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老袁家
估计里面人听李春是外地口音,特意改说了河南普通话。不过信球这两个字在河南地界可不是什么好词,走南闯北的李春当然也知道,心里自然不爽,忍着怒气说是久慕老袁大名特意登门拜访。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回道:“请回吧,家里没人。”
“没人?那你是个啥玩意儿,鬼还是猪?”李春有些搂不住火。
里面人似乎也有些生气,回骂了几句。于是这两人隔着铁门你一句我一句就跟泼妇骂街一样对骂起来。
中国语言博大精深,可用于吵架的词汇量多如牛毛,可惜这两人显然没这种文化底蕴,没多久两人的对骂内容上升到对方的祖宗十八代的层级后便开始无聊地重复再重复。直到里面人骂累了,干脆回了屋里,直接将李春晾在门外,气得李春差点中风。
姬道玄在后面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春在那里暴跳如雷,他搞不明白这些人吵架为什么要带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在他看来这行为就跟刨他人祖坟没什么区别。眼瞅着李春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似乎像是落败了,于是拍了拍李春的肩,指了指围墙。
李春以为姬道玄这是在安慰他,于是点了点头,却见姬道玄微微一笑,一个冲刺单手挂住围墙轻蹬几步,直接就翻进院里。然后听到院子里乒乒乓乓几声声响后,铁门被打开了。
姬道玄的身影出现在铁门口。李春有些吃惊,稀里糊涂地被姬道玄拉进院子,院子里有个土高炉,看上去像是熔炼金属用的。另一边堆着大量的黄土,还看见几个已经破碎的陶范,根据陶范形状和花纹,像是用来制作青铜盉。看这技术应该和季先河有一点联系。
里面是间红砖瓦房,门半开着,门和门框的空隙的地面上仰面躺着个人,李春想估计就是刚才跟自己互怼的家伙。这家伙现在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看上去是被姬道玄揍晕了。
“你打的?”李春回头问姬道玄。
姬道玄点点头:“羞辱别家祖宗,该打。”
李春思忖着自己似乎刚刚也骂了人家祖宗,好在姬道玄现在有些双标了。李春跨过那人的身体推门进屋,这屋子的布局就是个铁匠作坊。屋西侧的锻炉里,木炭还在燃烧,只是已经看不到明火,偶尔有一些火星升腾而上。墙壁早已被烟火熏得看不清原先得颜色。
李春兜了一圈,又到二楼逛了一圈,二楼的房间放着几张简易床,有点脏乱,乍一看更像是工地宿舍。从二楼下来,李春没见有人,于是又回到门口低头看着那个躺着的男人。这男人五短身材,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但脑袋已经出现m形的谢顶,五短身材,穿着一套油腻发亮的灰色卡其布工作服,胸前挂着人造革的围兜,这是标准的打铁匠装扮。
难不成这就是老袁?李春想着,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如果做些锄头镰刀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的普通铁匠,这年纪倒也说得过去,可怎么说都称不上那个“老”字。而民宿老板娘说老袁是个青铜器仿制高手,这种手艺没有几十年的修行完全做不到。
于是他从边上破木桌上拿了一杯凉水,直接浇在那人脸上。那人浑身一激灵,睁开眼就看到李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再转头看见姬道玄立刻就跟见了鬼似的哇哇乱叫,看来是被姬道玄打怕了。
李春对着这家伙的屁股踢了两脚,恶狠狠地喊了句“闭嘴”。这家伙才安静下来,缩在门边不敢抬头。接下来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李春问啥那人就说啥,倒是乖了。
这人名叫张天顺,就是本村人,爹妈死得早,靠着村里人的百家饭长大。好在家里有几亩自留地,成年后也只能勉强度日。想着学点手艺以后出外打工,可巧老袁来村里想开个铁匠作坊,张天顺于是就趁这机会把自家宅基地交给老袁建房,还拜了老袁为师。
至于老袁的过去,因为他自己从来不说,张天顺也不敢问,所以也就无从知道了。只是有一次老袁喝醉酒怒骂一个叫季先河的人,因为张天顺不认识季先河,也不晓得其中渊源,听过也就算过了。
前些日子有群人来找老袁,一帮人把张天顺赶到外面,在二楼鬼鬼祟祟地商量事。然后老袁让张天顺在门口贴了张纸谢客,便跟着人家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从张天顺的话来看,老袁像是跟季先河有什么过节,不过俗话说“同行是冤家”,更何况季先河可是业内翘楚,估计没几个同行不恨他的,这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来找老袁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来找老袁什么事的确值得探究一下,不过看起来从张天顺这小子嘴里估计也套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
李春拖过把椅子,让张天顺坐。张天顺看了一眼,弱弱地说这是师父的专座,他没胆子坐。“你师父又不在家,坐坐又怎么了,他还会吃了你。”李春硬扯这张天顺就往椅子上推,张天顺挣扎着不就范。正闹腾着,门口一声咳嗽,张天顺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师父站到一边去。
李春也跟着回头看,就见门口站在一个矮胖的小老头,估摸着五十来岁的样子,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一字扣唐装,手里拿着黑色折扇。胖圆脸上配着八字胡,肉嘟嘟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形金丝边眼镜。这打扮让李春想到抗战时期喊着“太君”的日伪汉奸里长。听张天顺喊师父,李春料定这胖老头就是老袁。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袁师傅吧。”李春伸出手笑着上前想跟老袁握个手。哪料到老袁铁青着脸,根本就没接这茬,只是看了一眼穿着汉服抱着把破剑的姬道玄,把手一背,直接走进屋子。姬道玄这装扮实在太另类,无论谁都会忍不住好奇多看一眼。
老袁进了屋,瞅了瞅锻炉,用折扇敲了炉子,盯着张天顺。张天顺赶忙解释:“师父,俺原是看着炉子的,门口那位把我打晕了……。”
“哪个让你把闲杂人放进来的?”老袁绷着脸质问道。张天顺喃喃地说着:“俺不让他们进的,是他们自己闯进来的,那个穿戏服的还把俺揍了一顿。”
李春听着老袁的口音不像是河南本地的,听这口气似乎是不太欢迎他们,于是上前解释:“袁师傅,这都是误会。我们慕名到了袁师傅家,可巧您外出不在家。在大门口就听着里面有响动,琢磨着您家里许是闹了贼,就主动进来帮您抓回贼。不过您也甭谢我,我们进来才知道里面的是您高徒。”
张天顺看李春瞎话张口就来,刚想申辩,却被李春一瞪眼活活把话咽下去了。老袁盯着李春,似乎在确认李春是从那家疯人院逃出来的精神病。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说道:“二位请回吧,老袁现在忙得脱不开身,不好接待二位。”
“袁师傅的确忙啊,想必那几个簋要仿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李春并不知道那些簋老远是否真的见过那些簋,这样问只是一种试探,所谓兵不厌诈嘛。
“鬼?我们打铁的吃的祖师爷太上老君赏的饭,供得也是老君本尊,就算有鬼,也未必敢上门。”老袁脸上丝毫看不出什么波澜,看起来异常冷静。但这种过分的冷静,反而让李春确认这老袁见过那些簋。
于是李春冷笑着将身体靠在门框上,斜眼瞅着老袁:“这世上哪里来的鬼,鬼都在人心。我说老袁师傅,我看这鬼就在你心里。”
老袁笑呵呵地回道:“小哥可不能乱说话,这得罪了鬼神,可受不起。”
看着老袁是油盐不进,李春也就开门见山了:“我就直说了吧了,我想就凭你老袁的本事,不会看不出这些簋里有一个季先河的仿品吧。”
老袁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愣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你们是什么人?”
李春一看有门,随即故作严肃地说道:“老袁,你不用紧张,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最近一直在调查一起文物失窃案。根据相关线索和群众举报,发现和你老袁还有些关联,希望你配合我们警方调查。”
老袁转头看了看张天顺,此时的张天顺睁目结舌了半天,这才有些胆怯地叫道:你们说是警察就是警察了,警官证给俺看看。”
李春没想到看上去傻了吧唧的张天顺竟然会问出这话,只能装模做样地在身上摸索了会儿:“今儿穿了便衣,证件没在身上,反正这次不是正式传讯,只是让你们配合调查,下次来再给你们出示吧。”
张天顺虽然不敢轻举妄动,但嘴却逐渐硬起来:“警察调查不出示警官证,我们有权不给予配合。”
老袁似乎被张天顺点醒:“不好意思二位警察同志,天顺说得对,就算你们是警察也该按着规矩做事。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说完老袁欺近李春,拉扯起李春的袖子,就往门外拽。
李春没想到老袁会上来拉扯,一个不留心就被拉了个趔趄,顿时有些恼,刚想发作,却忽然觉得老袁在他手里悄悄塞了件东西。先是一愣,却看见老袁再跟他使眼色,于是会意,顺势退出屋子。临出门,还回头意味深长地瞟了张天顺一眼,这一样让战战兢兢的张天顺很不自在。
急急忙忙来到村口,那树下的老乡们依旧在喷空儿,见李春他们出来,都伸手打着招呼,就如同见到老朋友。李春一心念着那团东西没心情再去体会什么河南人民的热情,寻了处僻静的地方,这才打开手掌。这是一张被揉成团的十元人民币。打开人民币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鬼画符样的字,看上去是急匆匆写就的,仔细辨认下来却是“救我”。
看着这两个字,李春知道老袁这是被人限制了自由。但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符合逻辑,究竟是什么他一时又想不出。想回头跟人商量一下,却看见姬道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能唉了一声,跟姬道玄商量还不如找头水牛说。
姬道玄不认得纸上的简体草字,询问了李春,才知道其中的缘由。李春用力捋平纸币的皱褶,对折后随手放入裤袋,盘算着要不要去救老袁。从他的个性而言奉行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毕竟生意人重视的是性价比和回报率。可还没等他算明白,就看见姬道玄将手里的剑一挥,转身直接向村里走去。
李春赶紧问他要干吗。姬道玄头也不回地回了两个字:“救人。”
这货真他妈傻,李春心里骂着,有心不理他,却又不放心这傻货闹出人命来,只能紧随几步跟上去。
进了村子,老袁的铁匠铺大门敞开,走到门口姬道玄忽然挥手示意停下,侧身隐蔽在大门口的墙根外,探头往里看。铁匠铺的原本就逼仄的院子里,此时挤着好十几个汉子,大多撸起袖子拿着西瓜刀,看上去是在做着警戒。李春也隐着身子探头看,没发现张天顺和老袁,想必这两人还在屋里没出来,他大致数了数大概十二个左右,看着都是膀大腰圆,但一眼就能看出这几位也就是逞强斗狠的主,没什么真功夫,都不够姬道玄做下酒菜,只是不知道屋里的情况,也不好贸然行动。于是他凑近姬道玄而语几句,告诉姬道玄先暂时隐蔽,自己先去探探虚实,等他信号再行动。
接着他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进大门,对着这些汉子点着头。院里的人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就直接进来,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李春走到屋门口,才有人近身伸出胳膊他。李春笑盈盈地解释先前有东西落这儿了,这会儿是回来取的。“滚。”挡路的汉子低吼一声,根本就不理他,直接就把李春往外推。
李春来回挣扎着,眼睛却往屋里瞟,就见屋里的椅子上坐着个瘦猴一样的中年人,老袁则被粗麻绳五花大绑,歪在地上。
眼见李春耍赖,汉子有些恼火,吼了句“找死是吧。”举起拳头就向李春的面门砸过来。李春一缩脖子,躲过拳头,同时右手握拳直接击中汉子的脖子。那汉子闷哼一声一头栽倒没了意识。李春起身拉了拉衣角,整理了下衣服,回头对着汉子啐了一口:“敢让你李爷滚的你是第一个。”
院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哇哇叫着一起向李春冲过来。看这阵势,李春知道自己应付不过来,闭上眼大叫:“二傻子,出手。”接着就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等他睁开眼,就看见姬道玄妥妥地抱着破剑站在院子中间瞅着他,那些刚刚凶神恶煞似的汉子都已经躺在地上,鬼哭狼嚎般地打着滚。
李春笑着对着姬道玄伸出大拇哥,转身进屋。先前坐在椅子上的瘦猴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了,只留下被绑着的老袁。李春蹲下身帮老袁解开绳子,四下看了看,也没瞧见张天顺的身影。李春想着这帮人溜了,后面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援,十几个人姬道玄能应付,所谓猛虎难敌群狼,再来些人估计姬道玄也够呛。更何况谁知道这些人会不会带着枪,俗话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一枪撂倒。不管怎么样,得先撤了再说。于是让姬道玄背起老袁,一路飞奔,跑回租住的民宿。
进了民宿,姬道玄将老袁放在长椅上,脸不红气不喘。李春取差点背过气去,一口气没叨上来,一个劲地咳嗽。老板娘见状,急忙端了杯水过来,老板则是帮着李春拍了几下背,李春这才顺过气来。
见李春缓过来,老板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老袁。老袁随即礼貌地挥手示意。一般情况下,做旅馆生意的都害怕客人搞些违法的事情受牵连,会多问些事情。好在老板夫妇认识老袁,看他那样子气定神闲的,不像是遇到什么事情,也就不再多问了。
三人进了屋子,李春让老板娘帮着端了些水果点心,然后关了门窗,这才坐到老袁面前。
李春盯着老袁的脸,久久不说话,倒让老袁感觉到不自在,眼神开始游移闪烁起来。这是一种攻心策略,先给对方以一定的心理压力,一旦对方心理防线全线破防,就不再会有隐瞒或者编造的可能。
看到老袁有些局促不安,李春知道时机到了,这才起身对着老袁摇摇手,拿起桌上一块豆糕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放心,我对男人没兴趣,说说吧,别浪费我的时间。”
老袁抬头问李春是不是真警察,李春笑而不语,似乎给了老袁一个默认项。老袁这才松了口气,娓娓道来。
老袁早年曾经到驻马店跟着季先河学手艺。
季先河一直帮着公家做青铜器修复和仿制的工作,因为手艺高,在业界名声极大。跟他学手艺的人多了去了,可是最后坚持下来成为季先河入室弟子的只有四个人,分别是马遂芳,孙传祥,刘胜,最后一位就是老袁他自己。
季先河虽然手艺极好,做出的赝品可以以假乱真,但是坚持一个原则就是故意在成品中留下破绽,以区别于真品,避免赝品流入市场。这个原则季先河也不断灌输给四个徒弟,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不被金钱所诱惑。虽然师从季先河,季先河徒弟的名号虽然能够带了一些好机会,但并不代表可以快速致富。所以孙传祥没抵挡住诱惑私下里替人制作赝品贩卖,最终因为东窗事发进了局子,至今也没出来,自然也被逐出师门。
实力最强的刘胜则是因为铸模时的一场事故,双手被铜液烫坏而残疾,被迫放弃这个职业回乡种田,为这事季先河一直惋惜不已。
后来随着季先河年纪越来越大,不再亲手制作青铜器,生意也逐渐转给两个徒弟打理。虽然算是同门,马遂芳跟老袁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用水火不容来形容。这也很好理解,毕竟季先河的手艺在业内几乎是独树一帜,没人有能望其项背。可是季先河之后留下的大旗只能由一个人去扛,所谓一山不容二虎,马遂芳和老袁也很自然地成了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