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失道寡助
正在甲士犹豫不决时,一名队长装束的人走过来并询问来由后,随即命令甲士们立即退下,他盯着李春看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着什么。队长沉默了片刻,对李春说自己曾归在项大司马麾下,那时大司马对他不薄。现在大司马遭遇横祸,估计是无法逃过这一劫。他同意李春可以去见他,但只能隔门相见。
李春点头拎着酒肉往竹圄走,忽然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那名队长,问道:“兄弟,大司马这回儿可定的是谋逆大罪,与他挂上关系可能被连坐,你就不怕吗?”
队长微笑着说道:“我见过你吗?”随后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之中。李春知道无论哪个时代的监狱,安保都是极其严密的,队长能让他轻易进入必定也是承担了巨大的压力,或许这也是队长对云梦政治失望的无声抗议吧。
李春会意一笑,转身继续走向竹圄。他发现竹圄内部短短三天时间已经被隔成许多间小监房,每间监房几乎都挤满了人。李春记得之前来这儿几乎是空的,暗想这次案件估计涉及面极广,抓了太多人,以至于要改造竹圄,只为增加更多的监房来容纳这些被关押的人。
李春不由得叹息,云梦的人口本来就不算太多,而且这次大规模抓捕和监禁的人中大部分都是云梦的中坚力量,这势必会导致云梦削弱自己的力量。这甚至让李春想到了太平天国时期发生的“天京事变”,那次事件也是太平;‘天国由盛及衰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他知道这个历史的教训,然而丹邱人并不知道。不过李春很快就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云梦的未来终究掌握在云梦人手里,他并没有资格去多管闲事。
李春在竹圄内绕了好几圈,才找到项营的监房。也许项营的官职比较高,所以得以关押在单人间内。李春将酒肉放在地上,用手指敲了敲监门。 不一会儿,项营憔悴的大脸出现在监栏间隙。
李春并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盘腿坐下,将酒肉向前推了推,笑着说道:“喝酒。”
项营看了眼地上的酒肉,轻轻吸了口气:“私窃胙肉者重罪,李君,你确定要这样请项某吃酒食肉?”
李春扔了一瓶酒给项营,不屑地说道:“项老头儿,你自己都落到坐牢的地步了,还好意思关心人家。今天只管喝酒吃肉就是了,话怎么这么多呢?”
被李春这么一枪白,项营也没恼,笑道:“好,喝酒。”随后大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块肉就塞进嘴里。
几壶酒下肚,两人便已是酒酣耳热,李春还好,项营倒是已经开始有了醉意。项营舌头开始打结,头逐渐无力地垂下,竟然抽泣起来。李春只看见他满头蓬乱的白发不住地颤抖,不由得为这老头儿不值:“老头儿,这次你是逃不过一个死字了,现在你这是怕死了吗?”
项营摇了摇头,哀叹了一声,说道:“项某现在也是六十有余,生死之事早已不再看重,只是担心项某走后,大王身边再也无人可以依仗。”
李春默默地倾听着项营的话语,他能理解项营的正直与忠诚,只是在一个昏聩无明的君王面前,正直和忠诚往往更让人看起来显得愚蠢。他为项营的境遇感到不值。可以说项营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所追求的并不是权力和私利,而是真诚地为了云梦的未来和国家的繁荣而付出。然而,在现实中,理想主义者大多只是那些利己主义者成功路上的炮灰而已。
李春又喝了几口,一时愤懑:“老头儿,你们屈王都要杀你了,你却还担心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着了?”
项营抬起头,晃晃脑袋:“不是,屈王是屈楚的天选之子,我辈族人必定誓死效忠,方能得到丹邱万事太平。心系天下苍生,也是我等士人的职责。”
李春看着项营忽然说道:“难道你就不想想,为什么丹郢兵变的时候,丹邱的大部分人会抛弃屈王,而改投叛军吗?”李春的意思很清楚,在长期受到忠君报国的普世哲学浸淫的情况下,还会发生大部分民众抛弃自己的君王反而选择跟随所谓的叛逆的事情,只能说明屈王的无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或许就是这个理。
项营低着头久久不语,忽然猛地抬头说道:“这些都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之徒,你说与我听就是污秽了我的耳朵。”
李春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知道与项营争论也无济于事,他根本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于是李春将酒与肉全部推进监栏,缓缓起身:“老头儿,估摸着祭祀仪式也该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归你了,留着慢慢吃。”
李春正想迈步,就听项营忽然叫道:“李君,留步,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于是停步转身看向项营。
项营将脸贴在木栏上,轻声说道:“谢谢李君给我送行,昭缇曾让我替他杀回丹郢,以报国仇家恨,可惜我也办不到了。明日行刑后,请张君挖出我的眼睛,替我放到丹郢城墙之上,我想再看一眼丹郢的胜景。如果屈王哪日幡然醒悟,再起雄心,这样我也能看到屈王大军进入丹郢的景象。”
“什么?”李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老头儿这是醉糊涂了吧,要他去挖人眼睛。他李春怎么会答应这么残忍而又毫无意义的行为艺术,这不是开玩笑吗?
李春眨巴几下眼睛,看着项营满是渴望的眼神,却也不忍心说不,于是沉默了几分钟后,并没有回答项营的问题,反而是转身离开了竹圄。身后传来项营的吼声:“李君,保重。”
走回祭殿时,张鲁一的表演刚刚结束,圣女已经穿起祭祀的礼服,开始夕祭前的准备。夕祭的过程,张鲁一与李春这些外人不能参加,所以就直接回了居屋休息,瞿北野也已经将那些陶罐口上封上黄泥,放在通风处阴干,只等夕祭结束交给屈王就算结束了。
不过张鲁一很快发现,他们的居屋外面的甲士似乎增多了,而且巡逻的频次也越来越密,甚至不再允许他们随意出门。张鲁一猜测这是屈王故意安排的,就是不让他们趁着祭祀偷偷逃走。既然已经不准他们出门,张鲁一他们干脆就吃了些东西,各自休息去了。
因为夕祭在前院,那里是钟鼓齐鸣,后院里听得十分分明。听起来仪式规模应该十分宏大,李春就是爱凑热闹的人,只听得他心里痒痒,想着爬起来出去看看,却被门口的甲士拦下,只能骂骂咧咧地在屋里踱步。
仪式大概持续了两三个小时的光景方才停歇,不一会儿,张鲁一就听到门口忽然有人喊“大王驾到”,于是起身整了整衣服,在案台边正襟危坐。
不多时,有人推开屋门,屈王被甲士簇拥着进了屋子。一进屋,屈王便四处扫视,当他看见推在墙角的“炸弹”,眼中闪出一丝兴奋的神色:“张君,祭祀已经结束,是否可以交接?”
张鲁一起身施礼,缓缓说道:“交接没有问题,只是在交接之后,不知大王会不会守信用将我们安全送离云梦?”
屈王眼神没有离开过“炸弹”,急忙说了几声:“当然,当然。”
张鲁一对着李春使了个眼色,李春即刻开始收拾行李,顺便取出那几个扎得严严实实的炸药包,扛在肩上。
张鲁一随后请屈王指派甲士进屋搬运炸弹,反复强调小心轻放,勿近火烛。等这些炸弹全部搬运到牛车上,张鲁一又教会他们使用方法,趁着这些屈王与甲士们专注于研究的时刻,张鲁一几人便悄悄地离开祭殿,守卫的甲士因为之前屈王已答应放人,故而也未加阻拦。
为了避免再次鬼打墙的问题,张鲁一这会儿学乖了,在过吊桥后刻意沿着河岸前进。之前他们观察过那些小河的流向,虽然有些曲折,但至少不会让他们再次兜圈子,在这个夜里,他们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离开云梦。
正走着,姬道玄忽然停下脚步,厉声说道:“有快马追来。”
“大概多少人?”
“三人三马。”
张鲁一他们没有交通工具,完全是靠步行,如果有人骑马追赶他们,他们怎么着也跑不过马。于是张鲁一也不再急着逃离,干脆就在河边坐下歇息。对方只有三人,这点人数都不够姬道玄一个人打的,张鲁一自然不会担心就这么点追兵能对他们构成什么威胁。
果然不久,张鲁一就远远地看见三点火光向这边飞速移动过来,很快他听到了马蹄疾驰的声响。三个举着火把的骑士在离他们大概三十米的地方勒住马匹,远远地叫道:“前面可是张鲁一君。”
张鲁一还没回答,姬道玄先站起身,懒散地将翰风随意架在肩上,冷冷地看向那三个骑士。那三人透过火光,似乎也看清了姬道玄的脸,脸上瞬间出现一丝紧张的神色,于是颤抖着声音再次叫道:“张鲁一君,大王念你献雷法之器有功,特派我等送来赐礼。”
张鲁一拍了拍姬道玄的肩,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随后叫道:“三位兄弟,辛苦了,替我谢谢你们大王,我们还要赶路,就不收了。”张鲁一可不想再跟这个屈王有一丝联系,自然对于屈王的赏赐也是不屑一顾。
那三个骑士似乎并不死心:“我等只是传令送礼的,张君就莫要为难我们了。”
张鲁一听他们这意思是如果他不收这赏赐,就一直跟着不走了。李春虽然觉得这些人真心有些烦,但是他觉得屈王舍得赏赐必定也不会是什么差东西,于是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他上去就把东西接下。打开一看,却大感失望,不过就是一块铜鸟而已,眼瞅着这东西成色也不足,做工也比较一般,回去估计连废品回收站都没兴趣收。
就这玩意儿还值得用三个人送,李春心想着,就觉得这屈王不仅昏庸而且还忒小气,心里也是也是一阵不快。回头再看那三个骑马的家伙,还在待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于是没好气地叫道:“东西我收了,您几位还不快滚。”
那几人互相张望一眼后,其中一人忽然开口:“除了赏赐,屈王还令我们送给你们一样东西。”说完就见他手里忽然甩出一个圆圆的东西,因为速度极快,又是在黑夜里,李春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却在一霎那间,他看到那东西上面还嗤嗤冒着火星,他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随即大喊:“炸弹,都赶紧趴下。”
但一切都已为时已晚,只听到啪啪两声巨响,陶罐炸弹已然炸裂,浓厚的烟雾瞬间就将四周笼罩,散发出刺鼻的火硝味。
李春抱着头在地上趴了许久,不过他似乎觉得身上并没有什么痛感,只是呛鼻的火硝味让他的鼻腔有些刺痛感。他坐起身子,检查身体好像零件都还完整。随着烟雾的逐渐散去,他才看见张鲁一、姬道玄以及岩香也是跟他一样的表情,只有瞿北野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掸去身上的草根泥土,一脸淡定,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好在他们用的是我做的烟雾弹,不然够我们受的。”瞿北野说道。
李春用打火机照亮,查看陶罐,的确不是炸裂的,而是摔在地上砸碎的。这让他觉得奇怪,他刚才分明听到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是烟雾弹怎么会爆炸呢,于是回头问瞿北野是怎么回事。
瞿北野笑着:“我做了个二踢脚,就为听个响。”
李春站起身,随口问:“书呆子,你明知道是你自己做的烟雾弹,炸不死人,那你怎么还趴下了?”
“第一次做这个,没做过测试,不敢保证安全。”瞿北野这一句话,让李春一阵后怕,合着他们这会儿就是第一次测试呢,也算是鬼门关边上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