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及第
秦刚交完卷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四处张望的赵期与岑穰,他们交得稍早,正好碰在了一起。
秦刚看见两人也颇觉亲切,于是就默默地走了过去,虚揖两下,以示见过了礼。
大家象征性地问了问彼此的感觉,因为今天最终是一定会公布殿试结果的,所以大家也就默契地不去追问各自的答卷情况,无非聊些天气如何、过几日何处可以踏青之类的话题。
在偏殿里的考生已经不少,大多都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相互低声地进行着小范围的交流。
而随着最后一名考生交卷并出来,偏殿里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许多。
一旁的礼部官员也不以为然,反正现在都考完了,谁能说得清这里面哪个人,稍后会不会就被宣布为状元,更说不清其中的谁在几年后就能成为他的们上司、甚至朝中的宰执。
所以,只要不是喧闹得太过分,一般也不会进行阻拦。
只是谁也不会意识到,此后的集英殿,即将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君臣大对决。
殿试虽然只是一篇策问,但整个严谨的评定流程却丝毫不能马虎。
经过誊抄后的试卷,首先由初审考官提出定等意见,再次弥封后,交由覆考官定等。最后再由详定官启封对照初审和覆考评判的异同,以明确最终名次。
而这一名次再交由最早负责糊名的官吏,由他们揭开原考卷的糊名部分,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对应到考生的姓名,再与其原卷,一并呈送给御座之前。
对于这一整套流程,在礼部官吏的辅助下,考官们执行得严丝合缝,非常流畅。所以,本届科举殿试的建议名次名单及试卷送过来时,竟比往届还提早了一个时辰。
站在集英殿外的小吏们看看天色,心想,今天是不是可以提早回家了吗?
集英殿内,经过午休后的赵煦显得精神了许多。他看了看正在御座前的李清臣,这位老臣正拿着考评官们送来的结果名单在看,但他的双手竟然在不住地颤抖,同时似乎也在努力平息着胸口正起伏的怒气。
“李卿,这考评结果如何啊?”
“老臣请陛下看后,要以御体为重,万万不可动怒。”回过神来的李清臣深吸了几口气后,犹豫着将手里的结果呈上。
赵煦先看了名单后倒也没什么,其实这些名字对于他来说,基本上都一样地陌生。他只是在这份名单中寻找秦刚的名字,一连从开头看到一甲、再看了二甲,都是没有寻见,便有些感觉不对了。索性从最后一等的五甲看起,果然发现列在了倒数十几名处。
“啪!”赵煦面色难看地将结果拍在案上,一招手,内侍立刻捧上了六叠试卷,都是考生的原卷,按照评定结果的等级排列。
李清臣再次躬身提醒:“老臣再请陛下息怒。”
赵煦板着脸点了点头,直接从第六叠,也就是最后一等的五甲试卷里翻出了秦刚的卷子。
卷面的字迹端正悦目,再看下来,行文流畅、叙理生动、层层推进、一气呵成。更重要的是,该策文不仅呼应了考题对于元祐政绩的强烈批判,更是深刻地揭示出这一切的背后,乃是抱残守缺、不思进取的从政思想,培养出了一批不求上进、唯求无过的官僚懒吏。
赵煦虽然年轻,但是他八年来端坐于朝堂政事堂,虽然几乎不参与政务讨论,但是耳闻目览,各类奏章、进策也见过了不少。眼前这份秦刚的答案居然被判为第六等的末尾,实在是匪夷所思。
赵煦重重地哼了一声,将手中的试卷示意内侍传给李清臣看看。然后他又转回头,拿起被判为第一等的几份试卷。
结果草草看过,脸色顿时涨红、气息开始急促起来。
然后再打开第二等的一甲试卷,再看第三等的二甲试卷。
他越看越快,手中的试卷被翻得啪啪作响,紧接着,忽地一声,便将手中最后看的一卷整个掷于地上,再也忍不住地怒吼起来:“都反了吗?都是如此地不把朕放在眼里吗?”
因为他已经明白了秦刚名列末等的真正原因了:判为前三等的卷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完全批判本次的考题。甚至毫不掩饰地在名次排列中展现出考评官们评分定等的规律:对题目批判得越厉害的,给的名次越高。
“叫考评官们都过来!”赵煦是咬着牙根说出了这几个字。
两名副主考以及其他几位考评官进殿的时候,就做好了迎接皇上怒火的准备。
在此之前,他们早已经商量过了,必须要坚守“元祐德政”的底线,必要的时候,不惜以集体辞官的方式向皇帝进谏。
“臣等……”一行人进来拜过礼后,领头的一名副主考正准备开口,却突然被皇上打断:
“朕叫你们过来,并不想听你们的任何理由。我倒是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们,如果一开始那个离开的考生,在他的空白答卷上写下了名字的话,你们是不是会把这张白卷,评为今科的状元呐!”赵煦在吼出最后的两句时,近乎于咆哮了!
一批考评官们吓得立即全部跪下,并在皇帝的怒火中瑟瑟发抖。其实除了挑头的两三人以外,其他人此时还是挺后悔的。怎奈评分时多是旧党人士掌握话语权,不得不被裹挟了进去。
而且有人在心里嘀咕着:皇上其实说得没错的,之前的确还真有考官建议直接录取尹焞为状元。只是想来此事过于荒唐,还算是被当时的大家否定了。
“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就得为朝廷分忧。这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乃是为天下聚才、为朝堂助力,你们就是这样给朕来聚才、来助力么?”赵煦发泄完了情绪之后,转头对旁边的李清臣问道:“李卿,你说今天之事该如何处理?”
李清臣上前一步道:“本次殿试,众考评官相互勾结、排除异已,以一已之好恶,违背科举取士之根本原则,其擅列之等次,上负皇恩之浩荡、下违考生之努力。其结果应判无效。臣请陛下下旨,择日重新殿试。”
这席话等于完全否定了这批考评官的所有努力,你作弊嘛!拉偏架嘛!我直接掀桌子,成绩作废!看谁厉害呢?
跪着的几人心里一片寒意。
谁知赵煦反倒笑了,反问道:“为何要让本次殿试都作废呢?考题何其有错?考生何其无辜?作废的应该是台下的这批无知书虫判出的结果。李卿,传朕的旨意:前次考评结果作废,将这些考评官交大理寺审理,查其有无相互勾结与外部托请之事。现立即更换考评官,还是这批考卷,重新进行评定!”
“臣领旨!”李清臣立即挺身退下,着手重新安排考评官的事情。
一批原先的考评官竟当场晕过去两个,更有一两人在被侍卫拖走时,急得大叫:“陛下,臣冤枉啊,臣是不同意这个评分的,臣争不过他们呀!”
经过李清臣与礼部官员的紧急商定,一众小吏立即拿了新名单飞奔出宫召集相关的人员。
幸好,大家都知道今天是朝中殿试的重要日子,名单上列出来的人,有的便在官衙办公、有的就候在家中,没多长时间,新召集的一批考评官就聚齐在了集英殿上。
“也别再搞糊名那么麻烦了。众卿就直接在这集英殿上,将各份试卷打开。依然按你们的初审、覆考与详定流程走,出了结果就给朕!朕就坐在这里等。”此时说话的赵煦颇为疲惫。
“臣等遵旨!”
这次召来的考评官多是李清臣指定,大多都是新党、或者是有着新党倾向,况且在被召来的半路上就已经知道前一批考评官们身陷大理寺狱的原因了。
除非他们也怀有伟大而崇高的人生理想,敢于将自己的前途押在大理寺的审讯之后。
于是,对于现在的这一批考评官来说,他们审卷定等的原则也就简单了,直接反过来嘛!
凡是批判考题、维护元祐的考卷,一律放入四甲、五甲这末两等里进行排名。而只要是支持考题、支持新法的文章,皆是进入前四等进行排序。
而关于排序的原则,你这可质疑这帮官僚的操守,其实并不需要担心他们的专业学识。
策问的基本写作要求、破题解题的优劣、承题说明的文风以及用典的贴切与否,他们都是见过无数好劣文章的人,所给出的评分在这个范围之内,还是相当准确或有着各自道理的。
五百多份试卷,虽然各有分工,但还是有着不小的工作量。
李清臣也悄悄地提醒了一下赵煦,让御膳房给偏殿等候的考生赐下了酒食,于是考生在一片谢恩声中,也稍稍安定了许多。只有少数人从这漫长的等待时间里开始敏感地感觉出大殿里面的评等定榜过程肯定是出了问题了。
这一次,李清臣作为主考官,亲自担任详定官,对于两次评定的众考生等级进行复核。
对于这一次的绝大多数结果,他是比较满意的。
只是看到秦刚的试卷时,他有点意外,初审官给了一个上上等的评语,建议排入一等,实际上是可以竞争状元、榜眼的位置了。但覆考官却给了一个中等的评断,把他放入到了第三等的二甲之列。
李清臣不动声色地叫来覆考官杨畏,问:“子安【注:杨畏,字子安】,这个考生的名次为何会拉下来?”
杨畏此时任礼部侍郎,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是礼部官员是对于新法及绍述之策最为积极响应之人,在刚才的更换考评官中,特意选为副主考,并担任定等中最重要的覆考官。
“回禀李相公。”杨畏一脸的谄媚,李清臣此时是门下侍郎,但这个侍郎显然不同于他那个六部的侍郎,门下侍郎是政务堂的执政之一,位列宰相,因而可被称为相公。杨畏说完便上前一步,指着秦刚的名字轻轻说道:“据下官所知,这个秦刚,乃国史院编修秦观之弟子,与众蜀党从之甚密。此文虽可,但其心可疑,不当高取。”
李清臣的眉头皱了皱,本想训斥怎可把这党派之争的因素无限扩张到了整个考试评定之上,但是刚一张口,却又止住。这场殿试本身不就是一场政治党派的站队判断么?如果说杨畏的判断原则有误,那么刚才被皇上废除的评定结果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旧党的反击力度如此之强,新党的绍圣布局障碍重重,这次殿试,本身就是他们与皇上商量后而决策的正式宣战时机,考题就是新出台的施政方针,录取的士子必将成为接下来几年的施政吏治中的骨干,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秦刚,就随意再抛出一个极易干扰底下人判断原则的因素吧!
李清臣最终选择了没有开口,决定把这个问题扔给皇上去操心处理吧。
只是,眼前的这个杨畏,他心里甚是不喜。
听说早在熙宁年间时,杨畏就曾投靠了当时的宰相王安石,升到了监察御史助手,但在元祐更化之后,立即站出来赞颂司马光,在司马光病逝后,又投靠了吕大防,去弹劾了刘挚。而近来在赵煦亲政之后,又果断无比地再次背叛吕大防,全力歌颂绍圣与熙宁变法。
一时被世人称为“杨三变”,以讽刺其官场之中的变色能力。
此次若不是殿试紧要,又急需态度鲜明地对付旧党,李清臣是不愿使用这个“杨三变”的。
在看完了一大半已经评出的等级后,李清臣抬起头,对着正关切地看向他这里的皇帝微微地点了点头,以示一切重新进入正轨。
之所以在这次科举考试之初,一切都是依照前例施行,主要还是希望更深地麻痹旧党。所以,省试方案没有修改,也是有利于省试评卷中能够选拔中主体能力都不错的士子。
只是,这些人虽然都是可以给予进士身份的,但其中哪些人要重用、哪些人需打入另册,这却是接下来几年的绍圣绍述中的用人拔人的关键。
所以,李清臣给赵煦建议了这个策略:在锁院之后,下诏改变殿试方式,并在殿试上才发布这个引动旧党人士惊慌无比的考题。
只是感到意外的是,旧党分子的反扑竟然如此地凶猛与强烈,竟然直接在评定等级的时候如此地不加掩饰。当然这也同时给了赵煦暴怒、抓人与换人的最好理由。
因为这些口口声声“天子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人却忘了,道理可以是这个道理,但是士大夫并不只有他们这一批。你都不配合,那么对于皇帝来说,换一批士大夫,是何其轻易的事情啊!
你们的确可以修改打牌的规则,但皇帝有权掀桌子换一批不改规则的打牌者。
酉时,时间已经比往年的殿试结果延后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在经过了李清臣详定之后的最新一份定等名单,摆在了赵煦的面前。
赵煦先看了前三人姓名,分别是赵谂、岑穰、和赵旸,他们应该是评定官定下的状元与榜眼。
在这里必须要说明的是,中国古代科举在最终殿试结果的第一名,一直被称为状元,这点从未有过变化。而在北宋时,第二名与第三名都称为榜眼,这是由于发榜时,状元居于正中,下方左右各列二、三名,都是大字标出,好似皇榜的两只眼睛,因而得名。
而只有到了南宋时,榜眼才成为第二名的专称,并将第三名重新命名为探花。
此时殿试的结果一共会分为六等,
第一等五个人,除了状元与两个榜眼之后,还有第四第五名。
第二等十五人,与第一等同称一甲,赐进士及第,是极其荣耀的存在,也是朝廷日后的栋梁之材的重点选拔对象;
然后二甲三甲,为赐进士出身;
再之后的四甲与五甲,则赐同进士出身。
而皇上调整名次,主要会在一甲范围。
赵煦看了看前三人的文章,虽然文采与文字都是极不错的,可是在他的眼中,尤其是被定为第一的赵谂,总是觉得苍白了一些、空洞了一点。这个人列为第一等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但是要作为状元,今后的这一科就要以他的姓名来命名,是有着极其特殊的代表含义的,必须要慎重。而是作为今年的状元,势必需要在接下来的绍圣事业中有所作为,他的实务能力还是必须要有一点的。
接下来看了第四名毕渐的卷子,文采同样地精彩,而叙理说事则显得更加有条不紊,赵煦看得很是满意,于是提起朱笔,将其第四的四字划去,改成了一。
由这个人做他的这科状元,还是不错的。然后原先的赵谂、岑穰、和赵旸便依次各后移一位,成为二三四名。
再看了第二等的试卷,赵煦对于这等里第三的赵期卷子也甚为喜欢,则把他的名次拿进了一等以示重视,看看前面都调整过的次序,就列为第五吧。原先的第五,让他降入二等列个第一,也算有了交待。
接下来赵煦主要就在寻找秦刚的试卷,终于在二甲的第五名找到。排的名次不高,但至少也进了二甲,赵煦倒没有什么不悦。只是他看到了,自然就得行使自己的特权。
当然,前面一等的排名已经是他调整过的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任性地把秦刚再次拉进去,那么就把他拉入到第二等的最后一名,虽然是这样的一个末位,但毕竟算得上是进了一甲,也是最为荣耀的进士及第,赵煦对他的看重之意浮于朱笔之上。
至于因此从一甲跌落二甲的那位考生,则自谋其福罢了。
主考官李清臣捧着赵煦朱笔改过的名单,一眼扫过,状元的调整倒没有引起他的什么注意,倒是从原先二甲提入一甲的秦刚之名显得甚为扎眼。
帝心由此可明。
注:关于宋代科举取士的分级其实一直在变化,有人说分三甲,那其实是宋太宗最早时候的事。后来经过好几任皇帝的调整,宋仁宗天圣五年,就确定了本章中所述的这种五甲划分。之后基本延续。南宋时略有小调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