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废手
小队长见将军在这处伫立已久,上前鞠躬行礼,道:“将军,可是有何不妥?”
这一声,将裴淮之的心绪拉回。
“没有。”
含了沙砾一般的声线,不显粗豪,而是磁性浑厚,如钝了的刀刃,犹待仔细打磨。
“本将军要寻一个人侍奉左右,得忠心,还得细心……”
裴淮之突然提出了要求。
他漫不经心地从木制的架子上挑下一把长柄刀,三尺余长的金刀迎着寒风挽了个刀花,一个甩手,投掷在地上,荡开沙土。
正落在苏青茴面前。
她不由愣住,缓缓抬眼。
对上那人面具下的凛冽的凤眼,饱含探究,又似云淡风轻,令人琢磨不透。
“你,把刀拿了。”
在那一瞬间,苏青茴有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长柄刀,重量算是武器中的中等,对身强力壮的男人来说拿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可对女子来说,有点吃力。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李惜言出生时跟大多数人一样惯用右手,可是,在李家被屠杀之时,她右手被砸伤,几乎废了,再也提不起重物。
后来她慢慢开始练习左手,成长成一个左撇子。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试探性地出手,想用右手将刀拿起来。
装作吃力的样子,皱眉,赶忙用左手去抓住,两手一起握住。
可一拿起来,她便悚然一惊。
这刀,轻得根本不需要两手抓,小孩子都能抓起来。
这是假刀。
她正惊讶无措,便听男人一声嗤笑:“看你就瘦小,没想到你竟弱的连假刀都得双手拿?想来,如果把你放在本将军身边,你也根本无法伤害到本将军了。”
这话,将苏青茴提起来的心一下子打落,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下自嘲,自己的心理素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就你了,本将军夜晚太暗了睡不着,需要一个人掌灯。”
裴淮之说罢,转身走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失态。
会忍不住将面前的人给揪住,拉入营帐内,迫使他发出羞耻的声音,让外人去猜,去唾弃,这个男人竟有龙阳之好?还光天化日之下勾引将军?真为人不齿。
而裴淮之是将军,无人敢置喙。
苏青茴被点名伺候,不敢不从:“是,将军。"
心下腹诽,别人睡觉怕光线太亮,他却嫌暗,还要掌灯入眠,是怕黑吗?
声音比昨晚要粗噶一些,俨然将自己当成真正的男人了。
不过……一个阉人而已。
听到她的应答声,裴淮之眸中流露出嫌恶。
走入主帐,裴淮之招来了自己的一名副将,吩咐道:“限你五日,快马加鞭去让人把京城城东的山上李璟的墓给我开了!”
李璟,朝廷东厂的前督主,已死三年。
副将疑惑:“将军,敢问为何?”
“你不用管,让人开棺验尸即可,尽快告知我消息。”裴淮之说。
“可,已经三年过去了。”
“能查到多少,就查多少,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
……
苏青茴回到帐内,擦掉脸上的汗,淤泥被揉了下来,她从外头篝火里弄了点炭灰敷上去,整个人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看着有点滑稽。
“你为什么要弄成这副模样?”梁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是怕别人瞧不起你,毕竟你白白净净的,哈,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不过你今日得了将军的青眼,应该会受到尊重。”
“我喜欢炭灰的味道,不行?”苏青茴冷冰冰地说。
梁二想说,那你怎么早上抹泥土呢?也喜欢泥土的味道?
真奇怪。
他挠了挠脑袋,躺到旁边准备休息。
入了夜,除了篝火劈里啪啦的响声和偶尔的打鼾声外,其余安安静静的,说话声也没有,这是铁律。
夜色中星光点点,入了主帐,烛炬上的火苗映照出苏青茴黑乎乎的小脸。
她凑近一看,烛芯还稳稳当当的,红蜡油滴落下来,风干在地上。
而后,呆呆地站立着,没有命令,她也不敢擅自休息。
男人正卧在红木软榻上看书,狐裘已经褪下了,着白色亵衣,外搭着一身青褐色缎袍,金线勾出麒麟纹在缎带处,松松系着,鞋袜尽数褪去,一只赤脚踩在榻上,结实长臂微抬,宽袖落下,徒增潇洒肆意。
“名字?”他头也不抬地问。
苏青茴回道:“李荣。”
裴淮之看着书,又问:“姓李?”
“是,将军。”
“真是巧,本将军以前有很多部下姓李。”他冷笑着。
“这是属下的荣幸。”
苏青茴低眉顺眼,默默想着,将军怎么要睡觉了还戴着面具呢?
“啧。”男人剑眉一皱,眼眸已经转到了她的双手上,那双手白皙不似男儿,却不显的不健康的苍白,让他想起鞑靼族喜爱食用的牛乳。
可惜,上头伤痕累累。
“过来。”
他看了一会儿,朝她招手。
苏青茴走过去,试探性地将手伸到他面前,问:“将军,您总看属下的手,可是有什么不妥?”
“脸黑成这般,这手却白得很,你难不成是个阴阳人?”他抚上她的手,问。
阉人,可不就是半阴半阳吗?
“属下不懂。”苏青茴笑了一下。
裴淮之以前很喜欢她笑,因为她的笑是美丽的温和的,亦师亦友,如今见了,却只觉谄媚至极。
狡诈又低贱,就该活在淤泥里,怎么能这么自在?
疤痕破坏了手的美感,小巧的指尖有薄薄的茧子,摸起来很是粗糙。
看着便干了不少重活。
“你以前经常干活?”
裴淮之轻轻握住她的右手,触感不好,却让他倍感熟悉,爱不释手。
“是,属下自小便是孤儿,独自生存,哪能不干活呢?”苏青茴面不改色地胡扯,叹息般的语气。
他猛地一用力,她的腕骨便不自然地垂下来,手掌耷拉着,像是断了一般。
苏青茴抖了一下,勉强出力,将腕骨弄直。
裴淮之面具下的薄唇微翘,似乎觉得有趣,好似她的右手是什么好把玩的物件。
一拉一扯,一顿反复后,苏青茴更是无力了。
“真是只废手,怎么弄的?”他问。
“干重活的时候,被砸伤了。”苏青茴随便寻了个借口。
“噢。”
裴淮之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床榻边。
军营中,即使是裴淮之的床,也是硬板床,不过铺了层薄衾。
他将她的手搁置在床上,问:“能感觉到么?”
苏青茴心想她的手只是用不了大力,不是瘫了。
她点了点头:“能。”
“怎么样的?”
“冷的,软的。”
裴淮之突然说:“这北地可真冷,李荣,你来给本将军暖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