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美人兮
孔总管眼中一亮,不禁微笑起来,苏夫人面上却是不可置信的惊疑之色,道:“苏渔,你……”却说不下去。
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她走过来,而苏渔神色始终平静如常,走上前来微微致过了礼,温声道:“总管大人恕罪,小女子来迟了。”
孔总管笑道:“想来这位便是苏三小姐了,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请,上车吧。”
苏渔微笑道:“多谢总管大人。”
她方欲上车,却被苏夫人叫住了:“渔儿。”她回头看去,见苏夫人笑得勉强,语气却放得很温柔,问:“你的病好些了?”
苏渔刚要答话,却见她又转向了孔总管,笑着道:“这孩子真是要强,下午还病着,这会儿也要硬撑着去恭贺娘娘的芳辰。可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了,娘娘的生辰宴上,都是贵人,上有陛下、娘娘两位圣人,还有小皇子小公主们,也是个个金贵,若是不小心过了病气,岂非是百罪难恕?”
苏渔听她如此说,道:“伯母勿怪,侄女并没有生病,下午是有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着了风寒,侄女见她年幼可怜,又知依照规矩奴籍是叫不了大夫的,便假称是侄女病了,让人叫了大夫。虽是事急从权,但到底是侄女坏了规矩,侄女知错。但侄女想,伯母一向宅心仁厚,教导侄女多行善事,想来是不会怪罪的。”
苏夫人脸色难看起来,道:“渔儿,伯母没有想到,你竟然为了进宫,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种谎,伯母真是对你失望极了。”她说着,转向孔总管,道:“总管大人,请容臣妇传唤下午替她诊病的大夫,只消当面对峙,便可知她是否在说谎。”
孔总管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苏渔有些委屈,道:“我为什么要说谎?伯母,我真的没有生病。”她说着,转向孔总管,道:“总管大人,小女子人就在这里,倘有懂医术的大人,只要一试,就会知道小女子说的是真的。”
孔总管往后身后看一眼,便有一位内侍趋步上前,道了一声“得罪了”,便探了她的脉息,少时,那人道:“小姐娇贵,脉象较平常人稍弱一些,但的确没有生病。”
苏夫人到底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起来,向孔总管道:“这鬼丫头就是在说谎,总管大人稍候,我这就让人来当面拆穿她的谎言。”说着,回头命道:“快去叫人找李燃过来。”
孔总管冷冷地道:“不必了。”他在宫中多年,看多了人心诡谲,此刻又哪里还不明白?想来必是这位苏夫人偏疼自己的女儿,忌惮相貌过于美丽的侄女,故而这样想方设法地阻挠她入宫。他如此想着,语气全然冷了下去,似笑非笑地道:“主子们还在宫里等着,误了时辰洒家可担待不起。夫人的这出戏,洒家没有闲情逸致看了。”
他说毕,不再看苏夫人铁青的面容,转向苏渔,语气便温和了许多,道:“上车吧,苏小姐。”
苏渔低头致礼,谢道:“谢谢总管大人。”言毕,上了车,云珠亦抱着琴随她上了车。
马车开动了,苏渔轻轻撩起车帘看着昏昧的夜色和后退的风景,云珠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小姐你看到了没有?夫人的脸都气得青了,小姐真聪明、真厉害,设了一个局骗过了夫人,还反将了夫人一军。”
苏渔轻轻点了点头,并没有她面上的喜悦之色。已至戌时,路两边灯火已经亮着,光影映在她美丽的眼眸里,却无端显出几分寥落意味。
这三年在平津侯府,她一直谨言、慎行、恭顺、藏拙,她想要的不多,只是保全自己和弟弟妹妹而已,只是平安二字而已。固然伯父伯母待她们姐弟一向刻薄,但她只要忍、只要让,日子总还算是过得去。
可是这一次,她露了锋芒。
她再也不能装回以前那样毫无主意毫无威胁的草包美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她只能往前走,迎接所有可能存在的未知挑战。
她从来不喜欢争斗,她自幼读诗,最喜欢的一句便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她喜欢那样的恣肆和洒脱。可自从她的父母离世,她便没有了恣肆和洒脱的资格。
她只能往前走。
因为她还有欲望,有所求。
她不想死,也不想屈辱地活着,更不想看到身边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云珠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她的弟弟妹妹更还年幼不晓事。她想让他们有资格拥有,她已经没有了的恣肆和洒脱。
云珠依旧很兴奋,笑着道:“小姐今天真美,刚刚小姐走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几乎看呆了。任谁见到小姐,都一定会爱上小姐的。”
苏渔听着,微微笑了一下,心中却只是涩然。她从来都知她生得美,但她也从来都不愿以色侍人。色相的爱,到底是浅薄的。但她现在却在心中祈求,但愿有人能爱上她这点色相。
进了宫,婢女们且留在宫墙外。有女官引着诸位小姐进了凤翎宫,在殿外几处厢房里分别候着。
苏渔看着窗外,眼看一位又一位女孩儿进去又出来,微微有些不解,走到门口与那女官道:“姐姐好,不是说要献艺恭贺娘娘千秋吗?怎的大家都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女官笑了笑,道:“苏小姐不知,今晚有许多世家小姐来贺娘娘芳辰,若是一一看过来,怕是来不及。故而小姐们先进去给陛下、娘娘并各位贵人请安,若是贵人们想看才艺,小姐们再表演,不然,请过安直接出来就是了。苏小姐过会儿进去的时候,也不必拿琴,若是需要,自然有人出来取。”
苏渔道:“原是如此,谢谢姐姐告诉。”
那女官道:“苏小姐客气了。”
苏渔心道:“果然恭贺生辰是假,选秀才是真,可这一会儿来来回回已有一二十人了,竟没有一人能稍留片刻吗?”
她又等了一会儿,便有女官出来,向她道:“苏三小姐,请进吧。”
苏渔随着女官一步一步走入大殿,她低着头,跪伏而拜,道:“臣女苏渔给圣上、娘娘、各位主子请安,恭贺娘娘圣寿千秋。”
便听皇帝命道:“抬起头来。”
苏渔依言抬起头来,目光却是垂下去,不敢直视龙颜。
少时,听皇帝问左右:“这是哪家的女儿?”
有内侍答道:“回陛下,是苏府的三小姐,平津侯的侄女。”
听皇帝微笑道:“原来是苏婕妤的堂妹。”
皇后亦笑言:“苏家养的好女儿,一个比一个出色,婕妤妹妹已是花容月貌,没想到家中的妹妹们也都是如此美丽大方,尤以苏三小姐最为出挑,可知外间传言不虚。”
苏渔忙谢恩道:“承蒙皇后娘娘不弃,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娘娘语气很是温和,笑着道:“今儿不过是家宴,你别拘着。地上冷,且起来,过一会儿让她们带你去找你姐姐玩好不好?”
苏渔起身谢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看着她微笑,道:“是个伶俐又知礼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苏渔道:“回皇后娘娘,臣女今年十六。”
皇后微微点头,向皇帝轻声道:“年纪也相当呢。”
皇帝亦颌首,却问:“阿凤,你以为如何?”
苏渔微微一怔,回过神来,便知皇帝唤的应是楚王夏凤兮,她不敢斜视,听得一人起身,答道:“皇兄以为好,便好。”
那人语气极是平淡,甚至有些不经心,可落在她的耳中,却只觉说不出的好听,无端竟有几分魅人。
皇帝微笑起来:“你呀,惯会敷衍朕。”
苏渔听他们兄弟言语,便觉果如外界所传,皇帝对这位弟弟,确是极宠爱的。想来也是,楚王自三岁便养于皇帝膝下,虽是兄弟,又何异于父子。
正想着,却听皇帝命道:“苏姑娘,你去为楚王斟一杯酒吧。”
苏渔答应道:“是。”由女官引着转向左侧,低头斟了一杯酒,轻轻举起,却依礼低着目光,道:“臣女敬楚王殿下一杯。”
却听那人淡淡道:“本王风寒未愈,不宜饮酒。”
苏渔微微一怔,便觉脸上一下子烧了起来。
她被拒绝了。
她被拒绝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早就知道他不会喜欢她。可当真正发生的这一刻,生平第一次主动向一位男子示好、却被无情拒绝的这一刻,她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挫败和羞耻。
他的声音明明那么好听,一点儿也听不出来感染风寒的痕迹,他连拒绝她的理由,都编得那么不用心。
更何况,她奉的可是陛下的命令,他这不只是不给她面子,这是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当真是娇纵无度。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拒绝了她的楚王殿下。
这一眼,却不觉一怔。她曾许多次想过那无人不赞其美貌的楚王殿下该是如何的俊美冶艳,可再多想象,都比不上此刻亲眼见到这张面容时震动。
眼前这人当真是好看得不像话,宛如冰做的人一般冷艳精致,风姿雅正,气度高华。犹如明珠在目,熠熠生辉;又如初雪映月,皎洁清雅。
只令人感叹造物者不公,竟将这般灵秀与绝艳予以一人。墨发如漆,白衣胜雪,端的是美玉无瑕,翩然出尘恍若谪仙。
并非是她想象中那般艳丽张扬,分明是这般素雅极了,却无端令人觉得浓墨重彩到摄人心魄、不见日月。
她的心狠狠动了一下。
她正是怔忡之时,却觉那人也看向了她。他眸色很好看,是她从没有见过的颜色,像是父亲以前从西域带给她的琥珀,于满殿的灯火耀目之中,愈见流丽生辉。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才恍神过于失礼了,心道当真是美色误人,忙又低下头去。
楚王却是端起了茶盅,左右之人会意,为他斟上茶水。楚王道:“我以茶代酒,敬苏小姐。”他微微示意,扬袖饮下。
苏渔不禁一怔,忙将杯中的酒也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喝得有些急,面上竟不由自主地泛起绯色。
皇帝颇有些意外,笑道:“阿凤,你这冷面郎君,竟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
楚王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道:“皇兄取笑了。”
皇帝微笑道:“今日是皇后的好日子,若能再成就一件好事,更是好上加好。阿凤,你说是不是?”
楚王却道:“皇兄,我有一事,想问这位小姐。”
苏渔愣了一下,便微微低下头去,恭然道:“请楚王殿下垂问。”
楚王自怀中取出一枚白玉指环,递与苏渔,问:“你可曾见过它?”
苏渔接过那白玉指环,只觉它材质、样式都极为普通,不知为何竟让楚王殿下如此珍视。
她想了想,她应该见过许多类似的,不过楚王殿下的这一枚,应该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抬头看向楚王,见他琥珀色的眸中竟隐隐带了些许期待之色。
她想,楚王殿下欲从她口中听到的,是“见过”二字。
可她却不能回答“见过”二字。
她对于这枚指环一无所知,纵使此刻违心说出见过,又如何能够?只能诚实地答道:“回殿下,不曾。”
她低头将指环递还。
皇帝唤道:“阿凤。”
听楚王道:“皇兄的美意,臣弟感激不尽。但此事,还请容后再议。”
苏渔微微一怔,便知他终是拒绝了这门亲事,语意委婉,算是为她稍稍留了几分颜面。她微微低下了头,便觉此身飘零,终是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