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平衡
保州那里的渤海义军消息,居然是李纲最早来通知秦刚——他安排在北方商人那里的线人帮着带回了在保州的军事顾问团密件。
由于密件用了秦刚特别的加密处理方法,所以也不怕半途被人截获或者抄录,只是里面的具体情况很让秦刚感慨。
而他的提前感慨也没有多少时间,这次的朝廷效率也算是可以了,仅仅迟了一天后也收到了渤海人发来的相关情况,宰辅与重臣都进宫专门召开了小朝会,商议许久难以定下,只得又派人来让秦刚立即进殿参加议政。
秦刚倒也不敢耽搁,立即换上了朝服,迅速地往宫内赶去。
崇政殿内,宰执们对于渤海人当前局势的判断,出现了极大的分歧。
根据渤海人送过来的消息称,他们最近与辽国军队进行了四场较大的决战,分别是两胜两负。胜的两场都是守城战,辽军组织了十万大军对他们的保州与穆州进行了攻城战,结果不仅未能攻下,反而在他们坚守成功后出城反击获胜。
只是在击退了围剿的辽军之后,渤海人膨胀了自己的信心,便想着能够继续向北边扩大根据地,于是组建了部队北伐,但是却在野战中被当地的辽军击败。
只是渤海人声称,被打败的两场战斗中的损失并不算大,他们迅速地收缩回到原先的两座城池后,便与辽军陷入到了战略僵持阶段。
对此,宰执们出现了两种意见:
章惇认为,就按他们所知的辽军战斗力,能够据城而守,抵挡得住十万辽军的进攻,并且最后还能出城反击打败对手,渤海人的战斗力非常可观。尽管之后的两仗战败,也是吃亏在野战能力欠缺这一点上。所以,当下在其调整阶段,应该进一步加大扶持,以坐实这个在辽东后方稳定牵制辽人的重要棋子,从而可以不断扩大战果,进一步削弱辽朝的实力。
但是曾布则一如既往地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目前的这些消息,都只是渤海人自己报过来的,不排除他们只报喜不报忧的可能。而且,从常理来说,渤海人自己说“两胜两负打了个平手”,那么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渤海人吃了大亏,只是在场面上进行一些掩盖,并企图从大宋这里得到更多的援助。所以,应该进一步观望,并通过斥候、间谍得到更多的准确消息后再作出决定。
章惇则反讥道:渤海人反辽之事,至今也已两三个月了,这枢密院也是掌管着天下军情探查之责,但却从来没看到有什么可以侧面引证的有价值信息嘛!
宰执们的争吵,是小朝会上常见的事情,在平时的赵煦是乐于看见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现在可是事关北境安全以及制辽事宜,他迫切地需要得出一个相对正确且稳妥的判断或决策,而争吵只会令事实更加地混乱,并陷入悬而不决的状况。
于是他下令,让更清楚渤海人情况的秦刚进殿参与议事。
对这点,大家都无法反对。
秦刚身着御赐紫色官服进入了皇宫时,他这年轻得有点吓人的脸庞与这身官服之间的反差,很令那些经过其身旁的官员心里五味杂陈,当然,更会有些官员会主动凑上来拉近乎。
进入崇政殿,这是秦刚首次参加如此重要且高规格的小朝会。
里面站着的,都是宰辅以及两制班的各位重臣,还有与河北及军事相关的监司官员。
“秦卿,你来得正好。有关渤海人传来的情况赶紧拿给他看看。”赵煦示意身边的内侍将渤海人的信件递给秦刚。
秦刚快速看了一下,发现内容并不比李纲那边送给他的多多少。看完之后,他比较谨慎地开口说道:“恕微臣无礼,不知枢密院的机宜人员可曾还有相关的奏报?”
而秦刚的这一问,恰巧与之前章惇的讥笑相适应,倒是将曾布闹了一个大红脸。当然,曾枢密的涵养到了一定程度,面上看不出来,只会将恼怒藏于心底。
秦刚自然不知道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就得罪了枢密使,见众人并无明确的反馈,便就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微臣主管沧州军政,在这之前受陛下重托,前往保州渤海人之处联络,曾在渤海军中留了十人作为军事顾问团,明面上是指导他们与辽军对战,并负责监督我们援助的军事物资有无正常使用,实则也可为我们传递一些重要的情报与信息。”
“啊!秦卿真是深谋远虑,此事有心了!快快说来。”赵煦今天听了底下人争了半天,心里也是明白,关键问题就是出在大家对于渤海人与辽人之战所掌握的真实情况过于单薄,所以一直停留在口舌之争上面。
“渤海人虽然多为义军,但是其民族特性却是骁勇善战。据微臣留在那里的军事顾问们回报,在此两城的防御战中,渤海人不仅仅只是依靠了我们所提供的大量防守器械与武器装备,而且是具有着令人惊讶的顽强作战力。辽人的军队不擅于攻城也是主要的因素,但是渤海人在坚守城池多日之后,还极其难得地发起了多次的出城反击,而每一次的反击,多则歼灭上千人、少则击溃过百人,最终才能将围城的辽军彻底击退。”秦刚此时说出来的情况,竟然是比堂中众人所掌握的情况还要详细得多。
“这渤海人既然如此骁勇善战,但为何在之后的两战中又失利了呢?”赵煦饶有兴趣地问道。
“因为渤海人后面的两场败仗,并非是败于契丹兵,而是败在了女真兵的手上!”秦刚不紧不慢地说道。
“女真兵?朕亦听说过这名字,他们不也是辽人么?”
“正是,这辽人以契丹人为主,但亦有奚人、室韦人、女真人等等,而女真人还有多个不同部落,辽东为熟女真,辽北则多为生女真。”秦刚此时所讲的,既有这殿中宰辅们知道的,也有他们所初次听说的,“女真人极为凶猛好战,但是他们大多只愿意为了自己部族的利益而战。所以在进攻穆州与保州的战斗中,辽军动用的既非是自己最精锐的宫分军,也不会是这些各地分散的女真兵。不过,渤海人在向北试图扩大自己的控制地域时,则非常不幸地进入到了女真部落的势力范围,尤其是遇上了更加凶猛的辽北生女真,这才是他们后面战败的最重要原因。此外,由于渤海人的主动进攻需要大批的战马,而无论是我们大宋、还是高丽,给他们的支援,主要只能是军粮与武器盔甲,战马的不足也是导致他们野战失利的主要原因。”
“那么,依着徐之的观点,渤海人的战斗力应该还是足以与辽人相抗的了?”章惇明白,在对于渤海人的话题上,秦刚的观点相当有份量。
“至少从守城战的实力来看,足以相抗!”
“既然如此,对于渤海人此次的进一步求援,我朝则应该给予充分满足才是!”既然听到了这样的支持观点,章惇便再一次表明自己的观点。
曾布这次倒也无法再出言反驳了。
“章相,下官却有一浅见想多说几句。”秦刚再度开口,“假如有这么一种可能,渤海人在我们的支持下,最终强大了起来,不仅占据了辽东,甚至还能进一步替代契丹人,成为北方霸主的话。当然,下官就是这么一个假设,各位相公认为,那时的渤海国,对于我们大宋,到底算是福?还是祸呢?”
其实秦刚的这个假设,真正想推导出的对象,应该是对于历史惯性下必然会崛起的女真人。只是此时为时尚早,除他之外,所有人对于女真的概念几乎没有,反而不如现在趁势举出的渤海人例子更有可评判依据。
一向只在意自己能不能与章惇唱反调的曾布,却率先从秦刚的这个设问中发现了自己的发言价值。他立即一拱手,站出来对着赵煦说:“启禀陛下,当初朝堂商议,同意扶植渤海人,想要对付的其实并非只是单纯的辽人,而应该是千百年来,一直悬于中原头顶上的所有北方威胁。秦徐之的设问,恰恰就是在提醒大家,驱虎吞狼是一条好计,但是也必须要作好预防:如何能够对付得了‘吞了狼’之后更为可怕的虎!”
应该说:党争的力量是无穷的!
你们不是一直吐槽说整个大宋就没有几个人能看得懂北方的真正局势吗?可是曾布刚才的这段话不就是说得极为精彩吗?其判断也极为透彻、从中显示出来的眼光更是非常深远!
其实,精彩也好、透彻也罢、深远也不论,都只是表象,曾布也并不是真正听明白了秦刚的用意。他只不过是预设了“一定要反驳章惇观点”的这个立场,然后以其绝对聪明的头脑迅速地组织出一切可以用来佐证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不过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是这样的反对观点,恰恰在这个问题上,相对正常地揭示了大宋面对北方威胁的最恰当态度。
这一论述的逻辑相对严密且完整,包括章惇在内的众人竟然一下子无言以反驳。
蔡京则眼珠一转,出来打个圆场道:“徐之之意,也是打个比方,渤海人的当前困境,还是在于能不能守得住自己的地方,制辽尚有较大的难度,又何谈得灭辽呢?无非只是提醒我们时时要小心罢了。”
秦刚自然明白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就能扭转整个朝堂的观念,而且关于渤海人的实力,即使是全力扶持,基本也不太可能推翻辽国的统治。
而他只不过只是想借当前的这个机会,提醒所有的宰辅,在以后也要实施类似的“驱虎吞狼”战术时,至少也要有曾布当前的这种认识能力。从而为未来的事件,埋下一个有可能的思考小种子,至于何时会发芽、能不能生芽等等,只能以后再说了。
“蔡承旨所言甚是。只是秦刚习惯于预事在先,对于资助渤海人一事上,坚持适可而止、顺势而为的原则。宋辽和平的平衡非常不容易,轻易不能去打破它!”
秦刚强调宋辽和平的平衡,是因为他深知一旦打破这个平衡,就会出现更加可怕而难以控制的北方新威胁。
而朝中大多数的宰辅们认同这个平衡理念的原因,只不过是单纯地畏惧与辽人对战而已。
赵煦哪怕是再有雄心壮志,在此时也是根本没有做好与辽人直接对战的准备,自然对于秦刚的这个和平及平衡观点大加赞赏,更是认为自己在北方布局安排了秦刚,才是最难得的智慧之手。
因此,在章惇已经数次表示,在北方辽人的威胁逐渐减轻的情况下,可以考虑将秦刚调回京城,无论是在中书部门安排重要职位、又或者是在翰林馆阁里进行必要的培育,都是可以彰显出朝廷对于立功臣子的厚待。
但是,赵煦却有自己的考虑:
秦刚对于他未来要更牢牢地掌控朝廷全局具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所以他不想让秦刚成为当前任何一处势力去争取及拉拢的对象。
秦刚目前还是孤臣、将来也必须是孤臣!只有这样,来自他这个天子所赐予及特别关照的,才会是这个孤臣最重要以及唯一的依靠。
眼下秦刚关于北方局势的判断,无疑又是给了他这种规划想法一个极好的理由。
同知枢密院事的林希此时觉得需要发言了:“陛下,臣亦赞同秦待制的观点。只是,为消除北方辽人入侵的隐患,渤海人还是必须要扶持的,只有渤海人稳定活动在辽人的后院,河北河东的安全才有保障。至于如何去把握对渤海人扶持的力度,既让他们维持着对于辽人的威胁,又不至于让渤海人自身坐大。臣认为,秦待制已在河北治军有了一年,还曾去过保州与高丽,理应在这方面最有经验,宜交由他至前线临机掌握!”
“言之有理,秦卿对此可有何建议?”赵煦点点头顺势问向秦刚。
“微臣以为,可以从三点着手把握:在武器装备上,多给防御型武器,少给及不给进攻型武器;在外交把控上,可让高丽利用保州争议之地话题,在适当时机出面调停,促进辽东地区的三方平衡;在军事指导上,利用微臣派去的军事顾问团,劝说渤海人重点经营辽东南部区域。这样子发展起来的渤海国,既可以实现牵制辽人的作用,但是因为其东面有高丽、北面有生女真,也不至于会原地做大。”
一番话说得赵煦连连点头。
章惇此时便在内心痛骂林希的猪队友行径。本来之前与秦刚的一次会面,双方虽然没有太多的关系进展,但是最起码是有了初步的友好迹象。
而在今天皇上在小朝会时临时起意召集秦刚来议之时,他就已经在内心盘算好了,想着找个机会,借机举荐秦刚回到朝中,或者是兵部、或者直接至中书任职。这样一来,也可推动自己与对方之间的关系。
只是林希这个短视的家伙,看似借机在与曾布的争执中,维护了自己这一方的观点,取得了在朝堂争议之中的一点点小优势,却在无形中,破坏了章惇对于秦刚拉拢的大计。
因为顺着当前的话题赵煦很自然地提及了接下来处理渤海人问题的人选,而殿内众人的眼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了秦刚。
见状自知别无选择,秦刚索性主动站出:“微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陛下分忧。如有任何差遣,微臣万死不辞!”
曾布却是立即说了一句:“因渤海人之事不可明示,徐之只能暂时留任知沧州原职。”
赵煦虽然点点头,但是却跟着说道:“郭长风【注:郭伟,表字长风】年纪不小了,这些年驻守瀛州也算有功,让他回京任职,高阳关路安抚使司就移镇沧州吧!”
众人先是一惊,皇上的这个意思是:既然眼下不便让秦刚离开沧州升官,那么就把郭伟调回京城另任,高阳关路安抚使司的治所移到沧州,也就是意味着秦刚可以在原处升任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
这样的任命虽然有点令人意外,但是细想一下,却也是最妥当的安排。你给臣子委任的是关乎国境和平的大事,却如果又不给予更高的官职,这总是说不过去的。
而且秦刚本来就兼了高阳关路的兵马副都总管一职,这次直接扶个正,的确更有利于他调动更多资源,来协调安排与渤海人之的关系。
殿中的诸位宰辅对这样的任命建议均无异议。
私下腹诽的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