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衙内
李禠这句有意之语,一下子让闹哄哄的走廊安静了下来。
这时,才有人注意到,与李禠、秦湛一起出来的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竟然就是他们刚才激烈争论的主角?
秦刚原来只是不想多事,既然被李禠叫穿,也就随意一拱手:“在下高邮秦刚。”双眼却是毫不留情地向着众人一扫。
其实只是这么简单一看,除了此时躲在人群中,刻意回避的张徕之外,是根本没法分辨出里面的人是敌是友的。但也备不住有的人心虚,一经对视便慌忙移开眼神,这些人都是不打自招的。
“在下赵期【详见本章末注一】,草字友约。”人群中倒是走出一人,闻声便知是先前那个低沉之声的人,“久闻秦兄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期看起来二十多岁,在这些人中显得年长一些,方面高个,有着一股名门子弟的气度。
“不敢不敢。”秦刚赶紧回礼:“见过友约兄,秦刚在此谢过之前的维护之言。”
赵期却摆摆手说:“吾只直言心中所感。”
秦刚和赵期一搭话,却是毫不掩饰地说出了他在隔壁房间里已经听到他们谈话的事实。
果然,那几个之前躲开秦刚眼神的人又有几人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当然也有嚣张的,站在张徕身边的一个锦袍稍胖之人很不屑地哼了声,一开口便暴露上他就是那个最为反对的亮嗓之人:“不知道秦掌柜进京来是要做什么大生意?听说这高邮的红心咸鸭蛋还不错,可曾多带点?我倒是想买上几盒啊!”
身后刚才退后的几个人开始嘿嘿嘿地讥笑起来。
秦刚却是面不改色,坦然一笑:“承蒙关爱,难得入京,只是天寒不太适合发卖咸鸭蛋,秦刚倒是做了点木炭生意。”
“木炭生意,哈哈哈!难不成最近京城时髦的银霜炭就是你秦掌柜的生意?”亮嗓门禁不住更大声地嘲笑起来。
但是,不但是秦刚坦然地保持着微笑,就连旁边的秦湛与李禠也表现出同样的表情时,旁边已经有人吃惊地问道:“难道银霜炭真的就是你们秦家的生意?”
已经憋了许久的秦湛便抢着说道:“承蒙各位厚爱,生意虽小但也是有点脱销,各位如果想要买的话,也只能等到下个月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小人无节,弃本逐末。”亮嗓门不甘失了面子,说了宋初邵雍讽刺商人的一句诗,“我等读书之人,当重文崇义,岂能为之蝇头小利而失了身份。”
“哦?”李禠觉得这时该要自己出马了,“我怎么记得孙兄的叔父可是在东京、西京都开出了好几家的药铺。孙兄是想断了这层亲戚关系呢?还是也想把自家归入‘无节小人’之列呢?”
众人一听,顿时哄笑起来,尤其是先前争论支持秦刚的人笑得最响。
原来亮嗓门的这位叫孙溥,字广远,其父现为太常寺主簿,是个闲职。
大宋朝廷虽不允许官员自己经商,但对其亲属并无限制。所以孙溥的两个叔父都是开药铺的,一个在东京汴梁,一个在西京洛阳,也是颇大的药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而且在座的众人之中,家里经商的不在少数,孙溥的无心一句话,倒是把很多人都骂了进去,一下子引得很多人看他不顺。
倒是站出来的李禠,他家因为父亲的两袖清风,却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皇宋自开朝以来,从未有轻商之为。”赵期开口来为所有人解围,“太宗时的三司使陈仲言常邀商贾共论商政,范文正公更有曾建议朝廷以官爵鼓励富人从商。”
“就是就是,友约兄言之有理。大凡灾害之年,捐钱捐物帮助朝廷赈济的,还不都是商人。”
“在下家里虽无人经商,但也听家严时常谈过。”李禠决定再显摆两句,“国朝广开贡举之门,不限于工商、杂类人等,但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均可解送应试。李禠不才,只能靠父辈蒙荫。在场各位都是贡举大才,当得响应朝廷号召,应试科举,为国良才嘛。”
之后,三人再向大家行礼告辞。
下楼经过张徕身边时,看着他那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秦刚摇头叹息,随口说道:“张兄入京,交友不淑,这轮有失水准啊,唉!”
“噗!”李禠虽然不知他俩之前的恩怨,但此时也觉得此时的秦刚,简直是神气极了!
虽然这一顿饭吃掉了快近五贯钱,但却是他最值得的一次请客。
出了酒楼大门,各自回家的方向不一样,李禠问清了秦刚的住处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李禠回到家,正准备悄悄溜回自己房间时,却被父亲逮了个正着。
“站住!又去哪里鬼混去的?”
“回禀大人。”李禠想想今天自己真的不算是什么鬼混啊,便非常有底气地交待,他是如何想去补买银霜炭、却是如何偶遇了秦湛与秦刚、又如何为感谢他们请吃饭、再如何听到其他贡生的言论、再如何发生了言语交锋的整个过程,细细地讲给了李清臣听。
说来也怪,原先他在父亲面前畏畏缩缩的,连说的话最多不过五六句,这时却是娓娓道来,颇有点为这次新结识的秦刚而骄傲。
当李禠说到秦刚便是那个写出《少年华夏说》的高邮军解元时,李清臣不禁眼神一闪,然后竟稍稍有点出神。
一直到李禠讲完,李清臣沉吟了一会,说:“这个秦刚,有空可以请他来家里坐坐。”
“哦!嗯?”李禠随口应下后,才觉得不对劲,父亲之前哪一次不是训斥他结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呢?怎么这次还建议他把朋友请回家呢?
只是还没等到他回过神来,李清臣已经离开了。
“哈!禠哥!”突然身后冲出来一个少女。李禠正想着父亲的态度,真是被她吓了一跳,便生气道:“叫四叔!四哥这也是你能叫的吗?”
“道哥、迈哥就这么叫你的,他们能叫得,我也能叫得。再说了,你背诗背文章还不如我哩,还有脸叫叔?羞不羞啊!”少女顽皮地吐吐舌头。
这是他大哥的小女儿,乳名唤作青娘。大哥李祥【详见本章末注二】今年已经四十岁了,生了两子一女,两个儿子分别叫李承道、李承迈,都比李禠年龄大,只有青娘小他几岁。
青娘自小便聪明,极喜背诵诗词,也很得李清臣的喜爱。
“哼!背点诗词又算得了什么本事。”李禠懒得和这小丫头计较,一边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说,“你四叔我现在已经有了正式的目标,我要做个天下第一的大行商。”
“行商?”青娘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珠子转了一溜后,背了一句诗,“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这商人又有啥可以去做的?一点也不好。”
“怎么个不好,我不去做浮梁买茶这事,你家大人、大父他们就只能喝白开水了!”李禠突然发现,自己认识了秦刚之后,与人辩嘴也开始有了急智了。
等回到房间后,李禠再在想起父亲刚才讲的话,到底是他只是同意我带朋友回家呢?还是说在秦刚过来的时候,也要带给他见一见呢?
再想了想,索性还是先邀请秦刚过来吧。反正两天后应该是李清臣的休沐日,他也待在家里。于是便把小厮叫来吩咐道:
“明天去麦秸巷的秦官人府上,替我送一份帖子,就说我邀请他两天后来家里作客。”
这几天,秦湛开始怀疑自己搬过来的决定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了。
因为新的一窑银霜炭刚开始烧,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去仓王村。
而在京城里,之前已经在仁和商号的四家发卖铺子都跑了一圈,整体的情况十分正常,预订的顾客都在耐心等着新炭到货,便没有什么可操心的。
于是,秦刚便一直待在家里用心地读书、写文章,连带管着秦湛也须与他一同看书。
当然,只要秦湛敢露出半个不满意,就立刻会叫黄小个押着他回家去。
为了接下来能够有更好玩的事情,秦湛只能强撑着连学了两天的功课。
还好,在与秦刚一起回家找秦观检查相关作业时,父亲很难得地对他当前的状态表示满意。也就是说,他是可以继续留在秦刚家里了。
趁此之便,秦刚向秦观请教李清臣的相关情况,听了后才知道此公的鼎鼎大名。眼下虽然还只是户部尚书,但与刚刚回朝的章惇一样,都会是皇帝接下来要逐步提拔并重用的。
“李邦直,虽为新党,但真君子也!”秦观如此给了一个甚高的评价。
而且这些天在学习请教的过程中,秦刚也开始真切感受到秦观的政治观点,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旧党,至少在元祐更化时,他也同老师苏轼一起,强烈反对完全废除当年新党的变法法案。只是可惜自己人轻言微,不被人所知。
只是,如今赵煦亲政,重用新党之意渐浓。他这苏门四学士的头衔,便被人毫不留情地冠以旧党标签而弃置一边。
“十八弟,此番省试。功课文章这边,吾尚能帮你指点一二。”秦观坦诚地对秦刚说:“而人情请托,已不比老师在京当年,眼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李尚书,是值得交往之人,也是当今官家重用之臣。既然有了他四子这次的良好机缘,你可要好好把握。”
到了李禠约定邀请的这天,秦刚正在准备中,结果秦湛发现,居然没有带他一起去的意思,立即表示抗议。
“这不能怪我。”秦刚笑着对他说,“你去看看李禠让人送来的请帖,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啊!”
“新娘娶进房,媒人扔过墙。”秦湛咬牙切齿地忿忿不平。
“不妥不妥,这个比喻非常地不妥。”秦刚也不想再逗他了,便说:“算了,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虽然李禠没注明让你一起去,但他是知道你最近一直住在我家的,也许只是认为没必要特别指出吧。”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秦湛知道能一起过去,便高兴了起来。因为虽然他与李禠早就熟识,但是却从未被邀请到家里作客,而这户部尚书的府宅,他还没有进去过呢。
因为只是朋友层面的拜访,秦刚当然也不知道背后会有李清臣的意思,于是两人就空着手,直接按照请帖上的地址寻过去了。
腊月时分,前些天的雪刚化,这天色,似乎又要开始下雪了。
快到之时,发现根本无需辨认地址,从巷口就开始排列起一辆辆停靠着的马车、行轿,以及在即将飘雪的寒天里等着可以投送拜帖的人,都直指着巷中的同一座宅府。
常居京城的人都知道:朝廷的政治风向变化,从京城各大要臣的府宅门口交通状况就可以看出:
虽然是如今尚未去职的宰相范纯仁与吕大防,他们府前已经可以用“门庭冷落鞍马稀”这句诗来形容了。
而到了区区户部尚书李清臣的家门口,自然又是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了。
秦刚带着秦湛,大摇大摆地走过门口排队的这些人身旁时,人群里甚至有人就直接讥笑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这间尚书宅府里,住着的可不是一般的尚书,那是正得圣眷、即将步入中枢的未来朝廷执政啊,也不知道他们盲目敲门后,会不会直接被司阍喝退下去。
哪知道,秦刚二人敲开大门,递进了自己的名帖后,司阍一看,居然赶紧打开大门,将两人恭敬地迎进门厅。
不一会儿,眼尖的人甚至还看到了李家四衙内飞快地跑过来迎接。
“这进去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啊?”门外的人一时间议论纷纷。
李禠已经在家里等候多时,看到两人之后开心得不得了,赶紧让人关上大门,吩咐说今天家里不会再接见其他客人了。
秦刚也没意识到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只是跟着李禠一同走进去。
这座宅院是李清臣之前为吏部尚书时由神宗所赐,后来外放后便被朝堂收回,直至今年召回任户部尚书时又搬了进去,里面倒也不小。
李禠作为四子之一,也能有一处相对独立的庭院。
三人坐下后,李禠便打发小厮:“去向老爷禀告一声,就说我院里今天的客人来了,我就不去正堂了。”他的心思是,客人我请来了,也是你休沐的时间,你见不见,就不关我的事了。
转而又笑问两位客人:“几日不见,两位又曾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玩耍?”
“呵呵,哪如你李衙内这般清闲。”秦湛此时倒也挺正经地说道:“我和十八叔都在家里备考,今天也是托你邀请的机会,才可以出来散散心。”
“骂我了不是,你也喊我衙内呢?”李禠白了白眼,“我这辈子读书是读不出名堂了。所以我也一直说,家里有大郎、二郎撑着家里的场面呢!三郎也不差,怎么着也不会轮到我。今天请你们过来啊,真的是有事想请教一下刚哥。”
“禠哥你有啥事就直说,只要我秦刚能帮得上的。”说句实话,这尚书家的四衙内,轻浮是轻浮了点,但很难得的没有那种纨绔气,同时前几天在酒楼那次表现的,也是相当讲义气的一个人,秦刚倒也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我是看你家生意做得非常不错,所以你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做点什么样的生意合适呢?”
“什么?禠哥你要做生意?”秦湛没忍住问了一遍。
“是啊!我觉得那天你们讲得都挺好,说那范什么什么公也说过,经商也能得官爵、经商也能报效朝廷。最关键的是,”李禠压低了嗓子,先看了看四周,再小声地说:“你说我爹他做的官也不小了吧,再加上我大哥、二哥也都有朝廷的俸禄。可就算这样子啊,家里这么多人,小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大冬天里,就连银霜炭也买不起。”
秦刚赶紧说:“若是这银霜炭,我倒是可以让送一车过来。”
“别别,你千万别送,当心我被家严再揍一顿,我拿这事就是这么一说。这当官的,我是看穿了,如果不贪,哪能有多少钱?可要是去贪了,一是有违我们读书人的原则本份,二是肯定就会有因贪腐被抓去职的风险。所以,我就是觉得,老李家应该要有一个人去经商赚钱,才能让门庭光大的同时,又能做到一家人腰杆浑圆。”
秦刚笑着看看李禠,这家伙挺有意思的嘛!是不是投错了胎,才到了翰林尚书家里。不过,他倒是愿意点拨点拨这位衙内哥:“做生意之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你们可知,天下商贾,不管从事哪种营生,真正卖的是什么?”
此问一出,就算是秦湛也是竖起了耳朵倾听。
注一:赵期,字友约,宋开国宰相赵普玄孙。绍圣元年(1094)进士,历国子祭酒。连上六疏,切中时弊,迁兵部尚书。以功封武功伯。靖康元年为江南宣抚使,招兵勤王。
注二:李清臣长子李祥,官至朝奉大夫、太常博士。孙四人,孙女五人。以上为史载。本书中安排李祥下有二子一女,并给其女起乳名青娘,为作者为安排剧情而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