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议会之辩
新建成的议事厅,和革命年间的议事厅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大堂扩大了数倍,可以容纳上下议院五千多名议员共同参会,其余布局基本没怎么改变,三层座椅,呈弧形环绕正前方的主台,台上设发言台、议长和副议长座位,其后则是另一座高台,摆着皇帝的裹金御座。
议事厅中吵吵嚷嚷如同菜市场一般,主台上的议长不停的敲着惊堂木,声嘶力竭的喊着“安静”,主台一旁的几名监纪御史掏出随身携带的黑本子开始登录名字,那些大声嚷嚷不停的议员才渐渐平静下来。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趁着这混乱的时刻悄悄溜向自己的席位,一边弯着腰躲避着监纪御史的视线,一边伸手护着胸前的银制徽章,这种徽章是科学院颁发,用来奖励那些在科学和工程方面有杰出贡献的人,对于他来说,比全部身家都要宝贵。
“金玄烨!这里!”一名花白胡子、身形佝偻的老汉朝那男子招了招手:“你怎么来的这么晚?我还以为你请假了呢。”
“朱老先生……”玄烨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这位朱老先生可了不得,乃是前明的定王朱慈炯,前明灭亡之后,皇室皆以平民身份入大熙,朱慈烺考入京师大学堂,随后通过捡拔科入官场,又自愿去新大陆开拓,主持了对英格兰新大陆殖民地的攻伐,为奖赏其开拓之功,在其逝世之后,大熙便追封其为吴王,仿梅氏旧例,准其子嗣于原英格兰在殷洲的三块殖民地上建国藩封。
朱慈炯则和他哥哥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弃政而从商,与朱家的一些宗亲一起合办了一家公司,专营新大陆的商货贸易和工坊实业,生意也算红火,革命三十年被南京商会推举为地方议员,随后又被推举入了上议会。
“算学院有些新课题,最近一直在反复验算,就是不得其理,一时间入了迷,忘了时间……”玄烨微笑着解释了一句,问道:“朱老先生,如今议到哪个章程了?”
“正好是你们科学院的事!”朱慈炯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你来的也巧,看着吧,你们的牛掌院要开始骂人了!”
玄烨伸着脖子向台上看去,却见发言台上立着一个穿着大红官袍、栗色须发、鹰鼻阔额、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墨绿色的双眼冷冷扫视着那些喧闹的议员。
随着监纪御史的介入,会堂渐渐安静了下来,议会议事也有章程和规纪,违反纪律被监纪御史记录下来,通过监纪会的审查,便会立刻被取消议员资格,之后也不能再参选、连推举和投票资格都会受到影响。
上下议会的议员大多是推举产生,上议会一般是各地商会、绅会和贵胄推举,下议会则是工农兵民投票推举,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特赐的席位给予为大熙立过功劳的人员,比如烈属、战功、外藩臣僚、宗教领袖,或者像玄烨这样得到银徽胸章的科学院人员。
台上的男子清了清喉咙,表情严肃的开口道:“刚刚,赵议员说‘科学,小道尔,无非奇技淫巧以悦闲暇,与大道何用?’,本院反驳说‘科学者,儒学之正道、圣贤之至理’,诸位喧闹至今,看来是并不认同,所以今日,本院在此就好好辩上一辩!”
“儒学正道是什么?是仁,何为仁?天下大同为仁、天下为公,此即为仁!”
“如何实现仁?孔圣言礼、孟圣言义,然则礼为何物?义为何物?千百年来无数先贤皓首穷经,至我大熙,算是有了一个公论——继圣温陵先生言‘道不虚谈,学务实效’,先帝言‘脚踏实地、实事求是’,卢忠肃公言‘天下至理在于民、寻理之道在务实’,南雷先生、船山先生、亭林先生的经世之学,亦要‘去虚而向实’。”
“好家伙,继圣和太祖爷都给抬出来了,这大帽子扣下去,谁还敢像之前那般喧闹?”朱慈炯依旧是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玄烨附和着笑了笑,说道:“这科学院里,儒学功底深厚的的没有牛掌院专业水平高,比牛掌院专业水平高的又没他儒学功底深厚,牛掌院……要是心胸宽广些就完美了。”
大熙如今的学派主流是李贽、梅氏一系的温陵学派,李贽也因此被民间称为“继圣”,其次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一系的经世学派,再其次便是在平民工农之中渐渐兴起卢学派,牛掌院将三派统统拉出来,再加上太祖的言论当虎皮,在场的议员,谁还敢冒着得罪皇室和天下读书人的风险闹事?
“脚踏实地者,才是追寻儒家大道之人,实事求是者,才是践行先圣理念之人!”牛掌院中气十足的继续说道:“可以实证之理,才是世间真理、才是儒学正道,只会寻章摘句、在古书之中翻找道理、将先圣言论奉为至理而不去验证其正确与否,这是迂腐、是愚蠢,这才是沉浸于奇技淫巧之中,而不去探寻儒家正道!”
议事堂中一阵骚动,牛掌院轻蔑得哼了一声,继续说道:“科学院正是秉持着儒家大道,一切向实、以实证道,所以才能辨经书之真伪、纠先贤之错谬、得世间之至理。”
牛掌院转头看向一名议员,冷笑道:“赵议员,您也是家传悠远、学富五车,可若是没有我科学院以实证道,如螟蛉义子这般错谬,您还准备坚持多久呢?”
赵议员脸涨得通红,他当场就想要反驳经书里讲的是隐喻,学的是其中的圣人道理,而非实际如何,但看到一旁监纪御史虎视眈眈的扫视而来,只能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牛掌院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太祖有言‘儒者寻道,当使天下万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故有助于实现天下大同理想之学问,皆为真理至理,为万民奉献者,皆为先贤圣人‘,故而太祖改孔庙为先贤祠,不独尊儒家先贤,改奉诸教诸贤。”
“那么,寻章摘句能够实现天下大同吗?我中华泱泱数千年,可有苦读经书之人摸到了大同世界之门道的?”牛掌院顿了顿,冷冷扫过那些反对的议员:“卢忠肃公在《乌有农务考》中有言‘寻大道者,必实干之人,皓首穷经、百无一用、脚踏实地、方有其成,儒学之道,在农间、在工坊,在万民之中,而非圣言经文之上。’”
“科学,便是以实干为先,一切务实,凡我科学院之产物理论,皆需千锤百炼、实测检验,方得其果,因此,我们有了牛痘解决了天花,我们找到了钉螺解决了湖广的肿病,我们有了蒸汽船,不必再侯风出海,于大洋深处亦能安稳航行,运载成千上万的百姓移民他乡。”
“我们有了蒸汽火车和铁轨,南北东西旬日可至,商货百姓流通于全国各地,商贸为之兴旺、天下为之兴盛,就连这议会,若没有火车方便议员在短时间内往来,恐怕连规程中规定的议员人数都凑不齐吧?”
玄烨重重点了点头,如今的议会和革命年间大不一样,革命年间大部分时期议会只是个橡皮图章,地位尊崇但实际上却没什么作用,如今的议会不仅掌握了各部款项的审核拨款,还掌握了民事法典的立法权,这和革命中期之后全国性大规模的铁路建设和蒸汽船、蒸汽火车的大规模运用脱不了关系。
交通越来越方便,国内国外的商贸越来越发达,新兴的商贾、资本家和城市有产阶级越来越多,自然而然便开始追求自己的权力,作为万民代表、法理上凌驾于皇权之上的最高权力机构,议会的权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科学院有新的化肥和培育粮种,亩产三年之内翻了两倍;有更好的机械,江南的织户不再因为机械的缘故伤残肢体;有更好的医药,让更多的百姓摆脱疑难杂症,能够安然终老!”
“科学院的所有成果,都正在或者即将让天下万民受益,科学院就是在脚踏实地的践行着大同之世的理念,因此,本院才能理直气壮的宣言,科学,就是儒家正道!”牛掌院长长吐了口气,略带嘲讽的看向赵议员:“赵议员学富五车,一生埋首于经典之中,又为百姓们做了些什么呢?又是如何探索大同之世的呢?”
“好!”朱慈炯赞了一声,呵呵笑道:“听说牛掌院在泰西是研究神学的,入了我大熙之后才开始研究儒学,竟然能有如此扎实的学问,不愧是要冲着先贤祠去、准备做圣贤的人物。”
“依着牛掌院的性子,日后怕是要把孔圣拉下来,自己坐上去……”玄烨玩笑了一句,眯了眯眼:“只可惜议会之中辩经辩得再好也没用,终究还是要看投票结果的。”
“金玄烨啊,你是在科学院里闷头研究太久了,有些不染红尘的天真!”朱慈炯呵呵一笑:“你以为牛掌院今日发言只代表你们科学院?赵议员那些反对者,只代表他们自己?科技发展,则工商兴旺,最得利的是咱们这些投身商贾、兴办实业之人,你觉得牛掌院之前没来拉拢过咱们?”
“工商兴旺,修铁路要征地、办工厂要征地夺水,海外大庄园的粮食涌入国内、粮价暴跌、田土贬值,谁损失最大?”
“朝廷对农家有补贴,可那些补贴小农户拿着能够维持个温饱,靠着朝廷的就业帮扶政策,也能去工坊里谋一个工作,但像赵议员他们这些田土众多的大户官绅怎么办?从革命年间以来,多少靠着田土吃饭的大户官绅破产?所以他们今日群起而攻之,是只针对牛掌院吗?”
玄烨反应了过来,扫视着议事堂:“牛掌院今日和他们辩经,也不是为了说服他们,今日上下议会合议商定国策,上议会里官绅地主多,但整个上议会也才一千来个席位,剩下四千多个席位全是下议会的议员,说服了他们,自然也就得到了最多的票数!”
朱慈炯点点头,正要接话,那支支吾吾了半天、脸如酱色的赵议员终于是恼羞成怒的怒喝道:“儒家大道、先圣至理,岂是你这西番蛮夷可以理解的?大言不惭、妖言惑众……”
原本蠢蠢欲动的议事堂瞬间寂静了下来,朱慈炯又变成了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得了,这下子连上议会的票都稳了。”
玄烨微笑着点点头,大熙从立国之初就在对海外进行扩张,早早确立“以汉为主、诸族融夏、共生共荣”的国策。
大熙吸取了历代王朝统治异族的教训,对于国内和海外殖民地的地方实力派或贵族,特赐为议员或直接给予官职,如同汉代迁移地方豪强一般将他们收回国内,在当地造成群龙无首的权力真空,然后再派设流官,通过义务教育或工作队的方式推行汉化和通婚融合。
如今上议会中就有不少被特赐议员的海外贵族和豪强,下议会中也有许多入夏的海外之民,当今皇后也是个蒙古郡主出身,赵议员这番话,是一口气将他们统统骂了进去。
牛掌院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勃然大怒”道:“赵议员,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本院虽是西番之种,但姓牛名顿,取的是汉名、说的是汉话、用的是汉礼、学的是儒家经典,本院是太祖亲赐的二等子爵,是当今矩公钦点的三品科学院掌院,是堂堂正正的大熙子民!你斥本院为蛮夷,是在斥责我大熙国策、斥责太祖和矩公吗?”
赵议员也知道自己妄言闯祸,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能悻悻坐下,不少议员却不准备放过他,冲着他怒骂不止。
“安静!安静!”议长又一次敲起了惊堂木,瞪了那赵议员一眼,朝牛掌院询问了几句,说道:“现在开始举手表决,《科学及技术扶助法案》的修改草章,同意通过的举手。”
议事堂中哗啦啦举起一片手,几名监纪御史开始点算统计,实际上并不需要他们的统计,举手通过的人数已经明显超过不同意的人数,但议长还是耐心等着统计完毕,这才一敲惊堂木:“三千二百票同意通过,此项议题结束,送去宅家请矩公签字施行,接下来的议题,关于三年制义务教育修改至六年制义务教育……”
“接下来还有《工商促进法》、《私有财产保护法》、《民权法》等等,都是跟咱们工商业息息相关的,牛掌院开了个好头,把那些官绅地主的气焰打下去了,咱们推动这些法案底气也足了些!”朱慈炯高举着手,哈哈一笑:“这下子,要天下大变了哈!”
“世间的事怎么可能一蹴而就?议会通过了,宅家那边也不一定会同意的,日后必然会再有反复……”玄烨淡淡一笑:“不过嘛,只要再变就是好事,太祖不是说过吗?华夏绕着圈子跑了千百年,是时候该往前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