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盐腌的瓷器
卷八 反噬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宋·王安石《登飞来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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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盐腌的瓷器
两浙路,龙游县,虽然隶属衢州管辖,但却距离婺州更近一些。
更重要的是从龙游县穿城而过的一条衢江,自西向东流淌,便可一路汇入婺江,之后便改向北流,进而可以一路直到达杭州。
龙游县境内大多都是丘陵山地,而且山林密布,若是要走陆路,不知会有多辛苦与危险,所以依赖于这条水路向东,便成了这里人们最主要的对外交通方式。甚至西边的衢州,要将这一带的山货物产售出,以及从外地将这里所需要的生活物资运入,都依赖于这衢江的运输。
在重农轻商的前代,龙游县里百姓的生活一直非常困苦,只能依靠山谷江边那些不多的土地耕种,以及山里的一些山货果树贴补生活。
到了大宋,经商的人多了一些,但也只不过是让一些有想法的人提前离开这里而已。县城里的几家酒馆客栈,也多是偶尔经过的商旅们落脚消费。
不过今天,龙游县最好的酒馆二楼包厢里坐得满满的,都是当地有名的一帮游手好闲之徒,桌上摆出的酒菜谈不上多么精致,但也是鱼肉满满、丰盛无比。
请客的是他们中间前几年跑出去做生意的沈大。
沈大这些年一直在外面闯荡,据说在杭州城攀上贵人做了大生意,这次回来,立刻就在这里摆下了酒席,并把昔日一起混的兄弟们叫了过来。
包厢里的气氛热烈,大家喝得是兴高采烈。坐在主位上的沈大,穿着一身绸缎,满面春风地看着这些昔日的兄弟。
“大哥,我们这些人里,要数混得好的,你是第一!再看讲义气、有手段的,你还是第一。所以看你今天混得这般风光,还不忘回来找我们,实在是仗义!小弟我敬你一杯!”敬酒的一个瘦猴男子说道。
“那是自然,我沈大能有今天,忘不了大家昔日对我的情意,我这次回来,就是手里有一项富贵事业,想拉着大家一起发财!”沈大直言不讳地说道。
“哦?是什么样的富贵事业啊?”另一个人问道。
“这个……”沈大抬眼看了看周围,看到包厢门关得很紧,室里也没有其他人,于是便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在浙西那边,有大笔的盐场出货,咱们这浙盐在两浙路的价格卖不高。但是你们应该知道,要是沿着这衢江再往西去,便就是江南东路的饶州与信州,那里的盐价,可以成倍上涨……”
“……嘶!贩私盐?这可是重罪啊!”众人中立刻有人明白过来,担心地问道。
“嘁!当你大哥在杭州城里白混的么?”沈大鄙视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又喝下了一口酒,悠悠问道,“你们知道我后面的东家是谁?”
“是谁啊?”众人好奇地问道。
沈大神秘地一笑,再次压低了声音说道:“杭州知州兼两浙路转运使胡宗哲的大衙内胡涛。”
“老天!二哥你居然能攀上这大的官……”众人皆惊讶不已。
“那是当然,否则光这浙西盐场的出货,你们以为是普通人能够拿到的吗?”沈大得意地说道,“江南东路那边的盐,正常都要通过长江转运,官价抬得很高。兄弟我不是龙游人么,所以是知道这衢江一直向西,也是可以一直通到江南东路的饶州和信州等地的。”
“对对,一直走这里的商人,除了浙西的,就是江东的!”众人都附和道。
“所以,胡大衙内就把这件事安排给了我。这衢江到了龙游,如果要逆流向西,必须要换船。所以需要在龙游这里寻一个合适的僻静河道,建一个中转码头,还得再修几间仓库。所有的货到了这里,再换船向西。这事,我必须要找咱们这里的自己兄弟来一起做。”
沈大说完上面的这番话后,众人开始有了一点犹豫不决。
因为大家听明白了,这个生意说白了,就是贩私盐!而贩私盐的利润尽管惊人,但却是有违朝廷法令,一旦被查到,那处罚也是非常吓人的。
“沈大,胡大衙内那里真的靠谱吗?”有一个人问道。
“当然靠谱,我都讲了,盐场那里的货可是一般人能搞得到的吗?这次胡大衙内给我搞来了贩运山货的商栈身边,还给我这个!”沈大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信函,用手指着上面的落款念道,“学生胡涛逸远敬,这逸远就是胡大衙内的表字,这封信是让我带在身边,凡是两浙路下属官吏,有谁见了这胡大衙内的亲笔书信不给个面子的?”
“真的啊!那就不会担心了,大哥你现在可以啊,这封信在咱们下面的这县乡里,那还不相当于就是尚方宝剑了嘛!”有些人认得字,看到了后立刻便激动地叫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跟着大哥干吧!现如今,哪有没风险就发财的事啊!再说了,大哥这事也看不出有什么风险啊!”
“就是,就是!我们要敬大哥一杯!”
众人又闹哄哄地敬了一圈酒之后,突然有人提出来说道:“这件事,宗县令那头,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大家突然有点沉静下来。
因为刚才提到的这个宗县令,倒不是一个常人。他姓宗,名泽,字汝霖,是元祐六年的同进士出身,先是任了大名府的馆陶县县尉,之后又兼摄县令之责。因其个性耿直,不擅官场奉迎之事,虽然任期满时、政绩突出,却并未得到升迁,而是调任两浙路龙游县县令。
沈大不太清楚的事,在座几个人都清楚,这位宗县令在龙游素有清官的名声,不受礼、不纳贿,一心只想处理公事,而且行事手段极其强硬。
原先他们几个人,平时还能拉个小帮派靠着坑蒙拐骗,到处去混点小钱花花,但是自从这宗县令来了之后,立即抓了几个经常出头的。再有不听管教的,直接被他在脸上刺了字送到了厢军那里当兵,能低头伏听的,在保证书上画了押,就被勒令回家去种地干活了。
现在县里上上下下的年轻人,就不敢在街头闲逛。
“这个宗县令不就是想做做政绩好升官嘛!我就送他一点政绩。”沈大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说我在浙西做生意,发了点小财,现在回家乡来开商行,他要的商税,我一分钱不少他。每一船都缴得足足的,他总不至于还要针对我们吧?!”
“对对,大哥高见!我认识县衙收商税的几个押司,他们最喜欢主动缴税的商人!”
此次酒宴结束之后,龙游县衙很快就接到了城东沿河某村的里正上请的申请,说有本地商人回乡设商行,要开设码头与仓库,手续证明一应俱全。
宗县令主政以来,一直在抓两件大事,一件是加强本地教育,广建学校,募请师儒,招收学生,讲论经术,从而令龙游的士子增加了好多;另一件就是狠抓商贸,利用龙游的衢江便利,吸引了不少商人在这里驻留,努力提高了龙游的商税收入。
所以县衙对于这样的新设商行之事,向来乐见其成,也大力促成的,于是很快就批复了。
沈大设的这个商行,表面上就是从饶州、衢州开始自西向东运出山货去婺州、杭州发卖,再就是自东向西将杭州、婺州的一些精致生活用品,向江东那边贩运。
正如他所讲的,每次货船到了龙游这里自己的专用码头与仓库换船时,一直都是主动地、足额地向县里缴纳过路商税,而且他还又拿着两浙路转运使司那里批复过的杭州商行担保,所以,龙游县的收税押司给他的货物是格外地关照,基本上就是见了船就放行,从不会进行任何的检查。
宗泽的籍贯是两浙路的义乌县人,在龙游为官,这是他在当前任官的回避制度下基本能够离家最近的地方了。所以,他在龙游县做事,会比在馆陶县还要更加地用心。
本地人沈大从杭州回来开商行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起初认为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一个月过去后,他却渐渐地从里面看出了一些端倪。
“你看这沈大申报的运往饶州去的货物怎么大部分都是瓷器呢?”宗泽皱着眉头问手下人。
“这些年来,越瓷的名气可是与日俱增,贩卖越瓷又有什么奇怪呢?”
“那你可知道这饶州下面有个浮梁县?而这浮梁县下还有一个十分有名的镇?”
“对,县令一提,我便想起来了啊,浮梁县的景德镇,所产青白瓷天下闻名,那可是比我们的越瓷有名气得多啦!”手下人经宗泽一提醒,立即发现了此中的反常之处。
“这瓷器如此沉重,衢江向西又是逆流,平缓处须借助风帆与船桨,急流处全靠人力拉纤,这沈大千里迢迢地把越瓷拉到饶州去,做的不就是赔本买卖吗?但是,他却又是我龙游县里,缴纳商税最积极的商人。”宗泽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运过去的不会是瓷器,而是与瓷器份量相近的其它货物,而且这货物极其挣钱……”
为了确认这件事情背后的真相,宗泽带了一名随从,化装成普通的百姓,决定去县城东面的沈记商行码头看个究竟。
宗泽自为官以来,一直讲究事必躬亲,常年在外奔波察看民情,田间地头也没少去,以致于他皮肤被晒得黝黑、脸上的皱纹也生得早,竟然一点也不像是四十多岁的士人,更别说是一位官员。只要一身粗布衣服上身,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位乡间老农。
而当他们接近那座码头附近时,就觉得更有问题了。
按理说,不过是一座普通的商行码头,但却没想到那里隔着很远就树起了木栅栏不让人接近,宗泽带人靠近了一会儿之后,很快里面还出现了巡逻的守卫,发现他们后,隔着栅栏大声地喝令他们赶紧离开。
宗泽不动声色地走开后,对身后的人说:“走,去他们这个村子里转转。”
码头离村口不远,他们还没走到村口时,正好碰上了一个看样子是从码头上干活回来的汉子,宗泽便上前假装问路,然后拉着那汉子聊了起来。
也是宗泽一身的庄稼汉模样,那一口龙游这里的方言讲得又像模象样,那汉子对他没什么警惕心,就对他们两人说道:
“你们也是想来找点活干?换个地方找吧,这里的码头就只雇这本地村里的人,外人是不会用的。”
宗泽却是个极善攀谈之人,于是顺口就说自己叔侄俩出来找活找了好几天了,从来没听说哪里干活只找本地人的说法,便拉着那汉子套近乎,说能不能想法个法介绍自己两人过去。
那个汉子见宗泽是一脸的老实人模样,又看了看四周没有其他人,便压低了声音说:“我跟老哥你说实话吧,我都打算明天也不去那干活了,这码头上搬的货不对劲。说是用木箱子装的瓷器,可是之前江东人运瓷器的木箱子我也搬过,份量不对。还有要是瓷器的话,是最怕摔的。而这些天里,倒是有人不小心摔掉过箱子,却没见那东家发火,反倒是前天一下雨,那东家就十分紧张,又是让我们全停下搬运、又是要给木箱子上加盖油布,看起来却是更加怕水!你明白哦?”
宗泽听了后,立刻心里有了数,于是赶紧谢过了那汉子,带着随从立即往回赶。
“装货的木箱子不怕摔,却怕水。”随从却是听得明白,在回去的路上对宗泽说,“说明他们运的肯定不是瓷器,我是觉得,八成会是贩的私盐。”
宗泽点点头道:“饶州那里不缺瓷器,反是缺盐,盐价高,如果从衢江逆流把浙盐贩过去,再高的成本也是能赚大钱的,这样子的话,就能说得通了!”
私自贩盐,可是大罪,宗泽可不敢怠慢。回到县衙就叫来的县尉,让他调集人手,要去突击查抄东村的码头。
县尉一听此事,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出去时却对着宗泽身边的县丞频频使着眼色。
果然,县尉一出去,县丞就开始劝解宗泽:“汝霖啊,你可能有所不知,建这个东村码头的沈掌柜,当初可是拿着两浙转运使家的胡衙内手信来过,我知你素来不喜这套,可是再看他们手续也齐全,就没多说。这次的这件事,你看……”
“你既然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这套,这次又何苦讲这些!”宗泽却是断然开口道,突然他又想起什么,急道,“你的意思是,县尉他也是知道这东村码头的胡衙内背景?不行,我得亲自去一趟!”
说完,宗泽不顾县丞的苦苦劝阻,立即叫手下另行点些人手,要赶去监督县尉的执行。
果然,当宗泽的人赶到东村时,这里的仓库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里面原先存放的大部分木箱都已经不见,码头上的各式船只都尽数驶离,县尉犹自还在那里辩称自己带衙役来时就已经是这样。
而正在现场的沈大,却是一副完全不将宗泽放在眼里的态度,极其嚣张地质问宗泽,说自己依法行商,为何会遭到县里衙役的无故盘查?
宗泽冷笑一声,一边叫人将现场散落着的那些木箱都拆开来细细检查,一边又叫人到码头附近的河段里分别勘查并舀取水样。
听得宗泽的这些安排,沈大的脸色明显大变,也不再敢多开口叫唤了。
果然,先是从这些木箱的内壁里刮出了大量残留着的盐渍盐粒,显然就是这些木箱长期包装着盐包所致。
“看来沈掌柜贩运的瓷器都是要用盐来腌制保存的啊!”宗泽不无讥讽地说道。
接着,宗泽手下从码头四周舀取的水样,都显示出极高的咸度。甚至还在某处离岸不远的河底直接舀出来一堆未曾融化完毕的盐泥——显然,一定是码头上的人接到了消息通报,将大量存盐倾入河道之后的残迹。
虽然未能完全地人赃俱获,但是就凭现在找到的这些证据,宗泽相信自己已经足够给眼前的沈大及其从众定罪了。于是,他立即下达了封禁码头、拘押沈大等人的命令。
“宗泽,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你可知道这商行的大东家是谁?”沈大一看宗泽来真格的了,禁不住有着发慌,跳将起来大叫道,“要是胡转运使、胡知州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宋刑统明文规范,任是王公宰执,也不得违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