再骂骂赵挺之这个卑鄙小人。
“履常叔,德甫也说他家大人是不对的,而且他是非常敬重苏大学士,也非常喜欢苏大学士的字画,你就让德甫过来玩吧?”李清照冷不防地开口对陈师道说,用的却是她非常极少的恳求语气,关键是她口中所提的德甫,正是赵挺之的三儿子赵明诚。
其实,陈师道之前因赵挺之的卑劣行为而对妻子说过禁止赵家人上门后,还是对这个外甥略有歉意的。之前他曾专门给黄庭坚写信推荐过赵明诚,说他“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只是此时,他也只能板着脸道:“我只禁止他来我家,至于去别的地方,自是他的自由。”
秦刚闻此便递眼色给之前只顾吃东西的李迒,示意他不要忘了自己的任务,李迒看到后,便使劲地眨眨眼,以示没有忘记,可惜过于做作,被李清照看到后,有了点疑惑。
正在此时,突然听见黄小个在外面叫门,让人带进来便说,工部的郭侍郎家派来家丁,说有要紧事想请秦刚过府一叙。正好秦湛知道他来了这里,于是黄小个就赶紧过来。
“郭侍郎找我?还这么急?”秦刚皱了皱眉,一抬眼,却看见李清照似笑非似的眼神,赶紧避开,没去理她。
还是李格非先开口:“郭侍郎有请,徐之还是先去为好,我等随时都可再聚。”
陈师道也是这个意思。秦刚只得再三抱歉后,随黄小个而出。
黄小个为秦刚叫好了一辆马车,说让他乘马车过去,而自己走回家就行了。
有了马车,去途变得极为方便,只是秦刚却在车里狐疑:上次的见面效果并不算太理想,今天却突然有请,还如此地郑重与客气,到底是为了何事?
很快来到了郭府,迎来的还是上次的管家,带去的还是上次的后院厅堂,只是这次坐在那里的没有了王夫人,却是身着官服的郭知章一人。
“秦刚见过郭侍郎。”
“看座,上茶。”郭知章的脸色虽然还如上次那样的刻板,但语气却多了几分客气。
秦刚谢过后端正地在座位上坐下,静候郭侍郎开口。
“先要恭喜贤侄此次进士及第,并且是高中一甲之榜。”郭知章说了此话后,语气又是缓和了不少。毕竟,这第二十名的的好成绩,也是令他对其高看了不少。
“秦刚也是侥幸,全赖天子垂青。”秦刚由于不知道郭知章的意思,还是依照此时的惯例一板一眼地谦虚道。
“贤侄既是明白天子垂青的道理,想必应该知道当今天子的志向,是要效仿先帝之圣明,恢复熙宁新政,自然,不希望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秦刚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还会主动卷入《神宗实录》一案之中?你明白还会整日混迹于一众蜀党人群里?”
秦刚这下大约是听出来了,这次郭知章要么是代表了皇帝、要么是代表了章惇,来劝说自己的。于是,他便挺直了腰,一拱手道:“秦刚不太明白郭侍郎的意思。请问秦刚在《神宗实录》一书的编纂工作中负责哪一块?又或有何言行牵连至此?再请问秦刚结交的诸位师友,又有哪一位是朝廷定罪待罚的案犯之人?”
秦刚突然铿锵起来的话语,却让郭知章有些意外。
看来这个年轻人之前表现出来的谦虚恭顺不过只是一些假象,眼前的这股桀骜不驯的神态与语气,才是他应有的模样。
只是他为官居位多年,哪会被这两句反问难住,只是简单的哼了一声,便重新找回主动道:“老夫若非看重于你,又有夫人与小娘的再三拜请,哪会管你这等不清不楚的事情。”
郭知章把话转回到感情这份上,秦刚自然不能再次硬顶,只是简单地再次回谢。
气氛缓和回来后,郭知章也就耐下性来,告诉秦刚:此次科举,并不同于以往的哪次开考取士,而是全面启动“绍圣绍述”行动的号角,不仅仅取士的排名是根据考生对于新法的理解来参考,而且在正式授官前,一定要确认其对于新法的实际执行态度而定。否则,即使是能够保留已得的进士之名,但若没有其它的机会,就只能留在无望的待选之列。
秦刚听完一挑眉,对郭知章问道:“学生对新法的理解,想必陛下与主考官已经在考卷上给出了评价。而至于执行态度,难道不是需要观之以看后效么?”
郭知章见其油盐不进,索性把话挑明了,说章惇相公已经明确传言过来,只要他能当下表态,断绝与秦观、黄庭坚等一众人等的师承关系,便会兑现之前的诺言,授其门下五房之职。
秦刚听完,反而哈哈一笑,起身侧对于郭知章,朗声而道:“学生之前曾听闻郭侍郎奏章中有两句响当当的话说:‘忠于陛下者必见忌于大臣,党于大臣者必上负于陛下’。不知今天在郭侍郎的眼中,在下的恩师秦少游、师伯黄鲁直,以及已被贬往岭南的苏学士,他们到底是忠于陛下之人,还是党于大臣之人?学生愚顿,也谢过郭侍郎之好意,若是不问是非曲直,就算是进入中书门下担任要职,恐怕也能成为一个曲意奉迎的朝堂小人!”
秦刚的这几句话显然令郭知章极为震动。
正如其话中所提的那样,郭知章本人是极其反对结党营私,只是他的政治观点更加倾向于新法,所以才能在赵煦亲政之后被召回京城,而他与章惇、蔡卞等人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此次章惇让他来劝说秦刚,原本他的内心是拒绝的,但是一则因为秦刚的仕途是否顺利,也关系到侄女郭小娘的未来,二则他也想借机看看秦刚的本性如何。
只是不想今天的试探过头,被秦刚反呛得自己面子都下不来!
他堂堂工部侍郎、一生清明廉洁的朝堂重臣,居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待选进士给当面驳下来了。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气得一拂衣袖,转身离堂而去。
秦刚一时间也稍有点后悔,想想刚才也不必话说得那么直率,只是一时之气,未能停得下来。
他在堂中又呆了一会儿,却一直不见郭知章回来,也没有其他人招呼。想了想,索性就先走出去,想着看到府里哪个人时,就打个招呼回去算了!
出了厅堂,天色有点昏暗。因为之前都是管家带进来的,秦刚靠着记忆走过两个园门,竟发现似乎绕错方向了。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有人轻声叫他:“官人请留步。”
抬眼一看,竟然是郭小娘,他一喜,赶紧走过去想要告诉她今天过来的事情,却听郭小娘说道:“刚才我在堂后,已经听得官人与我伯父所说的话了。”
秦刚一时语顿,刚才那番话,从他的角度出发,是自己对于朝堂正义、世间公道的坚持。但是如果从郭小娘这头听去,多少会有点觉得他是明显不把俩人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官人十年寒窗,今朝得中金榜,便说鲲鹏之志也好、又说荣华富贵也罢,如今的这些得失就在这一念之间。奴奴只是不明白,为了那几个朝廷钦点的待罪之臣,你就甘愿丢弃这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吗?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他们是秦刚的师长,因为他们都不该是有罪之人。”
“可是,官人你,你,就算是为了奴奴也不愿意改变主意么?”郭小娘抬起了她已噙满泪水的大眼睛看着秦刚。
秦刚顿时心头一软,但随即便柔声劝道:“小娘,你要相信我,在旁人看起来,我是个很傻的人,为了那些看似不相干的别人,宁愿放弃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个世上,总是有正义与公理的,恩师那边不能没有我,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可是,你就没有想过,我也不能没有你吗?”郭小娘有点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你不是答应过愿意再等等我么?”秦刚一时有点愕然。
“奴奴是说过愿意等的话,可是到现在已经等过了整整半年多的时光;奴奴已经不顾女儿家的声誉,追赶着你一路来到了京城;奴奴已经不惜自己的脸面,央求着伯父让他为你说话;可是,可是,你就没有考虑过奴奴这边么?”
“小娘,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也很重视我们的感情,可是……”
“不要多说了,在你的选择里,到底是我?还是你的恩师?官人,你作个选择吧?”
郭小娘的此话一出,秦刚竟然惊住了!
郭小娘脸上的决绝神情,显然是秦刚所从来没有见过的。在万般惊讶之下,秦刚显然还试图挽救:“小娘,这根本就不是可以放在一起进行选择的问题。”
郭小娘冷冷地说道:“怎么不是?你的选择可以让我看清,你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可是,你愿意把终身托付给一个不论是非、只图权贵的势利小人么?”
“奴奴更不想嫁给一个不识时务、愚蠢透顶的迂腐男子!”
同样的话,如果是换了其他人说出来,秦刚可能会不屑一顾,但是却从眼前这个他已经动情动心、又曾幻想过共同未来的女子口中说出,秦刚突然感受到了内心一阵阵地扎痛。
“小娘,你……”
“愿官人回头是岸。”郭小娘仍步步紧逼。
“小娘,此院如何出府?”秦刚很艰难地吐出这句问话。
“左边院门可去往伯父书房,右边院门过去则通向大门!”
秦刚听后,后退一步,极其郑重地对郭小娘行了一个长揖之礼,起身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向着右手转身离去。
这个方向,便是他最后所做出的回答。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却传来了一声不易听到的叹息,原来这一切都被郭知章看在眼里,听于耳中。
其实,郭知章在试探秦刚时的心里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当然希望看到秦刚的低头投靠,哪怕不是那么情愿,这样既能遂了皇上与章相之意,又能玉成侄女的终身大事;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看到一个不甘低头、有血性、有原则的热血男子。
他从厅堂佯装恼怒而去后,于门口遇见了在偷听的郭小娘,小娘央求给她一次再去劝说的机会。他便同意了,是想再次确认这个秦刚的品行。
“好个秦徐之!我这侄女,配不上你啊!”郭知章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