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虽只是人生初见

    听完俘虏的招供，张鲁一深深叹了口气，扶起还在不断磕头的俘虏，轻声说道：“你走吧。”

    那甲士先是一愣，又瞬间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向密林间飞奔而去，就像是生怕张鲁一反悔一般。

    对于张鲁一的以德报怨，李春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只是他还是有些疑惑：“哥，刚刚那小子说的什么兜率宫，不是太上老君待的地方吗？你不是说丹邱承袭楚国文化，怎么楚国时候就信奉太上老君了？”

    被李春这么一问，倒提醒了张鲁一，太上老君属于道教三清，中国人信奉三清起自汉代，丹邱文化承袭楚国，那时候尚处于战国时代，不可能存在道教信仰。说起来有些好笑，兜率二字起源于佛教，根本就不属于道教范畴。尤其是兜率宫是太上老君居所的说法只在吴承恩的《西游记》里描述过。这倒可以确认，这个所谓的兜率宫大司命至少是喜欢看《西游记》，却并不太了解历史，那么有极大可能就是张卫东他们没有离开丹邱的同伴，现在算下来只有徐爱民和张红军了。说到这儿，李春与张鲁一有一样的心理，他们都想看看这个叛徒到底是谁？

    李春被揍得很惨，好在他身体够皮实。岩香得医术也确实高明，三下五除二几个伤号都已经可以站起来了，虽然都有些龇牙咧嘴，总算是能蹒跚着行走了。张鲁一很清楚他们必须在下几批死士到来前离开这里，否则仅靠姬道玄和这几个伤员绝对无法应付。

    但马车已经损坏没法再用，剩下的路只能靠走着去了。瞿北野看了下地图，又看看周围的地势，说这儿应该离上寿宫旧址不远，或许那里可以找到些破屋子可以暂避危险，并可以趁机养伤。对丹邱他们毕竟不熟悉，或许这也是现在唯一的办法了。

    他们不敢再走猎人小路，只能由姬道玄开路，艰难地在密林间穿行。或许正因为这样，反而缩小了目标，之后他们并没有再遇到死士们的攻击。

    他们很快就根据地图找到了位于山坳里的上寿宫旧址，只是让他们失望的是，这里依旧是一片赤红色的焦土，被大火成木炭的房梁横亘在这片焦土之上，除了几处焦黑的柱子还坚挺地矗立着，整个上寿宫几乎就只剩下诺大的地基。不过单从这些地基看，上寿宫也曾经是极其宏伟的建筑群。

    张鲁一取出照片，仔细辨认了地基的分布，确认了这些地基就是照片上的那些民居似的建筑群，这里的确就是上寿宫，他母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这里应该还残留了张卫东他们的足迹。

    “这把火真够猛，烧得干干净净的，一根毛都不剩。”李春有些失望，因为搭帐篷太过显眼，容易引起死士们的注意，所以他希望至少在这儿找到一些残垣断壁，收拾一下还能遮风避雨，现在倒好除了几根柱子，啥也没有。

    瞿北野左右四顾，就看见旧址边上的林子里冉冉升起一股炊烟，很明显那里应该有户人家。这个发现让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人十分兴奋，张鲁一却十分冷静，警告大伙这儿处在丹郢管辖的地界，凡事不要高兴得太早，还是小心为妙。

    他让众人先在林子里隐蔽好，决定自己先去那户人家探探虚实，李春自然不愿张鲁一犯险，吵着要替他去，却被张鲁一数落了一顿：“你这一身伤比我重，万一有事怎么跑？”

    听了这话，李春想想也是，于是偃旗息鼓不再多说，只是嘱咐姬道玄远远地跟在张鲁一后面，万一有事好做个接应。

    张鲁一朝着炊烟的方向缓缓前行，拨开最后一处草丛，一座简陋的木屋出现在张鲁一的眼前。小屋前面没有院子，屋主人刻意在门前用条石铺了路面，条石上挂满了翠绿的苔藓，说明这屋子的确有些年头了。几只肥硕的雉鸡在屋子周围悠闲地觅食，见到张鲁一走来，竟然毫无畏惧，只是呆呆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觅食。这品种的雉鸡张鲁一没见过，应该是丹邱特有的驯化品种。

    走近木屋，张鲁一闻到一股粟米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就让他感觉到了饥饿。他们急着赶路，已经好几顿没吃过热食了。

    木门虚掩着，张鲁一礼貌地敲了敲门，应门的是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的大妈，身材微胖，长发盘在头上，露出些许斑白，但皮肤却十分细腻，年轻时候绝对是个美人胚子。大妈开门看见张鲁一，忽然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竟然愣愣地瞅着他，感觉是受了惊吓。张鲁一尴尬地摸了摸脸，他想着自己虽然长得不算英俊，也至于吓着人家吧。

    张鲁一于是给大妈先施了一礼，刚想说话，就听大妈开口了：“是旭儿吗？是旭儿回来了吗？”

    张鲁一紧锁眉头，大妈忽然一声旭儿让他有些迟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却还没等张鲁一有所反应，大妈凑近仔细看，然后摇着头失望地自言自语道：“旭儿小时候顽皮，脸上摔跤磕出个疤，你却没有，原来不是旭儿。却为何与旭儿长得如此相像？”

    听了大妈的话，张鲁一立刻意识到所谓的旭儿估计就是张旭，这世上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或许只有张旭一个了。不过他产生了一个疑问，不是说他与张旭是因为光塔被撕裂成两人，不应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吗？那么张旭如果小时候摔伤留下疤痕，那么他脸上怎么会没有呢？张鲁一站直身子，还想着多问大妈几句，大妈却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问道：“你可是从旧楚故地来到丹邱的？你父亲可是张卫东？”

    张鲁一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没说，眼前大妈已经认定了他的来处，只能默然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大妈忽然热泪盈眶，一下就把张鲁一抱得紧紧的，笑着抹了几下眼泪，哽咽道：“娃儿，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鲁一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圈，不过他可以确认，眼前的大妈必定与张旭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似乎发现了张鲁一一脸迷茫的表情，大妈松开手，又抹了一下眼角，将张鲁一请进屋子，急急忙忙地冲进灶台给张鲁一上了一碗茶羹，这才笑眯眯地在张鲁一对面坐下。张鲁一迟疑地喝了一口茶羹看向大妈希望得到大妈的解释，闷闷地问道：“大娘，你认识我？”。

    大妈忽然惶恐道：“娃儿，娘可不能随便叫。圣女祭酒才是你娘，我只是你娘身边的侍女，你这么叫我，真的要折杀妾身了。只管叫我茜雪就好。”接着又笑盈盈地看了张鲁一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上一回见到你，还是你与旭儿刚刚出生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看到你回到丹邱。娃儿，你现在叫什么名儿？”

    “我叫张鲁一，雪姨，你刚刚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与张旭是双胞胎？”

    张鲁一的一声雪姨让大妈脸上笑开了花：“是啊，你们是一奶同胞。”

    张鲁一一阵狐疑：“雪姨，我怎么听张旭跟我说，我与他是被建树分离的同一个个体呢？”

    雪姨脸上忽然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这说来话长了。”

    雪姨对过往娓娓道来，原来丹邱熊氏一族在近千年里早已风光不再，家族中人才凋零，所以才会将祭酒之位传给圣女熊氏。但熊家在丹邱始终是一方名门豪族，又把持着丹邱祭祀大权，终究是瘦死骆驼比马大，仍旧在丹邱具有绝对的声望。

    数十年前，忽然有六个奇装异服的人来到丹邱，误打误撞地来到上寿宫，其中就有张鲁一的父亲张卫东。圣女祭酒为人温和善良，对于这些客人也是设宴款待，交谈中圣女祭酒得知他们是来自旧楚故地，于是心生向往。丹邱人虽然离开故土日久，却始终不能忘记自己是楚人的后裔。虽然自第八代屈王之后，建木便成为王族封禁之地，丹邱人自此也断了回归故土的念想，却无法磨灭这些楚人后裔对故土的向往。

    那时候的张鲁一雄姿英发，一表人才，十分健谈，而且谈吐儒雅，深得圣女祭酒的欣赏。于是酒宴之后，圣女祭酒将其他人分别安排了住处，唯独留下张卫东在楼阁之上彻夜长谈，聊起故土的风物，聊起历史的变迁，相谈甚欢。

    雪姨记得那一夜楼阁上微风轻拂，纱幔掩映着那一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月光下时而窃窃私语，时而笑语吟吟。尽管只是初次相见，却洋溢着互相熟悉的笑容。罗纱闺楼中的锦衣郎和圣女祭酒，像是连枝比翼的鸟儿，终究没有怨悔。也就是那一夜，孤男寡女在上寿宫的楼阁上互生情愫，私定终身。

    张卫东那时已有心长留丹邱与圣女祭酒长相厮守，并写了一副词送给圣女作为定情信物。说着话，雪姨去里屋寻来一个木函，从里面取出一片锦绣帛书。张鲁一接过来看了一眼，的确是张卫东的字迹，上面用毛笔鸟篆体写着：

    “虽只是人生初见，

    无意徐风悲画扇。

    笑颜却现故人心，

    只道潇湘情不变。

    夜月语罢清宵半，

    露水相依终不怨。

    闺楼罗纱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如愿。“

    张鲁一一眼就看出这首词是张卫东改编自纳兰性德的《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但其中的意思却与纳兰的词大相径庭，原本纳兰性德是借用了汉朝班婕妤与唐朝杨贵妃的典故写的闺怨诗，却被张卫东改成了一首男女一见钟情的情诗。张鲁一有些意外，在他眼里一直以来都是不苟言笑的老爷子，竟然有一段这样的浪漫情怀，让他有些忍俊不禁。

    “后来呢？”张鲁一继续问道。

    雪姨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继续讲述之后的故事。

    一切祸事都是源于令尹景浩的造访。屈王那时候年轻贪玩，常年的和平早就消磨掉屈狩家族留下的骁勇与勤政，早已将国事交付与景浩全权负责，自己只在渚宫内日日宣淫。有楚地故人来访的消息很快在丹郢传得沸沸扬扬，也惊动了位高权重的景浩，于是景浩便亲自拜访了上寿宫。因为那时候，张卫东与圣女祭酒一起出游，故而景浩只与居住在别院的五个人见了面。就是这次见面，景浩发现了他们随身携带过来的霹雳火，并且了解到了霹雳火的威力。随即带着五人去面见了屈王。

    正是那次见过屈王之后没多久，圣女祭酒忽然得到渚宫内线暗报，屈王乘广禁卫正在集结，受景浩节制准备进入上寿宫将张卫东几人截杀。事出突然，圣女祭酒来不及多想，赶紧给张卫东透了消息，让他早做准备逃离是非之地。张卫东闻讯，立刻写了纸条让茜雪拿去通知同伴准备从光塔离开。却因为其中有人耽搁了时间，导致乘广禁卫围住上寿宫时，张卫东他们还没来得及撤离。

    见到张卫东他们已经无法离开上寿宫从来时的光塔离开，圣女祭酒便启动了上寿宫地道，地道的另一端直通一座隐藏的光塔，这就是熊家千年以来一直守护的秘密。张卫东原本想带着圣女祭酒一起撤离，却被圣女祭酒拒绝。因为事情迫在眉睫，乘广禁卫随时可能冲入上寿宫内。圣女祭酒认为以熊家的威望以及她祭酒的身份，想必这些禁卫也不敢对她造次，所以她留下拖延住禁卫的行动，给张卫东他们的撤离争取时间。

    无奈之下，张卫东留下一句“等我回来”并塞给圣女祭酒一张纸条，便匆匆进入地道。他们进入地道没多久，圣女祭酒以及茜雪和另一个侍女萱玉，就听到地道内传来一声巨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容不得他们细想，景浩带着禁卫已经冲入上寿宫中，此后圣女祭酒便被景浩和屈王软禁在上寿宫中。

    雪姨依稀记得，圣女祭酒与景浩对峙的时候，似乎有两个人从那个暗藏地道的房间里跑出来，因为当时慌张，她并没看清是谁。不过他很肯定，这人肯定是跟随张卫东过来的五个人中的两个，因为其中一个痴痴傻傻的，特征很明显。

    另一个人与景浩见面窃窃私语了一番，景浩忽然撤兵回营，那人也就跟着景浩一起离开。但那人似乎并没有跟景浩提过关于地道的事情，因为景浩自始至终都有对地道再进行进一步的搜查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