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此情成追忆
武当弟子们运灵回观,同时将受伤的允哲、燕脂晖和江月儿也抬回道观。下院道士中就有医术高超之人,竭力为三人调治。
金佥歧满腔悲愤,守在妹妹和女儿灵柩旁,说不出的哀恸。牧海山伴着允哲,沈宓守着师叔之灵,听武当派众弟子诵经举哀,悲咏上真:呜呼,是上天特命我四位道长捐躯徇义,为武当一世英名赴难,为大明保存后嗣溅血碎骨么?哀鸣之言,听得人人滚泪不已。
翌日,牧海山来吊唁金家亡灵,在棺前焚了冥纸,想起自己被金夙云贿赂的往事,微叹了口气,走到金佥歧跟前,欲言又止。
金佥歧注视着他,双睛布满血丝,声音暗哑,竟先开口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是满腔争强好胜的心,想在武林中轰轰烈烈留个名声,哪想到苦练一辈子,竟连自己女儿也保护不了。我不再恨你,也不再恨夙云,人死罪赎。从今后,我不再踏足武林,绝弃武功,戒杀忏悔,以了此生。”牧海山无言以对。
金佥歧打算立刻起身,押灵回陇。一切事预备停妥,金佥歧和沙姥姥谢过武当。受伤的允哲和燕脂晖也挣扎着起床,和金佥歧等告别。燕脂晖见了冰雪容的灵柩,满怀伤恸,扶棺痛哭到昏厥。
金佥歧神情衰颓,对允哲道:“我有几句话,想要告诉你。我在江湖上这些年,历来没有做过坏事,顶到对自己徒弟,竟自横加干预,不留退步,让你和卓卓都受了委屈。直到你为沈姑娘暴殒轻身,才把我惊醒,我就毁在成见太深,仇恨太深!我自恃武功出众,没有在江湖受过折辱,谁知最后我受的折辱,比谁都深。我失去了女儿,也失去了你。你爱着沈姑娘,你俩就好好在一起罢。你带艺入仙宗门,也是缘分,我全没私见。这本金家秘笈,我就传赠给你。今后我要弃武闭关修行,不再见任何人。允哲,我话尽于此,我们就在此告别。”
允哲含泪茹悲,沈宓扶着他,给金佥歧磕了三个头。金佥歧看着沈宓,点头道:“箫鸣剑舞,天作之合。”于是押运灵车,踏上归途。
牧海山回忆他和金佥歧的过去,少年时意气风发,比武论剑,如今鬓发苍苍,一个远遁海外,一个出家为道。人生真是由命不由人,就是练武练到天下第一,又有什么意思?
沈宓见燕脂晖的神情,心中好生懊悔,默想多时,来到燕脂晖养伤榻前。燕脂晖创伤甚重,脸色蜡黄。沈宓看着他,心酸欲泪,呆坐了好一会儿,用低低的声调叫了一声晖哥哥,即说道:“你要节哀保重,将来的路还很长……”
燕脂晖默然不答。沈宓不觉掉下泪来,忙偷偷地拭去,顿了顿,又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做得太过了,插手你的私事,把你们分拆开了。我实在是没有设身处地替你着想,不但对不起你和冰姑娘,也对不起月儿,是我让她心存期望。如今我问心难安,真恨不得死的人是我!晖哥哥,你要打起精神,好好养伤。以后你要怎么处罚我,我都没怨言。”
燕脂晖蓦地抬眼望她,开口道:“你以为事到今日,我是在怨恨你么?你不要说死的是你,若是你,我还养伤做什么?早跟你去了!”
沈宓脸色转红,扭头道:“别说这话,我的心你明白,我和允哲已定百年之好。你对我好,我也明白,但你不要再思量我了,我也不配。”
燕脂晖长叹道:“是我不配你。你为我做的太多了,还有允哲,几番慷慨仗义。他对你的感情,我领略已深!我一个前太子,若无关报仇大计,便是对不住先帝先后的在天之灵,对不住我大明江山。无奈大势已去,我莫如趁早寻个自尽,也省得累赘,给大家惹祸。”说着不觉流露出决断的意态来了。
沈宓一惊,连忙劝解道:“晖哥哥,你的苦处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从心底里关爱你,你别想那么多,一步步活着看,焉知最后不会苦尽甘来。我一个女儿家都能熬过来,相信你也能。”
她再三巧言慰藉,燕脂晖深受感动,忍不住道:“宓儿,你待我无微不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沈宓道:“咳,你怎么又这样说?只有你平平安安,顺顺意意,我也才能过得好啊。”燕脂晖盯着她看了半晌,道:“我懂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
待南阳真人得到鸿雁传书,急忙赶到武当下院,四大道长方才出殡。南阳真人身长六尺,须发飘胸,相貌不凡,他流着眼泪,和四个爱徒的遗体一一告别。武当众弟子跪倒灵前,禁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
南阳真人到了下院,见了牧海山师徒,和他们商议,舟山已回不去,莫如将江酩酊的遗体和四大道长一起,安葬在这武当下院。牧海山含泪致谢,于是五口棺材下葬,堆了五座坟山,建塔立碑。燕脂晖和允哲都挣扎着来行礼,江月儿更是不顾伤痛,一身孝服,依礼而行,呜咽悲切,格外叫人看着心疼。
下葬已竣,燕脂晖浑身伤痛,又昏迷了两天。幸有南阳真人等殷殷照护,方才缓过来。他的伤势终于慢慢好转。他感念江酩酊舍身救己,也心痛江月儿为自己负伤,待身体稍好,便去探视江月儿。
沈宓天天在江月儿身旁侍伤,见燕脂晖进来,借故走了出去。哪知江月儿痴恋燕脂晖数年,一片真心,明知燕脂晖心有所爱,也不动摇。直到江酩酊为燕脂晖遇难,她方才幡然悔悟,抱惭自恨,觉得父亲是因自己任性而送命。她悔不当初,天天以泪洗面,心中痛苦无可名状。燕脂晖来看她,二人四目对视,江月儿眼里竟没有了昔日的光彩。面对燕脂晖,她呆若木鸡,和过去截然不同。
燕脂晖见她如此,不仅不怪她,反而万分疼惜,喊了声月儿,说道:“若不是江师傅犯难赶来,我就已经受害了,这一彪二熊是专为害我而来。”他引以自疚,痛切自责,江月儿呆着脸道:“说这些干什么?是我闹性子,不肯乖乖在家里,以致给爹爹惹祸上身。害死爹爹的是我。”
燕脂晖心如刀绞,低声道:“月儿,你要这么说,我就该死了。江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愿意对天起誓,从今后,我要拿你当亲人看待,决不让你再受一丁点儿委屈,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若我背弃誓言,天诛地灭。”
江月儿微微一震,喃喃自语道:“我没有亲人了,我阿姆死了,我爹爹也死了。”燕脂晖心口一酸,拉住她的手,恳切地叫道:“月儿,你有我,我真拿你当胞妹骨肉看。”
江月儿将手抽出,往床后一缩,黯然道:“宓姐姐拿我当妹妹,你也拿我当妹妹。我知道,我就是你们的妹妹。”
燕脂晖觉得愧对江月儿,既然愧对,便想酬恩。他默然片刻,颤声道:“打从四川起,江师傅和你就为我赴汤蹈火,我知情知义,却不知该怎么报答。月儿,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陪伴你吧。”
江月儿怅然若失,怔怔地靠在床头,没有言语。燕脂晖抬头一看她神气,竟摸不透她心思。
若在过去,燕脂晖对江月儿说这话,不知会换来江月儿何等的欢喜若狂;但这时他的话,却令江月儿心中既痛苦,又愤怒。燕脂晖又问了一句:“月儿,你的心到底怎么样?可还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江月儿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未忍住,把心一沉,锐声道:“燕公子,你你你不能这么看低我,看低我爹爹!我们帮助你,和宓姐姐帮助你并无两样。我老早就把心给你了,你看也不看,要也不要,你只想着宓姐姐,还有冰雪容。她如今走了,我爹爹也走了,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要努力自爱自重……我不能做谢恩的牺牲品,更不能做别人的替代品!报恩的话不要再说,我对你死心了。你出去罢,我累了。”
燕脂晖整个人都愣住了,窘迫之极。他只得惭惶地站起来,转身出去。
过了些日子,沈宓觉察出两人的情景,和以前大不一样。悄悄询问江月儿,她只是摇头,却又珠泪滚滚;又问燕脂晖,他眼圈发乌,像在闹失眠,但却不肯多说,只说深夜想起为自己死难的人,耿耿于心,情不自禁。
沈宓一点也没想到江月儿的心理,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来到允哲的榻前,窃窃私语,把燕脂晖和江月儿近日的情形,说给允哲听。允哲沉吟了一会儿,对沈宓道:“宓儿,这回你可别冒失了,感情的事,不是你让出去,别人就肯接住的。我看师叔走后,月儿妹妹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她是一片天真单纯,那是她出身大户,被周围宠溺,没吃过什么苦,就是舟山倾家,有她父亲罩着,她也还没什么。现在不幸师叔遇难,你没发觉她陡然成熟了许多?教我来看,她本来很有烈性,况又是名门之后,你别错看了她。燕脂晖这时接近她,她可能就不答应。”
沈宓微露诧容,道:“怎么不答应呢?她不是一直很喜欢晖哥哥么?”
允哲叹道:“她虽然喜欢燕脂晖,但燕脂晖对她却压根平淡得很,都是你在中间强拉扯。现在她明白过来了,就长大了。师叔是很有志气的人,他的女儿岂是庸常之辈,甘居人下?燕脂晖到现在,都对你恋恋不舍,还有冰姑娘之死,也是他心头的刺。月儿妹妹领悟到这些,对他冷若冰霜,也就在情理之中。”
沈宓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又娇嗔道:“你说归说,又拉扯上我做什么?什么恋恋不舍,我看你对你七妹恋恋不舍吧?她可是有烈性,也是名门之后。”
允哲道:“你问我,我说给你听,你又不肯听实话了。人家都出关了,你还在自寻苦恼。我若恋着她,还肯放她走?你当初要嫁给姓鲁的,我是怎么个情形?莫不成我非得死了,你才肯相信我心里只有你?”
沈宓低下头,不吭声了。允哲歪着脑袋看她道:“你说那话亏心了?”
沈宓道:“去年你那一下,就收了我半条命,这次你又差点毁在恶熊之手。若你再有个山高水长,我真不想活了!”
允哲心潮激荡,立时将她拥住,柔声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师祖传我的仙宗内功,其实很抵得过熊掌,只是没想到他会揣玉石俱摧之心,和我硬碰。”
沈宓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哲哥哥,袁崇焕的事,你怎么看?”
半晌,只听允哲道:“即使其罪当诛,寸磔之刑也太过残忍。”
沈宓叹道:“那母花彪痛心于养父被虐杀,想同样虐杀晖哥哥。若真让她得手,她养父也就死得不冤了。”允哲点头,将沈宓的手握在手中。
沈宓又道:“你师父要闭关修行,再不见任何人,可怜沙姥姥嫁他一场,终没好结果。他说对不住女儿,对不住卓卓,对不住你,倒是忘了说,他最亏待的就是他的枕边人。”
允哲将沈宓一拉,拉倒在他枕上,就势一手揽着她雪白的脖子,自己一侧身,唇吻相就,在她耳畔轻触厮磨,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宓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