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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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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能离开这鬼地方回京城了!

    礼部侍郎王宣华一睁开眼睛便觉得感动,禁不住热泪盈眶。

    天知道他这些时日在这鬼地方吃了多少风沙,连皮肤摸着都粗糙不少,一照镜子,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都怪那杜氏兄妹,偏要搞个隆重迎亲,过分到派他这三品大员千里跋涉,来下一道旨意。一路上的坎坎坷坷且不去说它,单说这来的又极为不巧,那正主小将军竟然追敌去了。他只能先去拜会将军和将军夫人,那将军夫人却是好大架子,根本赏脸没见他一见,果然是杜家人,一模一样的趾高气扬。不过谁叫人家皇亲国戚呢?

    王侍郎心里委屈,只好在城里吃沙子披兽皮,日也盼夜也盼,足足盼了月余,才终于盼到小将军回城,赶紧前去拜会,却被告知小将军斩敌回来,去开庆功宴了。他再问接下来何时能见?老将军就说不必见外,只扔给他一个日子,说在城门口相会便是。

    王侍郎心道不能同武夫一般见识,遂憋着口气回了驿馆,扒着指头继续数日子。

    好不容易到了今日。

    王侍郎想着就要回他流云锦绣的京城,立刻就想仰天大笑三声,一改之前颓靡,将一套官服穿的板正无比,精神抖擞的挺起腰杆,打算去会会凉州人口中天神下凡一样的小将军。

    然而归心似箭的王侍郎高兴得太早,武夫不光不识礼,信用值似乎也要打个折扣,明明他一早就派人过去周知提醒,然而他同一众侍卫缩着脖子在风沙中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磨到一点脾气都无时,也没瞧见夫人与小将军的影子。正打算再派人去催,忽地听侍卫叫声,“来了!”

    王宣华赶紧伸长了脖子去看,只瞧见一辆不紧不慢驶来的青布马车,再后又一辆载满行头的大车,十几个策马而行的少年随在左右,一路行来,倒有不少百姓在旁跟着,翘首踮脚地看。

    王侍郎略觉好奇,但看一看天色,更不耐烦。心不在焉地看着那马车在近旁停下,看着侍卫过去盘问,有一少年翻身落马,不知同侍卫说了什么,侍卫们竟然齐齐让出一条路来。

    王侍郎瞧着那少年大步流星向他走来,瞪大了眼,一时间都没敢上前相认,心里边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还是那少年先向他拱手作礼,笑容微微道:“姜涉来迟,还望王大人海涵。”

    王侍郎连忙回礼,心里骂娘,口中也连道不碍事。一边客套着,一边不露声色地将少年打量一番。但见他大眼薄唇,俊眉削鼻,五官轮廓倒与永王有几分相像。只是许是习武缘故,一双眼亮似刀锋,但略一低眉,便敛去那几分煞气,整个人极秀气温文,若非仔细打量,还真看不出这就是凉州人口中杀神一样的少将军。

    “既然夫人与少将军到了,依下官的意思,事不宜迟,还是尽早赶路的好。”看人归看人,王侍郎自然不忘正事,满面堆笑,一指那边早已备好的马车,“下官已着人备好车驾,还要劳烦夫人移步,小将军若是不惯坐车……”

    姜涉摇一摇头,笑着打断他道:“王大人思虑周全,自然万无一失,只有一样,家母生性好静,潜心礼佛,出门前曾去求过签子,大师解说,不宜与多人同行。”

    王侍郎眉心一跳,“少将军的意思是……”

    秀气的小将军笑得人畜无害,“请王大人先行一步,姜涉自当护送家母入京。”

    王侍郎只觉眼前一黑,心道这一家子真真是全部都是活宝,随即叫声罪过,强强笑道:“少将军,此举万万不可,圣上降下旨意,着下官护送夫人与小将军进京,这山高水远的,有下官在,一路上也好照应周全,若是不然,下官没法同圣上与太后交代啊。”

    “皇上与太后那边,自有姜涉回禀。”少年人含着微微歉意的笑,“王大人放宽心就是。”

    放宽心,他怎么能放宽心?!这若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他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啊!

    王侍郎只得苦起一张脸来,咬紧牙关不松口,“万万使不得啊,少将军!”

    姜涉还要再说,忽地向后瞧见什么,竟是住口不语。

    王宣华跟着看回去,只见那青布马车帘子一掀,忽地走下个人来。

    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袭圆领青袍,头发全部盘在脑后,模样十分干练,一到近前便横眉道:“如何使不得?”

    王侍郎本还犹豫着如何招呼,但才挤出笑脸,就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师已明明白白地说过,此行万万不可招摇。”那妇人语气强硬,“你执意不听,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才要着落到你身上!”

    王侍郎但看姜涉也唯唯诺诺的样子,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得讪讪道:“这位夫人……”

    “老奴不是什么夫人。”那妇人道,“夫人却是万万不可与你们这一班人同行的,否则必有血光之灾,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你吗?还是你?”她伸出手一一指过去,王侍郎躲且来不及,出了一身冷汗,苦着一张脸,看向姜涉。

    姜涉解释道:“这位是烨姑。我母亲的陪嫁姑姑。”

    王侍郎也是人精,看烨姑这样,就知得罪不得,非常恭敬地随着喊一声,“烨姑。”

    烨姑扬起下巴,嫌弃地看着王侍郎,“走是不走?”

    王侍郎哪里敢走,“既然老夫人爱静,又有大师指点,下官当然不敢违逆,那便请夫人与少将军先行,下官在后跟随便是。”

    烨姑道:“不可。”

    王侍郎道:“那下官带几个侍卫随侍左右……”

    姜涉道:“王大人不必忧心,姜涉自有安排。”

    王侍郎垂死挣扎道:“无论如何,请老夫人和少将军容许下官一人随奉。”不待烨姑回话,他便坚执道,“夫人若是不允,下官断不敢行,唯一死也。”

    姜涉见他意志甚坚,便看向烨姑道:“还请烨姑回禀母亲。”

    烨姑见姜涉说话,神情才和缓一些,道:“那老奴要去问过夫人。”

    她走回青布马车前,说了一阵,又转回来道:“夫人要知大人八字,送与大师合卦,若是不合,无论如何不可同行。”

    王侍郎心说这样也行?有这么一个爱拜佛的姨母,难怪今上……呸,可不能乱想,太大逆不道。他苦着脸道:“只是这大师不在近前,一来一回,下官怕会耽误了时辰……”

    烨姑把眼一瞪,“若是如此,大人先行就是。”

    王侍郎只好道:“下官等着便是。”

    他全不知那位老夫人究竟是真的信佛,还是对今上的旨意不满,借故发作,不过无论如何,也只是苦了他自己。愁容满面地写下自己八字,递与烨姑。见烨姑将字条交于车旁一个少年,想到不知还要耽误多久,休说他的京城,他的脑袋都不知还能顶多久,就觉得愈发愁恼。再看身旁少年,齿白唇红,笑意微微,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好模样,不禁怨怅又钦羡。

    姜涉察觉他的视线,便道:“王大人不必太过忧心,路虽远,却是太平,想来无事。”

    王侍郎瞧他一副毫无忧心的样子,不禁一叹,压低声音道:“少将军有所不知,近两年江湖贼人猖獗,虽是不敢得罪朝廷,但寻常富贵人家,却受了不少荼毒。少将军器宇不凡,如此上路,怕有麻烦。”

    姜涉奇道:“既然闹得如此厉害,朝廷为何不管上一管?”

    王侍郎摇了摇头道:“圣上岂是不想管?实在是因为那群贼人来无踪去无影,武功又高,寻常的侍卫奈何不得,又不能抽调大批禁军高手,也只能江湖事江湖了。好在那群江湖草莽倒也有不凡之处,更有天机门插手,早晚能得太平,只是恐怕还需一段日子,所以少将军千万劝老夫人一劝,孤身上路,万万使不得的。”

    姜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涉会尽力一劝,只不过母亲若是主意已定,恐怕万难转圜。”

    王侍郎愁眉苦脸道:“那至少带上下官,下官倒还有点薄面,沿途若居驿馆,那还好些。”

    姜涉莫置可否地一笑。

    王宣华也看不来这少将军是什么意思,不敢轻言,只得提着一颗心在风和沙里陪着等人回来。

    姜涉却又恍然觉出慢待一般,同他讲说起凉州一些人情风土,倒令王侍郎十分受宠若惊。

    两人谈了一时,那少年也已回转,将一纸庚帖递与烨姑,再传入马车里。

    稍顷后,烨姑又走至姜涉与王宣华二人面前,冷冰冰道:“只你一个。”

    王宣华总算保住了项上人头,恨不能千恩万谢,赶紧吩咐了侍卫首领带人先行。本想留一辆马车自乘,但烨姑又重复一遍只他一个,王宣华傻了眼,心说总不能让他一个跟在马车后跑罢?

    姜涉令人牵一匹马给他,略带歉意道:“委屈大人了。”

    王宣华哪里骑过几次马?最近一次都不知在多少年前,可惜箭在弦上,也只得硬着头皮,扯着一把松散骨头,翻身上马。这为人臣子,实在难做。

    他颠着跌着行了几步,心里很苦。

    姜家少年们瞧这位大人费力的模样,个个憋着笑。

    姜涉轻叹一声,正要招呼人上路,却忽然听得一阵急迫马蹄声,且有人于马上大呼,“等一等!等等我!”

    姜沅低声道:“是阿延。”

    姜涉轻轻叹了口气,趋上去拦下王侍郎的马,“王大人请慢一慢,有个伙伴赶来,姜涉还需同他说两句话,方能上路。”

    王侍郎内心十分绝望,今日还到底能不能上路?

    面上还得十分善解人意地微笑:“少将军自便,下官正好也习惯习惯,练习练习。”

    姜涉笑了一笑,见他挥鞭慢行,便再去到马车前,恭恭敬敬道:“还请母亲稍待片刻,待孩儿劝回阿延,即刻便行。”

    烨姑应一个好字。

    姜涉神色不动,眸光却微微一黯。

    这一刹时功夫,姜延已奔到近前,滚鞍落马。

    庆功宴一连摆了三日,他今日吃那家的酒,明日赴这家的席,清早起来去寻姜沅,想着无论如何今日要拉他一起,不料却看不见人,只有干干净净的屋子。打听之后,大惊失色,当即赶来。

    少年人宿醉才醒,一双眼中满是血丝,紧紧抓着姜涉的胳膊,“少将军,为什么不带上我?”

    姜涉轻轻一叹,“若是连你都走了,姜家军又如何还算得上姜家军?”

    姜延摇头,急切道:“那就让阿沅哥留下啊,阿沅哥比我会打仗,就叫我跟着少将军去京城吧。”

    姜沅面无表情道:“是,我武功也好过你,至少不会给少将军拖后腿。”

    姜延急红了脸:“阿沅哥!”

    姜沅依然面无表情,“伯母身体本就不好,你这样一走,岂不更让伯母日夜牵挂?”

    姜延一霎时愣住,片刻后嘴硬道:“我随军征战,也无甚不同……”

    姜涉看了看姜沅,再转向姜延时微厉声色,“军令如山,这事没得商量。”

    姜延从小到大最怕姜涉板起面孔,下意识立正行礼,字正腔圆应一声“是”字。回神之时,话已出口,情急之下,几分赖性上来,不顾脸皮道:“少将军,阿延保证不会添乱,就带阿延同去吧。”

    姜涉全然不为所动,眸光深冷地望着姜延,“怎么?连军令都敢不听了么?”

    姜延立得笔直,从姜涉眼神中望出决然,不甘却又不得不顺从道:“末将不敢。末将从命。”

    姜涉才略略和缓声色,看着他紧绷的孩子气的脸庞,不禁叹了口气,“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从此不见。照应好弟兄们,莫丢了咱们姜家军的脸。”

    姜延终于不情不愿点头答应。

    “好了,是个大人了,我与阿沅在京城等你捷报。”姜涉拍一拍他的肩膀,“记住了,细心为上,务求稳妥。”

    姜延抽泣着点头,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使劲地憋回去,响亮应是。

    “行了。”姜涉笑了笑,“回去吧。”

    姜延摇头,“我在这看着你们走。”

    姜涉一怔,随即摇头轻叹,“也罢,随你。”自顾自翻身上马,招呼车夫赶车,逡巡而去。

    前边王宣华慢悠悠地已骑出了半里地,又慢悠悠地骑回来,看看杵在原地满眼含泪的姜延,默默叹一声少年人啊,拉转马头,跟上姜涉。他这会儿却也找回些骑马的感觉,倒是不似开始僵硬,只是他偶一回头,瞧见身后除过两辆马车,那十几个少年竟都未跟上来,不觉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失声道:“少将军,那……那几位不跟着来吗?”

    姜涉往后瞧一眼,轻描淡写道:“八字未合,自然不能跟随。”

    王侍郎如遭雷击,一时失语,但只呵呵干笑两声,腾出手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

    如此说来,他倒还是荣幸之至的了?

    圣上庇佑啊,这一路千万莫出什么差池,他还想回他的软床上好好睡一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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