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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毛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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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驴车颠簸着,张鲁一听着破车板不断发出吱呀的声响,总觉得这车会在下一秒就散架了。最终也如张鲁一所想,驴车的一个木轮从地上岩石飞跃而过之后,便离开车轴自顾自离去。驴车瞬间向一侧倾倒,车上的四个人也随之翻下车去。板车的翻倒连带着撂翻了拉车的黑驴,黑驴痛苦地在地上嘶鸣。柏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迅速起身解开黑驴笼头上的绳套,将黑驴扶起,轻轻抚着驴背,念念有词。黑驴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不时用头在柏春身上蹭拭。

    张鲁一起身后,拍了拍身上的浮土,觉得这柏春有点意思:“这驴是你养的?”

    柏春抱着驴头,认真地点头:“小春是我最好的朋友。”

    这孩子身上有着山西人的憨厚和本分,让张鲁一觉得喜欢,伸手拍了拍柏春的肩,转身询问李春和姬道玄的情况。

    姬道玄身手好,自然没事。李春却实实在在地摔了个狗啃泥,一边吐着嘴里的泥,一边骂骂咧咧。

    车是不能坐了,还好柏春说黄家寨离着不远了,过了前面大约一里多长的谷口基本就到了。大家决定弃了车由柏春牵着驴在前面引路步行前往。

    李春前面从车上冷不防摔了一跤,腿似乎伤了,走起来有些吃力。柏春很细心,发现李春走路蹒跚的样子,让李春坐下给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伤到筋骨。柏春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扭了,他在山里也经常扭脚,都不碍事,不过需要缓缓再走,否则会加重脚伤。

    张鲁一觉得有道理,于是想着就原地休息会,等李春缓过来些再走。柏春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看样子要下雨了,这里经常会有泥石流,要歇也要去高处。”

    李春和张鲁一看着这天还是艳阳高照,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但柏春熟悉本地情况,似乎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依据。柏春说这里上去不远就有一个毛神庙,是个高地,可以去那里休息顺便避避雨。

    三人跟着柏春顺着一条小路上山,走了十几分钟,转过一个小树林果然看见有一个很小的土庙,只有一间庙堂,却也算齐整。进了庙门,正面神龛上供着一尊很奇怪的神仙,青面赤发,须发蓬张,样子更像是鬼怪,更有趣的是这神像肩上竟然还背着一个褡裢。

    张鲁一的印象里背着布袋的神仙似乎只有布袋和尚和风婆,不管怎么说,这两位神仙模样总算周正,不似眼前这尊长得瘆人。别看神仙模样不咋地香案上的供奉却着实不少,可见这座小庙香火还是挺旺盛的。

    “这是个什么神,长得怎么这么磕碜?”李春随口问。

    听李春这么一说,柏春瞬间显得有些慌张:“你可不兴瞎说哩,毛鬼神灵着呢。”随即下跪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李春听不太真,只听到几句“外人不懂老人家的厉害,不要动怒”,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真有人会信一尊泥塑的神像就能左右活人,但看着柏春如此虔诚,他也只能笑笑而已。

    张鲁一因为职业原因,对于民俗还是有些了解,听柏春说是毛鬼神,他这才想起在甘肃和山西这些地方有供奉毛鬼神的习俗。所谓毛鬼神并不是正神,而是不鬼不神的存在。据说毛鬼神其他的不会,专门会做些小偷小摸的生计,比如帮着供奉他的人偷粮盗财,他背上那个褡裢就是专门到别家装货的口袋,供奉毛鬼神就是为了获得意外之财。乡间以七月二日十二作为毛鬼神大祭的日子。不过传说毛鬼神心胸狭隘,如果得罪他,他必定会睚眦必报,虽然也就是些出门摔跤,饭里放鸟屎之类的小儿科报复,但终究让那些仇人不胜其烦,头痛不已。总而言之,毛鬼神并不是什么好的供奉对象,只是对那些希冀发一笔横财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

    张鲁一和李春自然不会信这些,任由柏春在那儿自言自语,直接找了个墙角坐下。张鲁一从背包里取出红花油丢给李春,让李春自己先擦着。

    姬道玄老规矩一声不吭地在香案边上打坐,才一会儿,他猛地睁开眼,起身绕着神龛转了一圈,又愣愣地看着神龛发呆。李春见状,笑道:“二傻子是不是被毛鬼神上身了。”

    “此处有人声。”姬道玄盯着神龛,忽地掀开神龛下的帏布,却是空空如也。

    张鲁一和李春被姬道玄吓了一跳,屏息细听,却什么也没听着,倒是听到屋顶开始有噼啪的雨声传来,果然如柏春所说下雨了。李春用鼻子轻哼一声,心想许是姬道玄听岔了,那有什么人声,就是下雨声而已。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过多久天又开始放晴。李春觉得脚好些了,于是四个人一头驴出了毛神庙继续赶路。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让人有种莫名的愉悦感,只是山路有些泥泞,更加不好走。

    四人一路蹒跚着到了山谷,却发现这里热闹得很。一群人推着独轮车来回运土,感觉就像是进了一个建筑工地。张鲁一询问柏春这是在干吗,柏春说这谷口经常发生泥石流,所以每年寨里的族长都会组织人力在这里加固山地。前面下过雨,刚刚堆上去的土要马上压实,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张鲁一环视两侧的山地,果然这群人都是在向山坡上运土填压。

    坡上的人见四人经过,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们。忽地有人叫道:“瞧,那不是野种柏春吗,你妈这会子不偷汉了换你带着驴媳妇去找姘头?”

    说完,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接着几个年龄小的后生抓起土块就往柏春身上砸去。柏春的黑脸憋得通红,默不作声,任由石子土块砸在身上,很快柏春的头被砸开,鲜血顺着面颊汩汩流下。

    李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看不得霸凌,于是大吼:“小兔崽子们,给我住手!”

    人群并没有因为李春的吼叫而罢手,反而更多的人加入这场砸人游戏中来,时不时还爆发出欢呼。李春那里受得了这些,转脸跟姬道玄耳语了几句,姬道玄点点头,附身在地上捡了些小石头握在手中。李春对着人群又大喊道:“你李爷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给我停手。”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甚至还有人开始攻击李春。李春叹了口气,躲过迎面而来的几块石头,朝着姬道玄做了个手势。随即姬道玄左右开弓,瞬间坡上的人捂着脑袋纷纷倒地呻吟起来,其余的人也被生生吓着,不敢再有动作。

    李春轻哼一声,啐了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踏马就是一群贱货。”

    柏春沉默着回头看一眼李春和姬道玄,虽然依旧无言,但眼神里却充满了感激。

    走在谷道上,看着两旁的工地,张鲁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乍一看这些人的施工好像没什么特殊,一时又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过了山谷口就是一片山里的平地,远远地能看到密布的砖石建筑,像是一个村落,看来那就应该是所谓的黄家寨了。这里很空旷,视力所及其实还有些距离,所以虽然可以看见那些建筑,目测大概还要走四五里地的样子。黄家寨口有一座大型的门楼子,这是典型的山西村落民居的建筑样式。只是不知为什么好端端地被涂成金黄色,像是贴了金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显得豪横阔气,但总有些俗气的感觉。

    看着还有些路,李春一时八卦心起,问起柏春那些人为什么欺负他。柏春再次憋红了脸说话也吭吭哧哧起来。柏春越是这样,李春更加有心去逗他。张鲁一见状,拍了一下李春教训道:“玩笑有个度,别为难人家孩子。”

    柏春终究是憨厚,并没领会张鲁一的意思,吞吞吐吐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柏春老家在离这里四十里地的山里,早年因为父亲在外打工死在工地上,家里因此也断了生活来源,到了锅也揭不开的田地。柏春娘只能带着小柏春外出乞讨,却在路上得了急病晕倒在黄家门口。幸得遇见办事回来的黄胜,帮忙送到县医院,这才保住了母子性命。黄胜见这母子可怜,于是就求得黄家族长首肯,让他们留在黄家寨,并时常接济他们。自此柏春也就做了黄胜的跟班。

    因为柏春娘是个年轻寡妇,黄胜又是个老单身汉,这么一来二去的,寨里就有了寡妇不守妇道,勾引管家黄胜的风言风语,甚至传出柏春就是黄胜私生子的无稽之谈。虽然碍着黄胜的管家身份,大人们只是茶余饭后议论几回,但后生们听了便都当真,于是对柏春百般刁难欺负。

    “小子,你就不知道反抗一下。”李春有些忿忿不平。

    “俺家是外来户,我要是跟他们闹,人家迁怒我娘咋办,我皮糙肉厚的,受点罪不打紧。”柏春憨憨地笑着。

    李春抬眼看着眼前的柏春,心里不由一阵酸楚:“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黄胜,大小他也是个管家,这些小王八犊子终究不敢惹他吧。”

    “胜叔救了我娘和我,恩都没报,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是不是哩。”柏春仰着头笑着转身继续牵驴赶路。

    望着柏春的背影,李春回头一本正经地对张鲁一说道:“这小子我喜欢,合我脾气。”

    这么一说,张鲁一倒是有点奇怪,李春很少有正经的时候,今儿这伙计八成是吃错药了。

    看张鲁一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李春道:“小学一年级我被南城那帮小子堵在学校门口抢学费,那可是我老娘省吃俭用的血汗钱,老子自然不肯交出去。可咱那时候个子小,弄不过人家,如果当时不是你张鲁一冲过来,我指不定就被人整成猪头了。那一架打得爽快。我记得打完我们坐在台阶上,你给我块水果糖,那时候我就认定你是我一辈子得兄弟。”

    张鲁一当然记得这件事,但他仍旧不明白这和柏春有什么关系。

    “你就没看出来,柏春这小子就跟老子我当年一样的性情。”

    张鲁一点点头,背后推了一把李春:“你当年可比他轴多了,赶紧赶路。”

    黄家寨的门楼表面果然贴的是金箔。门楼在山西村落主要是起到标识村名的作用,往往村子越富门楼就越高大气派,但也极少有人会用金箔来装饰门楼,黄家寨如此奢侈的做法在张鲁一眼里不过是作秀罢了。仔细看这门楼不是用传统的条石或者青砖砌成,完全是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建造时代不会很久远。而且可能是泥沙比例不对,有些地方已经出现龟裂,连带着表面的金箔也有些零星剥落。不过转念想那黄二丁是个暴发户,有钱就骚包,不被人坑才怪。

    不过寨子里的民居建筑还是比较正常和传统,没见到像某些地区搞的什么套娃旅馆,福禄寿大厦这类吓死人不偿命的建筑,这还是让张鲁一的别扭感稍微缓解些。

    寨子里的老人居多,柏春说这是因为年轻人都被族长派了活出门了。这些老人显然要比前面遇到的那些后生稳重得多。虽然张鲁一几位都是生面孔,但看着是柏春带着进来,必定也是族长或者管家的客人,所以经过得时候都会热情地招呼和寒暄几句。柏春顺便问明了黄胜现在就在祠堂里和族长议事,于是将三人领到黄家祠堂前。

    黄家祠堂是一个仿明清建筑,祠堂门前立着硕大的门楼,也是雕梁画柱,门楼正中是一块金边蓝底的匾额,上面用中规中矩的正楷描着“黄氏家祠”。红色木制漆门大开,里面是一面弧形的照壁,上面刻着麒麟献子的浮雕。因为有照壁挡着张鲁一看不到祠堂內部的情况。

    柏春牵着驴走近门楼边,那里蹲坐着一个年轻人。柏春低头对着他说了几句。年轻人抬眼看看张鲁一他们,点点头,起身进了祠堂。

    “不是黄家人,不能进祠堂。等一会儿胜叔会过来的。”柏春说完牵着驴便离开了,张鲁一这才意识到柏春也不是黄家人。

    过了不大一会儿,黄胜迈着小碎步跑出祠堂门,走近一把握住张鲁一的手,寒暄了一番。接着数落了几句柏春不懂事,怎么不把客人迎到会客厅,却带到祠堂来。

    照黄胜的说法,族长黄三才听说张鲁一几位要来十分高兴,原本是要亲自迎接的,只是正巧遇到件急事要办,这才让他黄胜先行接待,稍后等事情忙完,黄三才会亲自过来谢罪。

    黄胜将三人带到离祠堂不远的一座小楼,楼门门口竖着一块牌子写着“黄家寨村村委会”。这倒让张鲁一有些意外,没想到黄家寨竟然是个整建制的行政村。会客厅就是二楼的大会议室,黄胜得知三人还未用过午饭,于是让几位先坐着,自去安排午饭和住宿。

    黄胜有些絮絮叨叨,他这一走张鲁一立马也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姬道玄在墙角找了个空位继续打坐。李春有些乏了,就干脆趴在桌上打起盹来。张鲁一有些无聊,于是就在会议室里转悠。

    会议室有些大,四周墙壁上都贴满了照片,张鲁一兜了一圈,照片是按年代排列,详尽地记录了整个黄家寨村由一个贫困村如何迈向小康社会的历史。从村史上来看,黄二丁在个人发迹后,不忘乡里,一路修桥铺路,落了个好名声。第二年就被村民选为村长,并且迅速带领村子脱贫致富。

    这些村史到没让张鲁一觉得有什么异常,毕竟国内这些年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只是有一点看不懂的是,黄家寨村只用了两年就从需要国家扶持的贫困村摇身一变成了名列前茅的小康村,这简直就是奇迹。不过张鲁一对奇迹没有丝毫兴趣,只想早点见到那只巫皋簋。

    吃完午饭,他们便被黄胜领着去了一户农家小院。三人看着小院曲径通幽,倒也闲适。黄胜说这就是专门为访客准备的客房,让他们先休息等待,不过他离开前特意嘱咐晚上八点后不要出门。虽然这个规定让张鲁一和李春有些奇怪,不过想着这里山里,或许夜里会有野狼这些猛兽出没,也是为了安全考虑,所以也就没再多问缘由。

    可是等了好久黄三才始终没出现,让张鲁一有些心急,却也无奈。于是干脆出了小院,姬道玄见张鲁一出门,随即紧随其后。李春吃饱喝足有些犯困,懒得出门,直接就睡了。

    山里的风果然飒爽,让张鲁一觉得心情愉悦了许多。或许是午后的关系,村里没几个人,却也称了他的心意,他原本就不喜欢热闹。在黄家寨里闲逛,姬道玄一直低头跟着走,忽然在一座民居边停下,然后蹲在地上摸了摸房子的地基。

    “怎么了?”张鲁一回头问道。

    “此间房子地基与其他不同。”姬道玄捻了一撮土在鼻子下闻了闻。

    张鲁一也学着样捻了一撮土,一本正经地闻了闻,却没有什么头绪:“这地基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姬道玄说着话头也没抬,“其他屋子地基都是砖石,这里却是夯土。”

    张鲁一有些恼,分明用眼看就能分辨,需要闻这土坷垃的泥腥味吗?农村建房本就没什么统一的规矩,地基打成什么样全凭房主的喜好,没什么稀奇。张鲁一刚想起身却忽然发现这些夯土似乎有些异样,随即在边上寻了根枯树枝在夯土里刨了几下,翻看那些刨出来的土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老姬,再在这里逛逛,看看还有没有这样地基房子。”

    走了几家后,果然又发现夯土地基的房子。张鲁一抬头看,这个黄家寨不算太大,但建筑密集,查访完估计也要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在寨子里兜上一圈,张鲁一完全可以绘制一张分布图,对于搞考古的人来说,测绘制图都是基本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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