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章华台

    姬道玄的手缓缓伸向翰风的剑柄，这把剑从来不轻易出鞘，因为高手的剑一旦出鞘即决生死，也是一种对对手的尊重。

    昭缇对着项营颔首，丢给他一个长长的包裹，里面包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随后退到一边，留给项营与姬道玄单独决斗的空间。他们是士族门第，必须尊重士族的礼仪，一对一的决斗，无论生死都只为捍卫士族的荣耀。所以即使姬道玄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但他心中依旧流淌着属于士族的血脉和高傲。

    士族的尊严在于义，嬴政之前的国战讲求“不杀黄口，不获二毛”，就是要体现一个义，这代表着士族最高的荣誉。因此，项营一直在等待姬道玄落单再出手，是为了确保只对敌人发起攻击，不伤及无辜。而姬道玄选择在此时出手，同样是为了保护无辜者不受伤害。

    对于眼前这种所谓士族之间的礼仪，拥有现代社会价值观的李春是看不懂的，只觉得迂腐。自秦汉以降，国人历来讲究胜者为王，任何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即便你曾经纵横捭阖，或者曾经周济天下，一旦成为失败者，就注定会被贴上草寇的标签，失去一切地位和尊严。因此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不择手段取得胜利，似乎成了唯一的选择。

    张鲁一的想法却不相同，他熟读历史，他知道士族之间的礼仪和荣耀，并非只是虚伪的形式主义，它代表着一种对于传统道义的坚守。虽然残酷的历史常常只描绘胜利者的形象，但那些坚持着信仰，敢于担当的士族精神闪耀出的人性之光，或许更加让人敬佩和崇敬。

    其实他们的想法都没有错，只是出发点不同，李春崇尚的是实用主义，而张鲁一更加理想主义而已。

    就在双方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岩香忽然却在这时焦急发声：“爷爷，姬大锅，你们不要打架？”一直生活在勐腊的岩香心思单纯，在她眼里没有什么胜者为王，也没有什么士族荣耀的概念。现在她只看见了两条活生生的生命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去争斗，去做互相伤害的事情。

    但仅凭一个小女孩的力量又怎能撼动姬道玄和项营的决心呢？继续剑拔弩张的状态，让岩香更加着急，紧走几步立在两人之间叫道：“大家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处呢？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天底下，为什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鲁一锅，大春锅，你们也不劝劝。”

    对于岩香来说，首先她是个医生，所谓医者仁心，见不得有人被伤害。二来，她出生的寨子里的人关系融洽，即便是有些纷争，也会在寨子里的长者调和下妥善解决。所以她看不明白，姬道玄与项营他们这是为什么要拼命，而张鲁一和李春又为什么作壁上观。

    看众人并没有太大反应，岩香继续叫道：“姬大锅脑子受了伤，没了以前的记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姬道玄了。”

    姬道玄与项营都被岩香忽然的举动怔住了，姬道玄没想到岩香会不顾危险突然阻拦，而项营则更加惊诧于姬道玄竟然受伤已经没了过去的记忆，虽然他对姬道玄的伤势是否会影响武力输出尚不清楚，但毕竟对方是伤者，即便他胜利也胜之不武，这让项营对这次决斗产生了犹豫。

    昭缇瞬间明白项营的处境，随即也插入两人之间护住岩香说道：“这姑娘万不可有闪失，我还指着她予我疗伤。”

    被岩香和昭缇这么一搅和，姬道玄与项营也很自然结束了对峙。张鲁一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无意间竟然用最朴素的话阐述出了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理念。这让他沉吟着，开始反思内心深处自己的立场。

    李春很清楚姬道玄和项营这些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各自罢兵只是暂时的。于是想着早些带着姬道玄离开。只要这两人一辈子见不了面，肯定也打不了架。刚说了两句，昭缇却不愿意了，直言岩香答应帮他治伤，那就是他的贵人。岩香是必须跟他回去的，他要尽地主之谊，顺便疗伤。

    当然只要智商稍微在线的人都会明白昭缇这是故意把颠倒逻辑重点，只是为了缓解一些自己的不要脸行为的尴尬。但是让岩香跟着这些陌生人过去，李春和张鲁一自然是不放心的。如果他们带着姬道玄一起过去，姬道玄肯定又要进入对方营垒被攻击，到时候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实在头痛。

    岩香自己也不愿跟张鲁一他们分开，也看出了李春的为难情绪，于是跟昭缇提出自己的要求，治伤可以，但是之后不能再与姬道玄为敌。昭缇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姬道玄是我族公敌，与不与之为敌昭某不能擅自作主。可是昭某却能保证在治伤期间保护他的安全，并在我伤愈后送你们安全离开。至于之后重逢，必只能刀兵想见了。”又转向项营问道，“项司马公，意下如何？”

    项营默默地点头，算是应允了。岩香还想再争取一下，被李春拦住，他知道这帮士族人氏的固执，他们能保证暂时不再与姬道玄为难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当然这些人也是一言九鼎，既然如此，与姬道玄一同到昭缇的地方，总好过让他一个人留在外面被人不断骚扰追杀要强上许多。至于之后的事，他李春只要带着姬道玄见着项营他们绕道走也是可以的。李春询问了张鲁一的意见，张鲁一也觉得暂时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勉强地同意了。

    昭缇与项营带着张鲁一他们来到了一座用木头栅栏与山体共同围成的一座城寨。城寨前有天然的河沟作为护城河，上面有座拉起的木制吊桥。到了护城河前，项营对着门楼上的斥堠喊了几句完全听不懂的黑话，不一会儿吊桥便被放下。

    城寨的规模也就是能容纳近千人而已，不过里面马厩，营地，伙房，粮仓一应俱全，看上去就是个小型的军镇。里面的人明显对昭缇与项营十分尊敬，迎面而来都即刻低头施礼口诵“府尊安康”，却每每抬头瞅见姬道玄在侧，显出十分愤怒却又疑惑的表情，有几个会功夫的楞头小子竟然想直接袭击，都被昭缇给拦下，好在项营与昭缇在城寨里有些威信，这种事情发生的并算不多。

    城寨的最里面是个傍山而建的木制楼阁，一楼门梁上有一块匾额，写着三个鸟篆大字“章华台”。看到这几个字，张鲁一有些想笑。章华台是楚灵王时期举全国之力，经数年而成的豪华离宫，巍峨宏伟，极其奢华，史料记载章华台“台高10丈，基广15丈”，号当时的“世界第一高台”，据说是极高的，拾阶而上时，中途竟然要休息三次才能走到最上面，所以又被称为“三休台”。这哪里是眼前这座二层木阁楼所能比拟的气象？

    再说经这些年的考古调查，考古学者已经在潜江龙湾发现了章华台遗址。 不过眼前的章华台唯一能证实的一点，就是这里的人的确就是楚屈的后人。

    当然出于礼貌，也因为在人家地盘上，张鲁一也没说什么。到了“章华台”大门口，项营恭恭敬敬地对着门口的阍者出示了竹制的告身，又低声说了些什么。阍者躬身双手接过检验后再还给项营，转身瞪了一眼姬道玄，这才推门进去传告。

    不久阍者出来宣楼上的口谕，让项营和昭缇带着张鲁一和岩香解除武装后进去，其他人在宫外等候。

    李春没被放在邀请之列心中很是不爽。张鲁一告诉他这寨子里几乎全是姬道玄的敌人，万一又有人喊打喊杀，把李春留下也可以有个照应，当然顺便保护一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瞿北野。这才让他压住火，撤到一旁的空地坐下。

    张鲁一与岩香跟着项营和昭缇进了宫门直接上了二楼，二楼有一条过道，只见到一扇纸糊的移门，整个二楼应该只有一间大屋。到了门口，项营让其他人暂时等候，自己对着移门低声请求谒见，只听到屋里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了声可，项营轻呼一声“喏”便推门进去。

    过了许久，项营出来先施一礼，才告诉张鲁一屈王请二位进去，张鲁一也学着项营作揖回礼，这才领着岩香进屋。

    这个屋子很宽敞，但陈设却十分简单，只有几张几案而已，边上有几张格柜，上面堆了一些竹简，木渎，还有几本蝴蝶装的书页。看到这些书页，张鲁一有些糊涂了，这种版式的手抄纸本书不应该出现在自打战国末期就与世隔绝的楚屈后人的书架上。毕竟蔡伦造出可以书写的“蔡侯纸”已经是东汉时期，而真正纸张替代竹简要到公元404年，东晋桓玄称帝后下达的废简令开始。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虽然楚屈后人可能并未离开丹邱，但还是架不住有人时常进来，比如危须国人，又比如石碟上那个东晋的武陵渔人，都有可能无意间将地球上当时的高科技带入丹邱。

    屋子正中挂着一排珠帘，帘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老人背对着他们盘腿居坐着，想必就是屈王本尊了。边上站着一个女孩的身影，正为屈王摇着蒲扇。见张鲁一与岩香进了屋子就那么直直地站着，女孩显得有些不悦，高声呵斥：“既见屈王，缘何不拜？”

    张鲁一抬起头，面带微笑，恭敬地说道：“在下张鲁一，拜见屈王。”他俯身行了一礼，示意岩香也行礼。岩香连忙学着张鲁一向屈王做了一揖。

    对于古代礼节，张鲁一知识点全是从书本上看来的，具体动作也大多来自于一些所谓的礼仪顾问。古人反正早就湮灭，顾问说的对不对也必定是死无对证，反正你觉得是就是。他满以为自己做的已经十分到位了，却听到女孩继续厉声训斥：“山野村夫不知教化，该打。”

    说着女孩便拾起一根竹杖，掀帘而出。这时候，张鲁一看清了女孩的脸，这女孩看上去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有一张娇美而清秀的脸庞，眼神深邃却又不失天真，头发在后脑两侧分别扎成两个羊角辫，这种发型古时称作“总角”，头上插着一枚珠钗。可见这女孩尚未及笄，也就是还没有许配人家。

    就在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女孩忽然呆住了，盯着张鲁一看了许久，眼里忽然流露出些许兴奋但迅速又恢复了平静。还未等张鲁一说话，女孩已经退回帘子里附在老者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老者挥了挥手，女孩立刻将珠帘卷起，老人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子看向张鲁一，随后点头：“如圣女所言，果然很像，却不是张旭。不过既然张君能来到丹邱，想必张旭已经成事，为何他没随你一起回来？”

    屈王的话有些奇怪，他能到丹邱这里完全是误打误撞，和张旭没有一毛钱关系，却不知道这老爷子的话又从何而起，于是拱手老实地回道：“屈王，虽然我与张旭见过几次，却没有深交。不过我的确看到张旭一位叫什么富贵县公的老头争斗时失踪，所以我也不清楚他现在在哪里。”

    “如是乎？”屈王眼神里忽然显露出落寞之色，“富贵县公出手，怕是张旭已然凶多吉少。可惜了那娃娃了，费尽心思蛰伏多年，却只为救下张君命丧黄泉。”

    屈王的话越来越让人费解，让张鲁一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能沉默以对。沉默许久，屈王忽然深深叹了口气：“你们的事情，项司马已经全部告诉与我。请这位女医官用心医治昭咸尹之伤，项昭二位皆是我丹邱楚国之栋梁，我已传令下去，在尔等离开云梦之前，不得骚扰滋事。”

    说完屈王用手臂撑着额头，闭上双眼，张鲁一似乎看到他眼睑似乎又些许泪光。又是一阵沉默，屈王转脸对女孩说道：“圣女，本王有些疲累了，带他们下去好生安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