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丈
暮春时节,徐徐春风之中依然夹杂着彻骨的寒意,呼呼的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刺痛,好在一整个春天雨水还算充沛,浠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仿佛要将前几年大旱时期欠的甘霖一次补齐。
蓑衣根本挡不住冷冷冰雨的渗透,吴成冻得瑟瑟发抖,面庞被风刮得通红,但他也没时间去理会,紧皱着眉头盯着田间活动的人群。
春耕已经接近了尾声,吴成准备的粪丹已经发往各个屯村施进了地里,屯村的青壮往年大多趁着春耕后的农闲时期去附近的地主家做长工填补家用,今年却统统被集合到屯堡中训练,和那些新卒、旗军一起走队列、练刀兵。
吴成抽空和岳拱一起将训练中暴露的问题总结了一下,对训练科目进行了调整,又去检查了一下鸟铳的打造进度,顺道撺掇着杜魏石跑去沁县从晋商的票号里再借了一大笔高利贷,这段时间朝廷一文钱都没发下来,报上去讨钱的奏报统统石沉大海,但百户所里练兵、教书、采购装备哪样不花钱?单单是集训各屯村青壮、每日供给口粮就得耗费一大笔银子。
花钱如泄洪,杜魏石之前在武乡借的那笔高利贷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剩不了多少了,好在山西晋商不少、放贷生息的票号也多,武乡借完了去沁州借、沁州借完了去太原借,吴成花钱从县衙的黑市里买了衙门的公章私刻了一份,精心伪造了一堆田契地契,有这些东西做抵押,偌大个山西还怕借不到钱?
私刻印章、伪造田契,条条都是要充军的大罪,那些半年期、利滚利的高利贷单单是武乡城内借的吴成就还不起,但吴成反正债多不压身,半年后没准都天下大乱了,债主和朝廷还能武装讨债不成?实在不行,大不了逃去陕西投李自成!
打定了赖账的主意,自然就不会被这些债务所困扰,训练和军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如今困扰着吴成的,便是如今正在进行的清丈田亩。
“林山屯清得差不多了,呵,吴小旗,猜猜这次清出来的田额跟鱼鳞册上差了多远?”何老头骑着一匹骡子踱了过来,毛孩紧跟在他身边帮他举着油伞,何老头小心翼翼的挡着手里捧着的鱼鳞册,以免被雨打湿:“吴小旗,林山屯起码一半的田地没在鱼鳞册上!”
“差这么远?”吴成微微有些吃惊,这鱼鳞册还是万历年间的张阁老主持清丈时登录的,几十年的时间,屯丁开垦田地、地主将官私囤军屯,田额对不上才是正常的,之前清丈的几个屯村也有不少隐田的情况,但藏了一半的田地这么嚣张,还是第一次出现。
“吴小旗有所不知,这清丈也是有门道的”何老头嘿嘿一笑,当起了解说员:“朝廷清丈,大多以绳尺和步车测量,朝廷对绳尺和步车规格都有严规,但您也知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朝廷的严规下面什么时候真正用心遵守过?故而在这些测量工具上动手脚的不在少数。”
“清丈田亩,朝中的大人们自然是不会去做的,县府的亲民官也不会去做的,做事的都是衙门里的吏员,吴小旗,您也知道这些吏员收了银子什么都敢干,清丈又如何有例外?常以‘短缩步弓’之法测量土地,结果自然是由着他们说多少是多少,豪绅地主出得起这笔钱,便帮他们把田土隐下,十亩良田测出来便成了五亩下田,农户百姓出不起这笔钱,哪怕是贫瘠的山田、新开的荒地、甚至祖上的坟山,也给你登录成肥沃的‘平田’。”
何老头喘了口气,继续说道:“这还是朝廷的清丈,至少还有工具来测量,若是民间清丈土地,全靠宗老乡老一步一步的量,这么量出来的地本就不准,再说了这些宗老乡老大多本就是地主,又有谁不为子孙前途去攀附豪绅的关系?又怎会不替那些豪绅地主隐瞒一二?”
“吴小旗你也知道,咱们卫军大多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丘八,要丈量土地要么也得从官府借人,要么就得上报到兵部让上面派人来,但兵部往往也是把呈文转给当地官府,到最后还是调拨吏员来丈量,这清丈之中的猫腻,自然也用在了咱们的身上。”
吴成点了点头,上面缺乏监管,下面不胡乱作为、私相授受才是怪事,何况是如今这大明从上到下塌方式腐败的时刻?吴成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培养那些挑选出来的新卒、带着他们亲自下田清丈了。
何老头见吴成一直盯着地里忙活的新卒们看,犹豫了一阵,出言劝道:“吴小旗,这些新卒才上了不到两个月的夜课,白日里还要训练,不少人还识不了几个字,算学更是很多连加减都没搞清楚,而咱们百户所里的屯村,恐怕不少都是这般复杂的情况,靠着他们一个个清过去,效率太低了,恐怕清一年都清不完大半个百户所。”
“无妨,清丈不是目的,锻炼人才才是目的!”吴成轻轻摇了摇头,回道:“理论结合实践,让他们在田土之中边干边学,课上教的东西,才能让他们深深的记在心里。”
吴成放眼看了看四周,不少老弱妇孺在一旁围观着,春耕之后青壮都去了屯堡集训,这些老弱妇孺没了租贷的压力也闲了下来,如今的乡村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正好将新卒清丈当作西洋景,解一解农闲时的无聊。
人群之中还夹杂着几个管家家奴模样的人,明显是附近的地主得到消息派来查看形势的,见到热火朝天的清丈情景,一个个面色都不好看。
吴成微微一笑:“再说了,咱们也不用把所有屯村都清完,这次的清丈和分田实际上就是作秀,做给百户所里的军民百姓看、给周边的农户农家看,也做给张家和他下面的那些地主们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