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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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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刚在保州的第三天,开京那里来了使者,一是对高元伯送去的求援信给了一个原则同意的回复,另一个就是接到了高丽商人带过去的密信,对于大宋即将派去谈判的密使非常地期待。当然,他们也得知了这位秦密使会提前先来保州,于是前来发出正式邀请。

    秦刚的海船在进入开京港口时,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站在码头迎接的人也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是在领头的一个年轻人迎上来自报名号时,才知道高丽国王对此次的重视程度。

    “在下高丽国世子、太尉王俣,奉我王之命,前来恭迎秦学士。”

    这王俣便是当今的高丽国主王熙的长子,目前已封为朝中太尉之职,不久应该就要被立为太子,也是未来的下一任高丽国主。王熙派了他来迎接秦刚,看来的确是很是重视大宋的使臣。

    而且对方对秦刚的称呼也很讲究。这“学士”一衔,即可以理解为对其“宝文阁待制”的阁学士馆职的统称,也可以视为对大宋有风采的士人的尊称,算是符合秦刚这次作为密使前来的叮嘱需求。

    面对重视,秦刚自然不能托大,赶紧回礼道:“秦刚见过王世子。”

    这王俣却是抢上前两步,既惊讶又热情地牵起秦刚之手:“久闻秦学士年少英才,你我又年纪相仿,当不得那么客气,叫我表字世民即可。”

    这一旁有另一个中年官员却是恭恭敬敬地上前向秦刚行礼道:“高丽国左拾遗朴景仁,见过秦学士,并斗胆试问,尊师淮海先生可好?”

    高丽人崇尚中华文学,对于苏轼及其门下众弟子均十分仰慕,而这朴景仁其实也是高丽赫赫有名的文人学士,他既然知道这秦刚乃是秦观的嫡传弟子,借机前来打听问候也属正常。

    秦刚便只能脸色一暗,道:“恩师谪居郴州,不过有当地官员照顾,起居饮食暂无大碍。”

    他现在的身份还是朝廷重臣,自然只能把话说得点到为止,也不便作此其它议论。

    不过,好在这朴景仁也只是单纯地关心一下,并未过多纠缠这一话题,而是更加关注于秦刚本身:“下官久闻秦华夏之名,今天得知学士来我高丽,特意求得世子准许同行,以沐天朝大家之风范。”

    朴景仁知道秦观之名,这点并不奇怪,但是他居然还知道《少年华夏说》,这就让秦刚很惊讶了,难不成今天高丽人的情报收集工作如此先进了?

    好在朴景仁很快就解释了原因:“我高丽士子仰慕大宋文化,每年都有很多士子远赴天朝京城学习,不仅学士当年的解试之佳作,风靡我高丽之土。就连学士科举那年所作的《金鸡报晓》一诗,更是名震三韩。”

    为了证明此言非虚,这朴拾遗竟然一板一眼地背诵起了秦刚当日所作的那首诗: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两声、撅两撅。三声~唤出扶桑日,扫退~残星与晓月!”

    此诗吟罢,不仅是一旁的王俣展露出了一脸的崇拜与钦佩之色,跟在身后的一众高丽官员皆是上前向秦刚送上各种奉迎之词与马屁之语。

    在从码头回开京城内的一路上,世子王俣与秦刚并行,这才向他细细介绍了朴拾遗的家世:朴景仁不仅是高丽王朝开国功臣朴守卿的来孙,而且他的父亲在大宋也是十分有名。

    “拾遗可是朴寅亮之子?”秦刚突然想起来了,轻声问道。

    “正是。”王俣含笑点头道。

    原来如此,朴寅亮的名气则是大了很多。除了他同样也是高丽名臣并兼是高丽文学大家,关键是他在出使大宋时,展现出了其极高的诗词创作能力,他与同行随员金觐所作的不少诗文,甚至都能得到当时宋朝文人的肯定,以至于最后还为他们单独刻印了一本名为《小华集》的诗集,其意为“小中华诗集”之名。

    随行的金觐对苏轼苏辙兄弟无比地崇拜,回国之后,还给自己的两儿子分别起名叫金富轼与金富辙,只是他们出使大宋时,苏轼一直在地方任官,无缘得见。但是,苏轼的情怀与才华,却被他们一并带回到了高丽,以至于连同苏轼的得意门生秦观,如今在高丽,都已经是读书士人眼中的偶像。

    世子王俣为秦刚的到来,在府中举办了盛大的酒会,虽然不能提秦刚的官方身份,但是一句淮海居士秦少游的门生弟子,就足以震动半个开京城了。

    高丽尊崇宋风华礼,其宴中礼仪均是来源于中华,虽然席间不时地会有一两句“思密达”传入秦刚的耳中,但是一当乐曲声起,歌词却皆是汉话发音,又恍恍然似乎回到了京城。

    此时,乐曲风格一变,起的却是《踏莎行》的调子,堂前歌姬翩翩起舞,朴景仁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亲自下场,唱起的竟然是秦刚的那首《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秋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朴景仁的汉语发音其实算是非常标准了,但正是因为带了一点点异域的音调,让这样的咏唱别具了一种风味。

    不过,很快秦刚便发现了真正的韵味所在:

    朴景仁虽然不能跳出像那些歌姬一样曼妙的舞姿,但是他一板一眼的手部与肢体的动作,正引导着席间包括王俣在内、还有其他诸位大臣、士人相应地坐在席上共舞,而这应该就是汉唐时期的乐舞礼仪。

    只可惜,经历了汉晋之后的五胡乱华、还有唐末五代纷争的洗礼,这些古老的礼仪竟然已经在华夏大地上逐渐失传了,却想不到在这高丽异邦,竟然能够看到了这种传统文化的遗存。一时间看得秦刚是心情澎湃。

    曲调悠长婉转,却敌不过字词的凄苦与悲凉,孤独无望的情绪,在一个“失”、一个“迷”、一个“断”、一个“闭”等等这些无可替代的字眼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更是唱到了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是所有悲情的集中爆发。

    人生的某些境遇,便如同洪流一般,总是能够把人带到深不可测的远方。

    跟随朴景仁吟唱着的众人的双眼全都湿润了。

    秦刚不由地深为感动,他随即立身起来,站于一旁,以最恭敬的姿态代表恩师向在座众人表示感谢。

    随后,王俣便击案说:“此词为天下之绝美,我等先敬秦学士一杯,以谢其师带给我们的天朝词华风采。”众人皆举杯。

    随后,众舞姬又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气氛才有所欢快起来。

    之后,他们还让舞姬特意秦刚表演了高丽的传统歌谣《青山别曲》、《西京别曲》中的一些章节片段。它们都是当时最优秀的高丽歌谣,之所以命名为“别曲”,就是为了与此时由大宋传入高丽的“正曲”。

    而席间,似乎有一人看向秦刚的眼光很不一般,而秦刚也觉得他有点眼熟。只是想起自己却是第一次来高丽,可能会是与之前的哪个人长相相似罢了。

    再去看此人时,却发现他已不知何时先行离场了。

    酒宴直至气氛最浓之时,王俣便说,今日之会便到这里吧,贵客远来,还须先行歇息,过得两日,我们再作畅饮。

    于是众人告退,王俣也为秦刚等人专门在王府偏院安置了独立休息下榻的地方,并嘱咐早些休息为好,关于公事明日一早会有朝中派遣的大臣过来正式商谈。

    秦刚这才得以与谈建说些到了高丽后须去关注的一些事情。

    而今日的谈建,早已是经验老道的商贾大家,方才酒宴之上,秦刚只顾与众人诗歌答谢,他虽然不会讲一句高丽话,却也能够连手势带比划,已经搭问上了五六个家里也做着商贸生意的宾客,并约好了明日便去详细谈谈看货定生意的时间。

    “建哥现在越发地稳重可靠了!”秦刚不由自主地赞道。

    “大哥交待的事情,哪敢不尽力。”

    而秦刚的随身护卫也在尽职地四下检查房里房外的各种细节,并非是对世子不太信任,只是他们的职责与习惯所致。

    正在这时,听到了两重门外突然响起的悠长的喊声:“高丽国长公主殿下驾到!”

    长公主?秦刚一愣。

    还未等到他完全反应过来,一众王室仪仗便直接进了外面的第一道大门,并在外院处停下。

    秦刚此时正好还未换下正服,也不敢怠慢,便立即带着谈建与护卫从屋内走出来,迎到了院中。

    只见来人中间簇拥着一位盛装的高丽女子,顶着高高的华冠,并穿着拽地长裙,竟然并未理会迎出来的秦刚,而是直接走进了正厅,四个婢女却低头抬着她长长拖曳下来的裙摆,步调一致地跟在后面,秦刚也就只能带着谈建与护卫再一起重新跟了进去。

    长公主直接坐了首座,四名婢女非常娴熟地将她的拽地裙摆收拾并整理叠好,然后就快速低头退了出去。而这时,长公主才抬眼看了一下秦刚身边的人,用着非常不客气的口气说道:“我与秦学士说话,其他人可以退了。”

    秦刚笑了笑,便对身边的谈建与护卫挥了挥手,他们便一起退到了门外,并随手将房门虚掩好。

    这时,秦刚才有机会看清长公主的长相,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长公主果真是长得与李清照极为相似,若不是气质迥然,只怕他还会以为这小丫头在这里整蛊捉弄他呢。

    当然,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了那日在天津寨中,身着高丽服饰的李清照能被那几个高丽商人所误认之事。

    这位长公主便就是前任国主王昱的姐姐,算是此时王熙的侄女,所以今年还不满十八岁。

    毕竟王熙抢了自己侄子的王位,所以不仅保留了她的长公主头衔,并会在面子上更多地作出一些善待、恩赏的举动,以掩盖自己的得位不正。

    这位长公主自己的名下便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商社,所以也常常会接见一些商人。而高丽国的商人都知国主对她独有优待,其中多有聪明的人会找她投靠。

    此时厅堂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长公主自是知道秦刚此时正一时失神地盯着她,而她上下将秦刚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才开口:“果然是天朝上国之人,自有一番气度在身,本位就不追究秦学士眼下的失礼之处了。”

    秦刚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由于惊讶于她与李清照长相的神似,以至于一下子勾起了对小丫头的思念,竟然没有注意,将自己的眼光长时间的停留在了长公主身上,确实有点失礼了。

    因为此时,高丽并非是大宋的正式藩属国,自从高丽被辽国讨伐臣服之后,便中断了与大宋的藩宗关系,自神宗时虽然开始恢复了朝贡,来往文书中,也多以臣属身份说话,但在本质上,却应该属于平等的邦交国关系。

    所以,秦刚见了高丽的长公主,理应第一时间行大礼拜见。

    只是,高丽长公主却是主动开口表示谅解,这既是给了秦刚一个台阶,也是由于:高丽臣服中原已有数百年,此时的平等关系,有一大半是拜辽国的高压需要他们联合而导致,其实在大多数的高丽国民以及王室成员心里,都还是把大宋视为宗主国,而宋人到了高丽之后,也极受其尊敬与优待。

    刚解开见面时的失礼心结,长公主一开口的话又让秦刚的心吊了起来:“此次前来,要向秦学士打听一件事,有商人说是在大辽的天津寨里抄出了一首据说是本位的诗词。但是本位却从未离开过开京。这天津寨虽在辽境,但却据说也有秦学士在沧州的参与手笔,不知能否给以些见教?”

    就在长公主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秦刚也在心里快速地权衡并判断。

    而且这时他已经想起酒宴上那个一直关注他的高丽人,应该便是在天津寨里见过的商人之一。也就是说,他、李清照、还有那两首《一剪梅》的词,基本已经做实,都不太能够赖掉。

    既然不能否定的事,那就不妨爽快地承认。

    只是这样一来的话,他必须要想出一个妥当的说法,好好地解释一下,当初为了解释他出现在天津寨里的原因,临时对耶律兄妹编造出的与高丽长公主之间的绯闻故事。

    当然,看到眼前的这位女子脸上多是好奇,却无半点恼怒的神色,秦刚便意识到:自己编的故事也就只有四人知晓,而以耶律兄妹的人品来看,断然也不太可能会传出去。

    传出去的只是大家认为风雅无比的那两首和唱之《一剪梅》而已,所以这才放下心来,于是便非常诚恳地说道:

    “回禀殿下知晓,此事的确与外臣有关。外臣有一师伯之女,长相酷似殿下,那日在天津寨中被人误认而已。所谓‘和词’两首,便是外臣与师妹所作。”

    “原来如此。‘此情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长公主此时突然吟诵起秦刚那首词的末句,之后似乎还在回味了一番,才道,“你那师妹既与本位相似,也应是二八年华。所以初读此词,便在想,写此词句之人,会是怎般的才情与模样,方能配得上之后的回词痴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多谢殿下谬赞!”秦刚也就只能厚着脸皮接了一句。

    “你……可是与你那小师妹两情相悦?”长公主问出了此话之后,却不禁自己脸上一红,她其实不过也是少女一枚,只是当时看此相和的两首绝佳诗词,便就十分好奇,一直在打听其真正来源。今日得一开京商人汇报,说是看到世子宴请的客人,便是当时天津寨中的男子,于是这才寻来。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秦刚脱口而出的这两句源自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长安古意》之中,也算是在高丽传唱许久的绝句。

    长公主听闻之后,脸上一阵悠然向往之色。只是稍后又作正色道:“今日冒昧来访,总算得解心头之惑。”

    说完,长公主突然抬起左手手腕,振了振,传出几声手铃之声。随即,四名婢女鱼贯而入,至其身边麻利地整理并抬起其长裙摆。

    长公主起身欲走之前,突然又对秦刚说了一句:“仅从那两首和词来看,你那师妹之才华,不亚于秦学士!”

    “何止不亚于,实则胜出许多。秦刚谢殿下错爱!”秦刚却似乎不以为忤地认同道。

    已经快步走出门口的长公主脚下未停,脸上却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像秦刚这样的年轻俊才、又已做到朝中高官,居然自认才华不如一个二八女子,至少在这时人的思维中是难以接受的。

    难道,这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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