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绿洲夜梦
岩香狠狠睕了一眼李春,又将矛头转向一边默不作声的张鲁一:“鲁一锅也是,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帮老道士。”听了这话,张鲁一一口干粮没咽下去,直接堵在喉咙口,赶紧拍着胸口灌了一口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张鲁一心想,就算明着躺枪却也不敢出声。
老道士得了干粮,还得意洋洋地在李春面前晃了晃,然后哼着小曲颠颠地离开,气得李春差点把后槽牙给咬碎了。
或许是老天怜悯张鲁一这一路的遭遇,在淡水用尽的两天后,筋疲力尽的队伍终于看到了茂密的胡杨林。虽然从定位仪上来看,他们距离沙漠边缘还有很长的一段路程,但胡杨林的出现意味着这里可能是一片水草丰沛的绿洲。
胡杨林里有一条不知名的河流,大约一人来宽。从岸边鹅卵石的分布范围来看,这条河原本应该很宽,可能是上游河流枯竭导致河道明显变窄。河水十分清澈干净,张鲁一赶紧让大伙儿补充淡水。
趁这机会,张鲁一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却发现上游不远处有个皮肤黝黑汉子也正朝他们这儿张望。汉子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短袄,头上戴着一个尖顶的皮帽,这打扮没有一点新疆味,感觉更像是画像石里古突厥民族的服饰。张鲁一随即对他招了招手,那汉子也友善地回以微笑。
等张鲁一走近,才发现这汉子并听不懂汉语,找王老蔫过来帮忙,而他也听不出这汉子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语言,只是说肯定不是维吾尔语。于是他们只能用各种夸张的手势交流。虽然感觉是驴唇不对马嘴,好在双方都有足够的耐心。经过九牛二虎之力,张鲁一终于搞清楚这汉子是想带他们到一个地方去。
一群人跟着汉子在胡杨林里走了一会儿,忽然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村落,这里房子并不多,大多数是土坯的屋子,但在这胡杨林环绕之中有一种独特的美。进入村子,张鲁一发现很多屋子都是大门落锁,窗台上也是落尽灰尘,明显是很久没人居住。因为绿洲不断萎缩的情况下,政府为了改善绿洲居民的居住环境,采取迁移安置的优惠政策,很多绿洲的原住民自愿搬离。当然也有人选择坚守,就如新疆沙漠中的克里雅人。但是当克里雅人的世外桃源被游客们推崇为打卡圣地的那一刻,克里雅人坚守的最后那一方净土还能维持多久,恐怕连克里雅人自己也不会知道。
汉子的房子在村子的南边,是一座用胡杨木作为支撑的土坯建筑,屋子周围是红柳条编织围成的庭院,显出原汁原味的朴素感。院子前是一座简易的牛棚,里面圈养着五六头黄牛,唯一奇怪的是在牛圈里有好几口盖了盖子的大水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屋子的屋檐上挂着一些风干的淡水鱼,屋里家具很少,也显得破旧不堪。汉子很热情,取了些鱼干在火塘上烤了来招待他们。虽然这些鱼干上仅仅撒了些粗盐,但是味道的确十分鲜美,让张鲁一他们一行人这一顿大快朵颐好不舒服。
吃完东西,张鲁一找出些生活用品送给汉子作为感谢,随后和李春便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逛了逛。因为说好不走远,所以姬道玄和岩香便没跟过来。这片胡杨林围成的绿洲估计太不起眼,还没有人刻意去做旅游开发,所以还有幸维持着原始的状态。
“这种原生态的美,现在真的不多见了。”张鲁一一时心旷神怡,不由自主地感叹。
李春是个生意人,没有张鲁一这种浪漫主义的惆怅,他喜欢钞票这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当然相对于钱,他更看重的是兄弟情谊,否则也不会放着小闲斋的生意不管,跟着张鲁一这一路东跑西颠。饶是如此,李春还是不会因为张鲁一而喜欢上什么狗屁原生态的旖旎风光,他觉得有这时间还不如去逛古玩市场,讲不定还能捡几个大漏。这风景他是实在欣赏不来的,在他眼里除了胡杨树就是胡杨树,瞅哪儿都是一个样,他就想不通张鲁一和他一样也是两只眼睛,怎么就能看出不一样来。
张鲁一挑了一片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坐下继续欣赏风景,嘴里啧啧称赞。李春则有些穷极无聊的感觉,也许是应了那句“闲人屎尿多”的话,他竟然觉着一时尿急,想着反正这儿也没啥人,于是随便找了一棵胡杨树边就开始放水。
李春的小便浑黄,想着可能是沙漠炎热有些上火,李春思忖着等会问岩香要些败火的草药,省得日子久了转成肾亏那就亏大发了。就在他瞅着自己的尿发愣的时候,他忽然看见被尿冲开的沙地里露出一个绿茵茵的东西,有棱有角,在阳光下还闪着光。
难不成天然宝石?李春顿时欣喜,也顾不得尿骚味,直接用手扒拉,一会儿一只残缺的桶形琉璃瓦当出现在他的眼前。当片相对完整,边缘是一圈明显的波斯风格的纹饰,中间却有一个类似于宾利车标的图案,只是把那个字母换成一个戴帽子的长胡子老头的形象。这种风格的瓦当,李春没见过,于是就拎着去找张鲁一:“哥,你还说原生态,看这宾利车标,打脸不?”
张鲁一接过瓦当仔细看,立刻明白李春这是拿他逗闷子呢。不过他很快认出这个类似车标的图案他曾经在西域考古的前辈存留的文献中看到过,就是琐罗亚斯德教最著名的标志“法拉瓦哈”,有人说这老爷子就是“阿拉胡·马兹达”,琐罗亚斯德教供奉的创世神。琐罗亚斯德教也叫拜火教,创始人就是琐罗亚斯德,也有翻译为查拉图斯特拉。哲学狂人尼采的哲学名著《查拉图特斯拉如是说》就是假借他的名义说了那句最著名的话“上帝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上帝”。北魏时候传到中原,被称为“祆教”,但后来祆教迅速汉化,逐渐与原始的拜火教分道扬镳。
拜火教是二元神论,马兹达代表了善良和光明,另一个神叫做阿赫里曼,代表了罪恶和黑暗。在拜火教的故事里,这两位大神一起演绎出了大段相爱相杀的神话剧情。
“拜火教,我知道就是倚天屠龙记里发十二圣火令,小昭去做了圣女的那明教,张无忌还做了教主了的。”李春叨咕着。
张鲁一只能跟他解释,金庸老先生笔下的明教实际上是摩尼教,虽然拜火教是摩尼教的起源宗教之一,但摩尼教还融合了景教和佛教的成分,还是不一样的。
李春知道新疆这块宝地历史上就有善于经商的昭武九姓作为东西方文化交流的纽带,所以波斯宗教在西域能够立足也很正常。他更关心的是从这瓦当的琉璃材质来看的确是个老东西,他记得张卫东说起过拜火教在最晚在明朝时期被严厉封禁,从而逐渐衰败,如果如张鲁一所说这是拜火教的建筑遗存,那么这个瓦当的下限就是明朝中期。虽然市场上瓦当这种东西不算值钱,但毕竟眼前这玩意儿实在少见,至少物以稀为贵,再加上他李春忽悠一下,卖个好价钱还是不成问题的。
有瓦当就说明有建筑,李春在周围找了一圈,又找到几块碎裂的瓦当,但品相要比第一块差了许多,但从一片残瓦背面有四个模糊的墨书,仔细辨认应该是“开元四年”。现在可以确认神庙的建筑年代至少是唐玄宗时期。对于西域考古这块,张鲁一并不熟悉,但他知道琉璃烧制技术起源于中国,北魏时期传到波斯,因为产能低,琉璃在唐朝时期的价值甚至高于金银。就当时而言,将琉璃应用在建筑上绝对是极其奢侈的行为,所以大多只会应用在皇家或者神庙建筑上。张鲁一依此猜想这些筒瓦残片应该是来自一座拜火教神庙。
只是这种规制的神庙建筑与绿洲现存的土坯房有些格格不入,并不像是本地的遗存。张鲁一感叹如果瞿北野在或许能够提供些建设性的建议,李春听到瞿北野的名字,即刻恨恨地啐了口唾沫,骂了声“渣滓”。不过李春也不是光会宣泄情绪,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他发现他捡到筒瓦残片的地点大多都是沿着小河岸排布。他觉得这种分布应该和这条河有关,于是他在河里又捣鼓了一阵子,果然也发现了同样形制的琉璃瓦,也就是说这些残片可能就来自这条小河的上游。李春的这个发现给张鲁一一个思路,这些残瓦原先的位置就在小河上游的某一处,因为雨季洪水的原因被冲刷到这儿,这样建筑形制与本地不匹配的疑问就可以解决了。
两人顿时来了兴致,决定沿着小河道向上游探查一段,或许能发现神庙遗迹。很快他们发现这条小河是由几股更细小的河水交汇而成,而其中一条最宽的河流中发现了更多的琉璃残瓦,这说明他们的思路是对的。李春显得很兴奋:“哥,你瞧咱没有姓瞿的渣滓搅和,不也能成事嘛!”
不一会儿,他们已经走出胡杨林,这里的河道忽然变宽,河水也变浅只到张鲁一的小腿肚子。河流曲里拐弯地向远处沙漠延伸而去,在河水的尽头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座小山,张鲁一感觉神庙遗址就在那座小山上。
对古代遗迹的痴迷是考古人的通病,张鲁一也不例外。如果真的是有价值的遗迹,他必定会立刻通知当地考古所进行田野考古发掘。当然这个前提是他要先期确认遗迹的考古价值,因为遗址发掘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往往是空前的,否则就会造成巨大的资源浪费。
“我想去看看。”张鲁一眼神坚定起来,这是他从古城暗河道里出来后眼神再一次发出光芒。
李春看到了张鲁一眼里的光芒,可瞅着那座小山时心里还是犯嘀咕,他知道有句话叫“看山跑死马”,在一望无际的沙漠,这山看着挺近的,实际上也要隔着几十公里。就这么没物质没装备贸贸然趟沙子过去,估计还没走到一半人就得凉了。
“哥,明儿吧,晚上补充点物质,咱再上路?”
张鲁一明白李青的提醒并没有错,他的个性也不允许他打没有准备的仗。他已经探查了古城河道,虽然没什么大的收获,但也算完成了与恰马尔的约定。至于恰马尔满意不满意对于张鲁一自己而言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想在此之后不会再与这个印度人有任何的合作机会。现在张鲁一唯一多出来的就是时间,所以完全不用着急。
回到村里时正赶上晚饭饭点,新疆天暗的晚,晚上八点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气温却已经迅速降低。汉子炖了一锅热腾腾的鱼汤,让众人获得了稍许温暖。
吃晚饭,汉子把众人带到隔壁院子,双手费力地比划着好一会儿,张鲁一他们才明白这汉子是想让他们今晚留宿在这个院子。张鲁一双手合十对着汉子拜了拜表示感谢。这些日子的确折腾得够累,所有人迫不及待地进了屋子。这土坯房是单间,里面只有一张残破的木板床和一张干朽的木桌,如果说家徒四壁实在并不为过。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住人,床上和桌上,以及地上都已经铺满了薄薄一层细沙。不过总算也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大家也没什么奢求,稍微打扫一下,至少能睡个好觉。玉清子说自己是方外之人,无论到哪里都不能忘记修行,于是自顾自取了个帐篷钻进胡杨林子里。张鲁一猜想这老道其实是不想跟李春睡一起,也就没再勉强。反倒是李春一脸不爽,说是我还没嫌弃他又臭又硬,他倒嫌弃起我来了。
岩香是个女孩,汉子贴心地又开了另一间院子给她单独住。张鲁一不放心岩香一个人,想着姬道玄习惯于在门口打坐,便让姬道玄去守着岩香的院子。王老蔫年纪大,床就让他睡。张鲁一和李春将破桌子搬到院子里,腾出地方席地而卧,不一会儿鼾声就已经此起彼伏。
过了半夜,一向好睡的李春竟然让尿给憋醒了。“难不成真的肾亏了?”李春觉得太累实在不想起来,于是在睡袋里蜷起身子,尽量给膀胱空出些空间,他现在一定挺后悔忘记找岩香弄些草药来败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