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谈兵
过年果然还是人多热闹。
尽管在自己的宅子里有了黄小个、刘三等人的忙碌操作,终归也只是有点表面的喜气而已。但是当秦刚带着胡衍一同来到秦观家里时,就完全不一样了。
最大的区别在于邻居。
秦观毕竟是在堆垛场这里住了五年,周围的邻居早就熟识,其中又不乏是朝中的同僚。
在过年忙碌的工作中,有许多事情是需要很多人一起来做的,比如腌制咸菜、蒸馒头糕点等等。邻居熟识的好处,就是好几家的娘子们可以聚在一起,集中力量,先帮这家把活做完、然后再下一家,这样既显得效率高,又方便大家一起干活时说说笑笑,甚是欢乐。
因为有了拜师红包里的钱,朝华只动用了一点,就已经让今年新年里置办的东西极其丰富甚至还显得奢侈了一些,在一起帮忙忙碌的娘子们的羡慕声中,她毫不掩饰地表示,这都是自家官人新收弟子的孝敬。
于是,在除夕的上午,几个原本忙完回家的娘子们找了点理由在秦家拖延着,无非就是想看一眼朝华娘子说的这位孝顺且多金的秦家弟子。
“华娘子啊,不知道你官人的这位徒弟之前有没有谈过人家啊?”
“哟,李娘子下手可真快,上回我听你讲可是为你远房表妹说的湛哥嘛,怎么一下子就要换成人家的徒弟了!”
“要你多舌,我上次说的湛哥的事可没变,人家还在等着华娘子回音呢?我这是帮另一个表妹说的呢!”
“哎呀!我倒是觉得湛哥儿好,就是咱华娘子舍不得啊!”
“前面你们没听华娘子说过嘛,这小官人可是他们高邮军的解元,马上要参加省试的,是要中状元的。中了状元再下手就迟了啊!”
“……”
这边嘻嘻哈哈地,声音却都很小,秦刚他们过来后,也没注意,立即被秦观请到了书房。
除夕,一般会到傍晚以后,才需要家里的男人们去主持一些必要的礼仪。白天时并没有什么事,而秦观现在正在看的,便是这次胡衍进京时带来的第三期《菱川格致学刊》。
据胡衍说,前面两期收到了极高的关注,主动订阅的已经达到了五十份之多,再加上秦刚要求的带到京城的二十份,以及乔山长等人自己要赠送的份数,第三期便印了一百份。虽然订金不足以弥补刻版费,但已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了。
这二十份学刊,被秦刚在当日观拜师视的客人的回礼中各放了一份。结束后,秦观自然也是看到了,并对里面的内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胡衍此时能跟着秦刚与秦观单独在一起,自然也是十分地激动而不安。
“徐之,可以再和我说说你当初要办这份学刊的想法吗?”秦观放下了手里的学刊,反倒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回禀老师。学生以为,格致之学,虽然出自于圣人之说,但其观、其究、其研、其得,却是一项不断更新的事情。菱川学院开设了这门学课,正是引导着学生与老师共同研习、共同成长。创办这个学刊,虽然成本高了些,但对于大家都是一种学习与成长的最佳方式,而且他还能对于不断总结归纳出来的知识,起到必要的传播的价值。”秦刚回答道。
其实在菱川书院时,秦刚就已经和乔襄文他们进行了非常细致地讨论,早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完整的理论说法,将他内心实际所要推广的物理、化学、生物等现代科学的外面,完美地套上了“格致学”的包装。
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溯源求证,都没有任何问题。
当然,对于已经深受其影响的秦观来说,他对于格致学是非常地感兴趣,甚至更多地从其自身治学倾向上,已成为这门学问的忠实拥趸。
他向秦刚提出的许多疑问,只是他所担心在对于向身边的文人学士推荐时,有可能会出现的一些问题罢了。
宋代中后期的文人,大多数人的思想都比较复杂、或者说更开放。他们虽然坚定地拥护着自己所信奉的儒学,但同样会兼容接受此时社会上所流行的佛道思想。秦观也是这其中的代表之一。
而恰恰是在圆融儒佛道三者于一体的过程中,这些学者们开始诞生出极其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只是苦于没有更加科学系统的理论思想来指导,而只能艰难地重新在儒家学术经典中来逆向求证。
这时,秦刚所提出的“格致学”正好弥补了这一块的欠缺。
“徐之,我前些时日遇到兵部职方司的赵至诚,也就是第一次去高邮为你宣旨的赵司事。他与我谈起你去年春天进献的水泥配方,说是朝廷已经大规模地在关西对夏边境地区,推广用水泥来修建城寨堡垒。”秦观顺着话题,提及了另一件事情。
“据说从环庆路一带反馈来情况很不错,都说这水泥之物既省又快,关键在于修建好的城堡都要比过去坚固得多。但是不知为何在熙河路却推得十分不顺,常有抱怨这水泥筑城,初看似乎很快很好,但不出月余,却易如齑粉。如今兵部里,正为此事上下推诿、相互攻讦,不得安宁。可知何故?”
“哦,若要问到水泥的问题,高邮的水泥会社在开始的时间里都是衍哥在管理,他应该能够说得清楚一些。”
胡衍赶紧道:“回过秦学士,过去修城筑墙用的普通灰泥以及好的糯米灰汁,对于原料成份要求不高,很多东西多点少点,最后的性能与效果也差不多。但是这水泥却是要有讲究的,它是由灰石、黏土与矿渣这三类原料煅烧而成,三种原料的品质如何,配比比例多少,还有煅烧的时长与温度,都需要不断地根据原料情况而调整。一旦配比比例不对,或者说是最开始的原料品质不好,那么烧出来的水泥,的确有可能变得酥脆,甚至还不如普通的灰泥。”
“原来如此。”秦观点点头后又皱起眉头说,“可按理说,这些道理就算是在水泥出现之前,也是筑城工事里的常理,熙河路的人怎么会悟不出来呢?”
秦刚突然问:“老师可否告诉我这环庆路与熙河路的经略使各是谁?”
“环庆路经略使是章楶章质夫,熙河路经略使是范纯粹范德孺。”秦观刚说完这个回答,瞬间自己的心里便已经有了答案:这两名经略,章楶是新党,是强硬的主战派,而范纯粹却是旧党,主张和谈的保守派。
为此,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而胡衍因为不太了解这些官员的背景,而有点莫名其妙,只能看看秦刚再看看秦观。
“徐之你觉得,此事可有解?”秦观想了一会儿后终于开口问道。
“开放生产市场,”秦刚显然心中早有答案,“除了高邮的水泥会社之后,鼓励边境地区的商人农民,去进行水泥生产。而官府与军队,只需要向他们下订单采购,事后按标准检查质量,质量优秀者奖励,粗制滥造者惩罚。水泥的质量,自然会得到保证。”
“但是水泥却是军国利器,开放民间生产,尤其是在边境地区,如果被敌方偷学而去……”
“我大宋的军国利器被偷学的还少么?”秦刚不以为然地说道,“而技术领先只是其一,其二还须看整体实力。西夏人当年发明了神臂弓,但我大宋只要学来,无论生产质量、装备数量,都可远压西酋,这便反而成了我们的优势。并且,无论北辽、还是西夏,都以骑射攻击为主,我大宋之兵更擅城防守战,水泥此物之推广,即使敌军学去,也无甚担忧。”
“也是。我听闻章质夫在环庆路推行的‘筑垒浅攻’之策,所得水泥之助甚多。”秦观对此观点甚同,“先有坚垒,我军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再辅浅攻,令敌酋不胜其扰。其实这一思路最早源自于范文正公的‘浅攻进筑’之策,只可惜范德孺身为其子,却对此视而不见,累及河湟开边之利,近乎丧失殆尽。”
“原来老师也对宋夏之战如此关心?”
“当年我在蔡州,原绥德大将高永亨就知蔡州钤辖,常与我引西北战事而谈。西夏自我皇宋立朝以来,便为癣疥,本当速治,久拖便成恶疾。而今章质夫所持之策,虽取自范文正公所提‘浅攻进筑’,但垒在前、攻在后,所累者,无非元祐时的保守退让之策之害也。”
秦观说完此话,见秦刚的惊讶神情,但微笑道:“你又非今日才知,吾与恩师皆非‘党同伐异’之人,哪怕是旧党提出的有利国强兵之策,当留之用之,而吾派中人若有如范德孺之错昏之着者,更当鄙之弃之。”
秦刚初听到秦观在言语中批判“旧党”的话,一时竟有点错乱,后来仔细在心里盘念了好久后,方才大悟:其实在元祐年间,翻身执政的司马光、范纯仁以及苏辙等人,恰恰认为自己才是新党,而他们所要攻击、反对的王安石、蔡确及章惇等人,便就是他们眼中的元丰旧党。
而这种称法,还是苏辙率先提出的【详见本章末注】。
不过,不管怎么称呼,秦观这种承自苏轼的“不论党派所别,一切服务于实际”的观点,乃是这个时代的士人中难得的清醒,但其不但被对手所敌视,更是难得自己人的认同。这便是苏门众人的历史悲剧所在。
秦刚正好接其话题说下去:“昔日神宗五路伐夏,若非所托非人,银、夏、盐、兰、灵各州皆可收复,横山又可在手,稍花几年时间巩固之后,西夏之患便可一举而解。”
的确,这场战役里的种谔、刘昌祚,甚至包括两个宦官李宪与王中正的前半段战绩都相当不错,但最终却因为争功的高遵裕而兵败灵州。在此之后的永乐城一战中,又因无知自大的徐禧,将熙丰年间的所有对夏军事优势而损失殆尽。所以这段历史中“一将无能累三军”的观点应该是当时最流行的看法。
秦观却摇头说道:“兵者,将帅乃手臂,若有良选便得驱使得当;而谋主为灵魂,看得清形势方能谋定而后动。西夏小弱却尚武,国贫却好战。如一昧强攻,易激其凶残本性,多作困兽之斗,此为五路伐夏之弊端;但若无攻而固守,却又于敌前而示弱,坐地而被动挨打,此为永乐城失陷之根本。所以,对夏之战,浅攻为根本,我大宋幅地万里,兵甲数百万,可多地联动,车轮浅攻。这样既无伤我筋骨,但可断酋之积蓄养生。久之,西夏内部贵族之争利、民族之矛盾,必将累生倾轧、彼此失和。然后,边境之地,当屯田修仓,筑垒渐进。如此之下,纵有一两边帅指挥失当,无非进程稍滞,而西患之解则无远忧也。”
秦观的这些对夏的战略观点,其实早已零散写于他在元丰年间的五十篇策论中的一些相关文章里。
秦刚听得有点惭愧,因为这些策论都是他曾经认真研读过的,只是当时多限于揣摩其行文技巧、用语精妙。却并没有对其整体的军事分析有过太多的认真思考。
北宋朝堂的对夏战略,一直是游走于轻视与忽视的首鼠两端:
轻视者无知于宋军的积弊以及夏军之顽强,总是幻想着集百万大军之雷霆一击,从而收复汉唐故地,实现皇宋之泱泱功绩。
而忽视者则无视于党项人的贪婪与窥视中原之野心,总以息兵止弋,以德服人的腐儒之由,对外软弱求和、对内鼓吹马放南山。
也正是在一帮元祐主和派的固执推行下,元祐初期,将熙丰北伐最终残留的最后一点战果,即米脂等四寨拱手交还给了西夏。但换来的,却是西夏发自内心的蔑视与不可阻止的狼子野心。
自元祐以来,宋夏边境的战火,就一直没有真正平息过。若是没有章楶打“固守”旗号的“浅攻”之力的威慑,环庆一线的防线,大概都要陆续崩败,而河湟开边的成果也将丧失殆尽。
秦刚这时才发现,谈论边境军事之时,秦观的全身上下,似乎绽放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有曾经年少时的青春锐气、有人至中年时的睿智察力、还有始终未减的豪情壮志,三种无法遏制的情怀,跃然于一句句言语中,使人不禁眼前开始恍惚:
这还是那个“山抹微云”的华采词人,还是那个歌颂“金风玉露”的多情才子么?
“不过,如果需要朝廷来征召老师去征战沙场的时候,那样的时局,不知道是到了多么糟糕的局面。”秦刚以此开玩笑道。
“孙子有云:‘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虽讲的是战时的计策之道,但也可以引述为治国之战略之道。如若我大宋天下之读书人,都可懂兵、知兵而不必为之用兵,则势可震慑四方宵小、伐可平定天下纷争。”秦观以此说道。
秦刚才知,自己小看了老师的军事视野。
三人一直谈到晚饭之前。
原本在扬州做了一段生意的胡衍,在来京城之前,都感觉自己与大哥的差距已经拉近了不少,不过在这一轮的聊天中,他又再次悲哀地发现:距离更远了。
注:苏辙的《颍滨遗老传》写:“自元祐初,革新庶政,至是五年矣。一时人心已定,惟元丰旧党分布中外,多起邪说以摇撼在位。”此为史载对于北宋党争中最早的“旧党”一说,其实指的反而是新党。而最早用新旧两党来特称北宋士大夫派别的语例,要到清人陈绍箕的《鉴古斋日记》所记:“苏东坡言于神宗曰……太急则反不能治矣。听言太广,则新党、旧党将争哄于廷,言哤政杂,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