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魂归
刑部的大门不同往常的敞开的着,刑部的官吏都穿戴着齐整的官袍。
遭杨嵩残害的十名女子的遗骸以火焚后装在了坛子里,整齐摆在刑部大堂内的一张白案上。旁边还放着她们各自的遗物与那盏美人灯。
林舒走进刑部,望见王玉芝的父亲已含泪抱过了自己女儿的骨灰坛,与女儿絮絮的说着话。
宋玥的丈夫和他的继妻,带着儿子一家三人在宋玥的骨灰坛前磕了头。
宋玥的儿子稚气的唤:“娘,我来带您回家……”
郭父鬓发斑白,抱着女儿那盏灯,泪洒刑部大堂,悔痛不已。想当初他不答应女儿郭善同与才子李时勉的感情,虽是后来接受了这个女婿,谁料两人双双英年早逝,当父亲的回想起来,岂有不悔,不痛?
“善同啊,爹爹带你回家,将你与时勉合葬一处,再也不怕找不着家了……”
晨风吹着刑部大堂外挂着的两盏白色的纸灯笼。
——上头写着墨色的两个“奠”字。
无形中为今日的气氛更添了一层庄重与凄凉。
林舒望见袁文照带着与文姜生的一儿一女,披麻戴孝的走进刑部。亦在妻子的骨灰坛前跪下来磕头一拜。他解开身前的包袱,将骨灰坛抱过,从怀里拿出一双布鞋,与妻子的骨灰认真地包在一起,背在他宽阔的背上,又珍重抱过文姜的那一盏灯。
这位前安抚使,曾鞍马四方的男人,眼底闪烁着的是深藏的柔情。
王府尹带着家人而来,将将跨进刑部大门,便已经是纵声大哭:“秀秀!爹爹来了,儿啊,爹爹来了……”
到此,刑部在场的一众官吏,都湿了眼。
一声阿弥陀佛从刑部的大门外轻轻传来,只瞧着一个年轻的和尚走进来。他来到大堂上,于谢玉琅的骨灰坛前,默默的凝立了许久。
玄济望了望谢玉琅的那盏灯,他将灯抱在怀里,轻柔仔细的擦拭。
后来世人说那位年轻有为的探花郎陆羽再没还过俗,他将未婚妻谢玉琅的骨灰撒入了江河,抱着那盏灯,隐没于大山之间,从此再未有人见过他。
林舒又望见吴曹两家人俱是哀伤的抱过曹若华的瓷坛,小心翼翼包裹起来,吴家儿子提过妻子的灯,拿脸轻轻贴了贴,“阿华,不怕了……”
风吹动林舒腰间雪白的裙带。
她慢慢垂下眼,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提着裙,披风让风带向身后,踏着几级台阶慢慢一步步走进刑部大堂。抱过蛮蛮的那只坛子,接过满月递给她的布,将坛子包好。满月深深望了一眼。
林舒抬起眼,朝阿南望了一眼。“蛮蛮最放心不下是你和阿行。阿南,带她回红叶山吧。”
阿南沉默的立了一会,他拿出另一块干净的白布,将蛮蛮那一盏灯包起来。
他说:“阿姐,我让你失望了。”
满月忍着心酸。
林舒走到一旁冯韶音的骨灰坛前,让文鸳将冯韶音的骨灰坛,还有她那一盏灯包好。交给了初一和十五保管。
冯韶音已无亲人,而香香虽然保住了一命,却迟迟还未苏醒。
刑部的官吏望着最后一坛骨灰,纷纷皱起了眉头。林舒也望着最后一坛。
其中一位官吏说:“只查出孤女阿娆生前有一位年迈的老爹,乃是她的养父,父女二人以种果为生,送果时让杨嵩看中,惨遭了杨嵩的杀害,她老爹也一病过世了。”
阿娆的魂很柔弱,她只记得自己是被养父从一场大火中救出来,醒来后不记得所有的事,不记得自己是谁。
林舒正望着阿娆的坛子轻拧眉心,一只手伸过来,入目是一截蓝色的刑部官袍。
她抬起头,映入眼前的是方衡失魂落魄的脸。
“方大人?”
几位刑部官吏纷纷一怔。
方衡今日原本也该在这里,他接手了杨嵩这桩杀人案至今,总想让案子尽快了结。十名女子的身世核对查验出来,却只有孤女阿娆的身世难以破解。
他想着让仵作将阿娆的遗物拿来,他再度仔细的查看了一番。
竟不巧从阿娆的遗物当中,衣服的夹层里掉落出来一只旧荷包。
荷包小小巧巧,一见便是小姑娘戴的东西。上头绣着不常见的一只小鸭子,笨笨拙拙的,并不可爱。
——妹妹方宁丢失的那一日,身上戴的便是这只母亲亲手教她绣的小荷包。
那是中秋灯节,父亲带着妹妹夜出游玩,十岁的妹妹让一伙人贩盯上,方家找到她的时候,妹妹已被卖入了一家青楼。不巧那青楼起了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方家人都以为妹妹死了。父亲自责万分,从此精神恍恍惚惚,母亲陪着他深居后院。
方衡没有想到,孤女阿娆竟会是他的妹妹方宁?
想到妹妹坎坷磨难的短暂一生,方衡失魂落魄地从刑部后院走了出来。
方衡抱着阿娆的坛子,将他方家这段不为人知的旧事嗓音干涩地道了出来,刑部同僚都大为意外,又不约而同沉默。
林舒听后,感到心口一阵酸楚涌来。
她替方衡遗憾,又替阿娆欣慰,最终还是找到了家人,知道了自己来自何处。
“自我朝建立以来,如此残忍的连环案子前所未见过。本官为官至今,今日这般场景,委实不忍看下去……”
刑部的黄侍郎上前来握了握方衡的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方衡,你所作所为本官都看在眼里,今日上京发生如此骇人悚听的惨案,皆因朝廷少了你这样的人。本官望你,一直坚守下去。”
黄侍郎已近致仕的年纪,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免连声叹气。
方衡抱着妹妹方宁的骨灰坛,神情一片端肃,“下官,铭记于心。”
黄侍郎抬了抬头,忽然怔怔的望向刑部大门,只瞧锦衣卫簇拥下,沈华亭缓步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素缟,发如白雪,随风吹拂,朝着身后飘动。
林舒转过身,望着沈华亭一直走进刑部大堂。
他视线落在阿南拿着的灯上,又低头凝了一眼林舒怀中捧着的坛子,林舒有点担心的看着他。
他这段日子好似更削弱了,他又是悲喜不露于面的性子,她担心他平静表象下,是压了太久的悲涌。
只有他,八年前便知晓蛮蛮被埋在相府的后花园里。
却生生忍耐与等待了如此长时间。
会愧疚。
会不安。
会疼吧?
林舒仰面望着他,轻声说:“我们一起,带蛮蛮回红叶山,将她与沈伯伯、宗元、蓝玉、小北、小六,小七他们埋葬在一起,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