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毬星
苏辙的外放,实质便是被罢相。
对此,秦观得知之后,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毕竟在元祐初年,对于大宋将士们于熙丰年间流血牺牲而夺回的城寨之地,司马光这个腐儒提出了“尽数退还给西夏”的荒唐主张,而苏辙竟然也是朝堂中最为强烈支持的那个。
尤其是在最终同意割还西夏米脂、浮图、葭芦、安疆四寨之后,西夏却没有如旧党人士宣扬的那种“感恩戴德、永守和平”,反而是趁火打劫地展开了更大规模的军事侵扰。面对如此的事实打脸之后,以苏辙为代表的旧党众人,却展开了他们自以为是的雄辩之术,认为西夏人如此进攻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退还的距离不够大、割还的城寨不够多而导致的。
这种妥协退让的边境策略,不仅仅是让元祐时期的宋朝廷成为周边诸国外交口碑中的笑柄,更是让大宋河西诸路的军民陷入到了无穷尽的兵火灾难之中。
即使是顾及自己老师苏轼的面子,秦观在谈及此事时,对于苏辙等人行为的不认同也是毫不掩饰的,将君子道德的那一套,应用到战争中,在朝堂上是极其可笑的,而在边境的民间,则意味着无数百姓人家的灭顶之灾。
当然,苏辙的外放,则正式触动了元祐旧臣开始被批量放逐的第一块多米诺骨。
秦刚并没有因为自己获得了一甲的进士及第而有太多的兴奋,只是对于接下来秦观的命运表达了深深的担忧。
毕竟,在苏轼离开京城之后,苏辙多少还算是挡在蜀党一众人等身前的最后一棵大树。
如今,苏辙也离开京城了,小人们便开始发动了。
借着绍圣元年的开启,赵挺之开始上书弹劾苏轼,诉其学术不端、扰乱朝纲。
在蔡京的授意指点下,赵挺之进而指出,其本人虽已外放定州,但其诸多门徒依旧盘踞于国史院,并以修《神宗实录》为机,在其书中多有编造诬陷不实之辞,从而以此诋毁先帝英名、陷构新法于不义。
而御史台与谏院众人,在蔡京的安排下也闻风而动,纷纷上书附和。
这一次,也的确是赵挺之下了很深的功夫,无论是选择弹劾的话题之点,还是选择弹劾的时间,都是把捏得恰到好处。
正在绍圣兴头上的赵煦,看了赵挺之的弹劾奏章之后,再一条条细细地阅读已经在《神宗实录》里所查找出来罪证之后,勃然大怒,立即下旨要求严厉查处。
一时之间,山雨欲来!
得知此事的秦刚,赶往秦观住所,却见其神态悠闲地击拂冲茶,看到秦刚便笑着说:“新科进士过不了几日就会授官。你不在家静心以待,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这进士得中即可授官的规矩,也是从宋代才开始的。
唐朝科举考中进士后,还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可得官。比如一代文豪韩愈,考中进士后,却三次参加吏部考试不得过,最后只得离开京城去找了节度使董晋,在其麾下做了幕僚。
宋朝自太平兴国二年开始,凡是通过科举获得进士者,无须再考试,直接就可以授以官职。
只是不同的年代,进士初次得官的情况也不一样。
太祖时期多为较低的初等职官,后来经过诸多皇帝,一直到了神宗以及当朝为止,进士授官的官品才逐渐提高。
如果根据元祐年间的几次科举惯例,状元一般能任承事郎、签书两使幕职官厅公事,榜眼为两使幕职官,第四、五名为试衔知县。第六人至一甲末为试衔大郡判司、大县主簿。二、三、四甲为试衔判司簿尉,五甲等候选用。
秦刚行过礼后笑道:“老师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从八品的宣义郎,可是比状元可授的承事郎还要高上一阶,我还在乎能给个什么样的官职吗?”
秦观知道他是说笑,但还是纠正他:“徐之莫要轻视,这官阶只是官阶,此次朝廷所授的却是差遣。有了差遣,方才能够一展抱负,行事建功,实现你的人生所愿。”
秦刚却是叹了一口道:“若是朝堂政治清明,学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今天听李至德说那赵挺之兴风作浪,朝廷信之要查《神宗实录》编纂一事,想必老师定是因此事而被通知在家待查了吧?”
秦观笑笑说:“若要说是两年前,我倒真的会为之惊慌失措,为了头上官帽而患得患失。那个时候,我还错信他人,连累了我的老师及苏三丈。”
秦观说的这件旧事,是元祐五年,他终于入京为官,但是正好遇上洛党与蜀党相争的贾易一案。当时的秦观因先受朱光庭的弹劾、后受赵君惕的拉拢,在面对这类政治斗争,既无策略、又无眼光,竟然独自去找赵君惕疏通关系。却中了对方之计,套去了苏轼与苏辙的口实,结果坑了自己老师一次。
此事之后,他后悔万分,自觉在师兄弟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幸好有着苏轼的天然豁达,反过来安慰于他,说如贾易、赵君惕这等奸猾之辈,单纯简单的秦观哪里会是对手。无妨无妨,成长了就好!
眼下已过去了四年,秦观在京城的官场中也算是见识过了各种的阴险丑恶,更从老师苏轼以及苏辙的先后离京中看清了政治的无情。
“徐之,说句实话,我真的还要感谢你。”秦观深有感触地说道,“我这一生,作过很多诗词,结识过很多师友。但唯有收你为弟子后,才突然发现,我的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比如,你这次的登第,老师之喜,甚于自己当年。与此相对,我这编修之职又有甚要紧。”
有人曾说,秦观的一生,一直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这是由于在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乏爱护他的人:
无论是年轻时被疯狂追捧的无数诗词崇拜者,还是家中对其一心一意的夫人徐文美,又或是甘于随其同生共死的侍妾边朝华。即使是在人心险恶的朝堂,上有老师苏大学士保驾护航,旁有成熟稳重的师兄黄庭坚随时照应,一直让他的生活过得非常地安逸与顺畅。
所以,在原来的历史时空之中,当绍圣元年的政治风暴席卷而来的时候,秦观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地被打倒,一个个地失去了保护他的能力时,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何处才是其应去的归宿,于是,便由此一步步地走入人生低谷,再也无法走出来。
但是,眼下的秦观,却多了一分老师的责任、更多了一分老师的骄傲,在他看向未知远方的眼光里,平白地增添了几分需要关心照顾身边弟子的自信与责任。
秦刚看在眼中,却把这份感受到的欣喜悄悄地藏于心底。
他突然提到:“老师,我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这最出名的大相国寺倒是一次也不曾去过。不知今日可否能带我去看看呢?”
秦观一听,倒也来了兴致,道:“甚好,叫上湛哥儿,同去走走。”
大相国寺,一直是京城的另一种象征。
来了之后,秦刚才发现,所谓的大相国寺,并不只是单独的一座寺庙,而是由一片甚至是不同宗派的几十个僧院组成的寺庙群,佛教用语叫做丛林。
而且在不同僧院之间,便是京城永远的繁华景象,各式各样的集市夹杂其间,各种摊位店铺生意林立其中。
秦刚他们过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要比新年时的东岳庙庙会还要热闹几分。
想起了庙会,秦刚便不由地想到了郭小娘,她有伯父在朝中为官,现在也应该是知道了他获得进士及第的喜讯吧。
只是想到此事时,秦刚却总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的不对劲,只是怎么个不对劲却说不上。
“好!”前方突然传出爆发式的一阵众人喝彩声,打断了秦刚的思路。
却见秦湛一把拉起秦刚的手,兴奋地就要往前方凑去,并对他解释道:“是蹴鞠场,说明今天有蹴鞠比赛哩!”
果真,这里是在大相国寺的内部两处僧院之间的一块空地,四周被围起了一圈看台,中间便是专门的蹴鞠场。不过一问才知,里面的位置都是提前预订好的,现在临时想进去是不行的,只可以预订明后天的比赛,真是想不到,在宋朝的球赛就已经这么火热与市场化了。
不过,还是秦湛的眼神好,透过一群人头突然在里面看到了熟人,赶紧举起手一边拼命摇晃一边大声冲着那边叫道:“高二!高二!高毬!看这里、看这里!”
果真,场内的确实是高毬,在听到了喊他的声音后,先是看到了招手的秦湛,再看到了秦观他们,立刻一溜烟地跑出来。还是一如既往地恭敬地见过礼,再与看守入口的人打了一声招呼,就把他们三人带入场中,还在最前方给贵宾专门设立的座位地方安排了位置从下。
果然是有人好办事啊,不仅可以进到内场,而且还能够有座位坐。
“秦大官人好,秦小官人好,你们先在这里安坐。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高毬总是那般地彬彬有礼,不过今天他是换了一身短打打扮,像是也要下场踢毬的样子。
秦刚问了一下,高毬点点头道:“这里每两个月会有一场蹴鞠比赛,男女也帮驸马府上带了一支队伍,今天是要和楚国公府上的队伍比赛。”
哎哟,怎么遇上的都是熟人啊!秦刚与秦湛赶紧向前方望去,果然,很快就在对面的观看座位那里看到了赵子裪,因为比赛快开始了,又是外面的公开环境,赵子裪也只是在座位上远远的点了点头,示意见过礼了。
在正式比赛前,先是由将要比赛的两支球队各派出自己的好手进行个人表演。也就是一个人用脚将皮毬踢出各种的花样,这个在此时被称为“白打”。
之前吸引到秦刚他们的那阵喝采声,其实正是高毬的白打表演,只是可惜现在是看不见了。
接下来便开始正式的比赛了。
秦刚看到,场地的正中间竖着两根足有三丈多高的竹竿,两根竹竿之间的间距据说是有标准的,应该是九尺五寸长,用了一条横幅连起来,而横幅的中心处裁出了一个直径二尺八寸的圆洞,这个圆洞被称为“风流眼”。
蹴鞠的比赛模式叫作“筑球”。
筑球对战时,每方派出七人,站在竹竿横幅的两侧,比赛开始后,每一队由毬头,也就是比赛队伍的队长发球,依次传给自己队伍的每一人,然后最后一人必须将毬从横幅中的风流眼中踢过去。然后对方能够接住后,再依次传过七个人后踢回来。在这过程中,如果毬在自己一方掉落地上,或者没有能穿过风流眼,都算是对方得分。
只是筑球的规则过于简单与死板,每一次的进攻都要经过七个人依次颠毬,实际主要就看最后一个人踢过风流眼的技巧,从精彩程度还不如白打好看,两队之间也没有什么激烈的对抗手段,无非就是一声温文尔雅的才艺表演。
所以这样子看来,非要说这蹴鞠是最早的足球起源还是挺牵强,除了都是允许用脚、腿、肩、身与头顶控球之外,并没有什么共同点。
比赛结束之后,驸马府与楚王府的队伍水平都还不错,所以无论是过风流眼、还是相互传球,大家的得分居然都是相同的,但是最终裁判那边商量后,还是以高毬率领的驸马府在颠球过程中,花样更多、配合更默契、获得的喝彩声也更多些,而判胜。
比赛结束后,一则楚王府的几名队员并不服气,二则周围的看众还未尽兴。秦刚突然想到,如果要是生硬地把足球比赛的规则介绍过来的话,不但眼下的场地并不允许,而且也不一定适合眼前这些队员的习惯与踢毬技巧。
其实倒是有另一种成熟的比赛规则更加类似并适合这些队员,那就是之后的毽球,或者说是东南亚流行的藤球。
于是,秦刚便请来了高毬与楚王府队的毬头,说他有一种新式的比赛规则,可能会令比赛更加好看一些,不知他们是否愿意尝试一下?然后就把这毽球的基本规则讲给他听。其实与刚才的筑球规则相比,只有三点改动:
一是把高空的风流眼横幅改成了只有一人高的球网,而且只要过网就算是成功进攻,降低了难度,却增加了攻击的力度与频率;二是限制了在已方颠球的次数,规定自己场内不论颠毬次序,也不限谁去颠,但是最多四次就必须要过网进攻,这点是加快了比赛的节奏;三是降低的比赛的人数,每队只保留三到五人即可,其余人可作替补。
两人对这规则一听就明白了,而且觉得十分新鲜并有意思。
尤其是对方的毬头,正好对于刚才的比赛结果并不服气,就问高毬敢不敢用新规则再比试一番?
高毬心想谁怕谁,于是欣然应战,并请秦刚为裁判。
双方回到队伍中找队员各自讲解准备了一番,按五人制的规模,各带了四名队员上场。
果然,在新规则下,比赛的对抗性迅速增强,毕竟是最多四次就会把毬踢过对场,甚至有队员也会无师自通地会选择过网偷袭以及拦网反击,场上顿时显得是险象环生,不时地还会出现某个队员飞身救毬、甚至还有倒挂金钩、凌空抽射等等这种进攻性与观赏性都极佳的场面出现。
周围的观众之前哪曾见过这样的比赛,一下子都有些疯狂地喝起彩来。
尤其是高毬,他优秀的个人技术,在这样的比赛里,不仅能够十分完美地承担起一传、二传、进攻甚至是拦截的各个角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自由人。
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优秀进攻及防守中,获得了观众如痴如醉的喝彩。
新规则每局十五分,三局两胜。两队前面打成平局后,在观众的阵阵喝彩声中,进入了决胜局的争夺。
最后在连续打了四五次平分之后,驸马府队还是依靠高毬的出色能力险险胜出。
不过这次的比分,楚王府队的毬头没有太多的话,只是约好,双方回去训练几日后,再来决一雌雄。
这一日,高毬的毬星之名,再度在京城扬出!
而新式的蹴鞠规则也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了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