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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我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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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表示歉意,更是为了表态,钱勰特意在府衙后院摆下了一桌官宴,特意为这几天衙门里的无故扣押之事,给秦刚赔礼。

    为怕秦刚拒绝,还特意提前请来了秦观作陪。

    而一早就守在堂下听审的黄小个与秦湛两人,看到事情圆满解决后,赶紧分头去向未能前来旁听的罗掌柜以及李禠去报平安信。

    秦观来了之后,秦刚才得知,原来钱勰的府邸也是住在堆垛场,两家算是隔得不远的邻居,无论是在官场上还是生活中,钱勰一直是对秦观多有照顾。而这次的案子,身后实际牵涉到了新旧两党之间的角力抗衡,钱勰一开始的谨慎与犹豫,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对于这顿赔罪宴,他与秦观都是欣然接受的。

    待得宴后,秦刚随秦观从开封府出来,已经开始在街上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浓浓过年气氛。

    “十八啊!”秦观犹豫了再三,还是开口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这些日子一直在改你的文章,我深知你的想法与志向,远非旧党、新党这些能标识或者说是禁锢的。其实我也早就厌倦了这种‘党同伐异’的朝堂风气,只是一直以来身不由己,徒劳无功罢了。”

    秦刚深以为然,其实不仅是秦观,就包括他的老师苏轼,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旧党,从来都不会把“党争”放诸于真理之上。他默默地边走边听。

    “但是,经历了这次变故,鲁直【注:指黄庭坚,字鲁直】为你之事一直奔走出力,就在方才,钱穆父特意让我来一起请你吃饭,言语间更是对你多有看重。所以,再加上你我族内兄弟的关系,你身上的蜀党印记可谓是要越盖越实了啊!”

    秦刚听了,十分明白他的担心,便回道:“七哥莫要担心,对秦刚而言,旧党也好、新党也罢,既本心无所欲求,那外人如何来看,本来就不是一个事情。”

    秦刚摇摇头说:“十八你还年轻,不明白朝廷中这党派立场的重要性。你刚入京之时,我就知道你与宫中刘都知之间的交情,也听你提到过路上与章相公之间的缘分,前些日子你与李尚书家的四衙内又有了交情,这些关系都会让你在接下来的仕途发展中事半而功倍。所以,我在想,如果你要选择朝堂得势者为依靠的话,其实我是不反对的。”

    听得秦观说出这等的肺腑之言,秦刚也不得不动容地说:“七哥,我自幼便崇拜您的文采与学识,这段日子更在学习中受您的言传身教。我记得,党争从来就不是您治学的原则之一:即使是在朝中重臣对新法赶尽杀绝的那几年,您与东坡先生依旧还是喊出了‘不以朋党之见尽废新法’的呼声,当为愚弟一生学习之楷模。我秦刚虽年幼言轻,但心中有准,从人而不从党,从言而不从学。坦荡于天地,无愧于来往!”

    “说得好啊!”一席话说得秦观也激动了起来:“十八弟,如此看来,倒是愚兄我看狭隘了。好一句‘从人而不从党,从言而不从学’。正好方才桌上吃得拘谨,未曾喝得畅快,你便去我那里,叫你小嫂再做些酒菜,我们当把酒言志,不醉不休。”

    当晚,朝华侍奉、秦湛作陪,秦观拉着秦刚对酒而谈,情绪高涨。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旧党身份影响了这位才华横溢的族弟而无奈,接着又因在事发之后他个人的人轻言微无所作为而有愧在心,终于今天看到秦刚平安归来,又终于能够淋漓畅快地放纵一回。

    酒兴所至、诗兴顿起,秦观不由地掷杯而吟:

    “美酒忘忧之物,流光过隙之驹;不称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开口笑一月亦无二三。”

    “莫思身外无穷,且睹尊前见在;功名富贵何异楚人之弓,城郭人民问取辽东之鹤。付与香钿画鼓,尽欢美景良辰。欲奏长谣,聊陈短韵。拿笔墨来!”

    边朝华早知其习惯,就在忙完酒菜之后,便已将笔墨纸砚都备好,此时便直接拿过来。

    秦观挥笔而下,便成一七言绝句在纸:

    平原居士今无影,

    鹦鹉空洲谁举杯;

    犹有渔阳掺挝鼓,

    为君醉后作轻雷。

    写罢哈哈一笑道:“十八弟,君之才智,不在祢正平【祢衡,字正平,东汉文人。也是诗中所指平原居士,少有辩才,曾折曹操】之下。此诗赠你,正合适。”

    秦刚此时也已有醉意,指着纸上文字摇头笑道:“不妥不妥,祢衡大才却短命,愚弟学不来其雄智,也不想学其狂傲。七哥当罚酒三杯!”

    “十八你在诳我。”秦观虽有醉意,但却在逻辑上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唐人张元晏曾有文曰:‘祢衡垂一噪声之名,关羽荩万人之敌。’世人比以祢衡,皆赞其智,正如比以关羽,皆慕其千里走单骑、水淹七军震中原之勇,又有谁会忌其败走麦城之事呢?十八该你罚酒。”

    秦刚一时语塞,只得微笑着自罚。

    边朝华细心地收完纸墨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一边,望向秦观的双眼,充满了爱怜与崇拜的神情。

    秦刚偶尔的一瞥,看到了这幅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在后世的书中,他曾读到过秦少游与这位传奇女子之间的动人故事,但远远不及此时此刻亲眼所见的这般美好。

    在即使是再低的酒精作用之下,他的双眼也已经开始迷离,虽然后世的他并没有特意记忆过这段时间的历史,但是即将至来的绍圣之年,对于早被打上深深旧党烙印的秦少游来说,注定将是一场悲剧的启幕。

    更不消说在这场悲剧中更加悽苦无助的边朝华——秦少游在被外贬的路上,不忍朝华跟着自己受苦,而两次遣其回家,却不曾想到,却令这位痴情坚贞的女子,从此陷入终生孤苦的痛苦思念生涯之中。

    “七哥……”秦刚的舌头已经有点不听使唤,而他正在努力控制着着忽而混乱、忽而透亮的思维,试图想把这一刻的心里话倾述给眼前同样进入醉态的秦观,“听,愚弟,说一句话……你,你和小嫂,是,不能分开的,你看她,看她现在,看你的眼睛。”

    虽然秦刚的话在此时听来,实属有些无礼,但一则是在醉酒中,二则也是说进了朝华的心里,她羞红着脸上来斟酒并打断他们的话:“十八叔你莫胡言乱语……”

    “我怎地胡言乱语?”秦刚的酒劲已经上来,他更希望能将真话一并吐出,“小嫂你且、且听我说,倘若、倘若有一天,我说的是倘若啊,我七哥要赶你走!”

    “笑话!”秦观也涨红着脸拍打秦刚,“我怎么会赶朝华走?”

    “我说倘若嘛!”秦刚不理他,还是一脸真诚地对朝华讲,“听愚弟的,别理他!不走!他一定不是真心说的话。不行,找愚弟,愚弟我给你出头……”

    “哈哈哈!”秦观倒也听出几分真情来,“好好,你来出头、你来作主。”

    “七,七哥,你,和小嫂,将会是,千古……传唱的爱情史诗,莫,莫辜负了朝华、哦、不,是年华,呵呵……”秦刚在这个时刻,突然领先了古人那种“醉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境界与感受,更尤其是与举世无双的诗词才子秦少游的对饮之中。

    那边,秦观又有诗兴起来,又是奋笔写完一首新词,正被朝华接去小心与吹干墨迹。

    “七哥,你听我说,愚弟有一首小曲要送给你和小嫂!”秦刚摇头晃脑地吟道: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秦刚念完这几句,秦观倒是一愣,好像并未听过这种词牌,但却是感觉有点说不出的韵味。下意识地让朝华执笔,将这几句记下。

    “把一块泥,捏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朝华娟秀的字体,记录着如此动情的文字,她竟有些喘息了,这每一个字,都似印证着她对少游的心声,简单而有力地敲击着她的心房。

    “再捏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秦刚吟诵出最后几句时,已几乎失去了最后的清醒。

    “好词句,好意境!”秦观抚掌大乐,“十八弟,此词叫甚?”

    “我侬词,送给,七哥……和小嫂……”秦刚头一歪,便睡过去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秦刚才在秦湛的床上悠悠醒来,为确认自己身何处,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这低度水酒难醉,但一旦醉了之后,却是着实地厉害。

    “十八叔,你终于醒啦!”秦湛看到后,赶紧说,“醒酒汤在厨房,我去热一下,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啊。”

    “不用了,真不用了。”秦刚喊住他,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怨道:“我昨晚是喝了多少酒啊,不行,酒量太差,湛哥,我没胡说什么话吧?”

    “呵呵,十八叔,胡话倒是没说,可你作的那首《我侬词》,可是把我父亲看笑,把我小娘读哭了啊!”

    “啊?!”秦刚赶紧一想,还好,这《我侬词》是抄的元人管道升的作品,虽是女子所作,但也可以看成是他以女子口吻所写,也算是符合送于秦观与边朝华之意。

    想了一下醉后的这首词作也没有什么问题,秦刚便放下心,赶紧梳洗一番,拉着秦湛去了正堂。

    秦观是早就适应了这种前日醉酒放歌,隔日准时点卯的人,早晨很早就起来了。

    如今编修院里人心浮动,背后算计重重,大多数人也就无所事事。而前几日因秦刚之事已经请了好几天的假,所以今天也就一直呆在了家里。

    “十八醒来啊!”秦刚笑道,“过来,喝几口茶。”

    “谢七哥。”秦刚谢过后,在另一边坐下,秦湛也在下首陪坐。

    “这首《我侬词》。”秦观的手上正拿着昨天朝华记下来的纸,“确实有点意思。肯定不是哪首现成的词牌,这里面的词句更是有意思,直白,但却不缺韵味。情真,又不失决心。”

    秦刚心想的是,但愿这首抄来的元代小曲,真的能够让秦观意识到朝华对他的浓烈情感,不再重演曾经的情感悲剧,那才是功德圆满了。

    “十八叔很擅长写这种诗句,他说是什么什么打油诗。”秦湛为了表示存在感,而插嘴说。

    “胡闹,这哪是什么打油诗。”秦观不以为然地说了一下儿子,不过又表示了好奇,“你十八叔还作过什么其它诗么?”

    秦湛此刻便将秦刚当日在李清臣府上所作的那首《雪花》打油诗说了一遍。

    秦观听了后,却是摇头批评儿子说:“你十八叔将此诗说成是打油诗,那是他自谦,你却当了真。古人曾有一句名诗,而这首雪花诗,全凭第四句独领全篇,作得是实实在在的好诗啊!你自己不学无术,只当笑话,却不知自己成了笑话。”

    秦湛平时常被父亲斥责,往往心中多有不服,但是这次被说了后,却仿佛从中明白出了一些什么,竟是少有地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再抬头起来向秦刚赔不是。

    秦观看到儿子这些日子的成长与进步,心里自然明白这是与秦刚的帮助与提携不可分的,心中甚是满意。

    “对了,昨日在开封府的官宴上,钱穆父曾提过,十八你虽然还未及冠,但是如今已在京城行走,更何况你已有官职在身,一直没有表字,是很不方便的啊!”秦观此刻想起了昨天想说却又忘了说的事。

    古人的表字,一般是对自己名字的扩展、辅助说明,或者会寄托长辈的期望、个人的志向等等。所以,社会交往中,对方如果有表字,则一定要以表字称呼,以示尊重。而对有表字的人直呼其名,除非你是长辈,否则近似于骂人。

    想象一下,你的父母突然直呼你的姓名时,一般是在什么情况下?

    正是因为如此,绝大多数人的表字会在满二十岁的时候,由家里的长辈、或者是专门请来的有学问之人来起,以示你可以正式进入社会了。

    所以,如果更早一点有了社交需求,起表字的时间是可以提前的。

    秦观此时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到京城里来的时间虽然还不长,但多少也结识了不少的士子朋友,他们称呼秦刚,既没有亲热到以“刚哥”这样的程度,又不能疏远到“宣义”这样的官名,虽然秦刚对他们直呼自己名字并不反感,但毕竟不合这时的大众礼数。

    “莫不……”秦刚说道:“有劳七哥赐一个吧!”

    “不妥不妥。”秦观摆摆手说,“我不过是你族兄,起表字的事,须得由长辈或师尊……”

    秦刚随即站起行以大礼,并郑重地说道:“秦刚出身贫寒,因乡梓之故一直以七哥为楷模,而得求学之动力。后蒙徐夫人资助援手、再得秦三太爷看中,随父能入秦氏宗族,愧得七哥看重,面以兄礼相待,学以师学相教。秦刚实在是心有徨徨而意有不觉。今日恳请拜师入门,愿从此能执弟子礼、承衣钵学,以遂多日之愿!”

    一席话说得秦观瞠目结舌,却也并不嫌唐突。

    秦观当前的官职虽不高,但在京城士人中的名气却大,所以能与李清臣、钱勰这样的重臣时时交往,也能得到众人的尊重,更不消说像苏轼、苏辙等等的自家人。

    所以无论是从学问还是士林影响的角度出发,他来作秦刚的老师,都是绰绰有余。

    而秦刚是其族弟的身份,在宋朝也根本就不是问题。宋人一直提倡“亦师亦友”的平等关系。苏轼就常称秦观为“少游老弟”。而之后政和年间六奸臣之一的梁师成,号称是苏轼私生子,在收留那时落魄的秦湛,同样是以兄弟之礼待之。

    秦观只是犹豫在如今的时局之下,收秦刚为徒,会不会对其不利。

    朝中新党势头正盛,秦刚本来就就接近章惇与李清臣这样的一二号人物的资源,就算是不去功利地主动投靠,但也别反过来和他这个别人避之不及的旧党代表建立师徒关系吧!

    “唉!十八,”秦观的内心其实很矛盾,“实话说,你的天赋、悟性要超过湛儿百倍有余。”

    秦湛坐在旁边直翻白眼,心道:这真是亲爹,你想夸人说个十倍也成啊,哪有这样贬低自家儿子的啊。不过,今天这话先记着,等到省试落第,也有理由在手了。

    “我秦七年少之时,也曾有一腔鲲鹏之志、满腹锦纶文章。以为值此一生,文能安邦治国、武可封疆拓土。却难敌造化弄人,蹉跎半生。至此赢得的些许诗词薄名岂非吾之所愿?”

    “自你入京一见,从你身上,能一窥吾年少之进取锐气、可一叙吾年少之治世理想、更已扬吾年少之随性张狂。所有师之所授,我皆可授你,只是……”

    听得秦观如此真切之言,秦刚不得不开口打断后面的“只是”之语而道:“世礼有五大,天地君亲师。师之礼,绝不可废。前番言语,秦刚已经听明白,便当是老师已经接受了我这个弟子。虽朝堂风险吾不畏、虽党争激烈吾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秦刚说完这些话,便又转头对秦湛说:“今日我先回家准备,几日后正是小年,秦刚当来府上行正式拜师礼,顺便为老师备年礼。在这京城之中,老师应有些同门好友,就麻烦湛哥帮着邀请来见证吧,不知可否?”

    秦湛满口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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