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华叔
他们绕过屏风进入里间,刚要走进去,安大彪却拦住张鲁一,轻声说了句“脱鞋”。张鲁一这才发现里间地面上铺盖着骆驼绒的地毯,看图案装饰有着明显的波斯风格,这玩意在市面上真心不算便宜,主人爱惜些也说得过去。于是脱了鞋跟着安大彪进去,姬道玄则被他拦在外间,姬道玄倒也没说什么,直接将剑插在地上蹲坐在屏风的入口,这里可以看见里屋的动静。
里间正中有张黑亮的漆木茶案,茶案前坐着一个大约六十左右的胖老头,正悠哉游哉地喝着茶,远远就能闻到茶碗里飘出袅袅茶香。安大彪在老头耳边轻声说了几句,然后退到一边站好,老头点点头,也没说话,伸手示意张鲁一上前坐下。
张鲁一坐定,老头慢悠悠地沏了一杯茶递了过来。张鲁一笑着接过,将杯子举在眼前观察了一会儿,再将杯子置于鼻下左右闻了闻。
老头笑了笑:“小张先生这是怕老头子给你下毒吗?”
张鲁一也跟着微笑,品了口茶,顿时满口留香:“老先生这是哪里话,如果老先生想害我,就不会费这么多事邀我来这里了。不过这茶的确好,看来老先生很喜欢喝茶?”
老头点点头,慢悠悠地再沏一杯:“人老了就爱念旧,到哪里都离不开家乡的好茶。”
张鲁一听罢,放下杯子,盯着老头:“老先生,既然是宋金贵先生邀我过来,怎么不见他现身呢?”
老头显然一愣,但很快恢复了平静:“小张先生以前见过宋金贵?”
张鲁一摇摇头,宋金贵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警察都找不到他,他一个搞考古的又如何能轻易见到呢。老头看上去有些疑惑:“那我倒问问小张先生,为什么就不认我就是宋金贵呢?”
张鲁一笑着拿起面前的茶杯,把玩起来,却答非所问地说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套茶具应该是日本的丹波烧,也可以称作立杭烧。”
老头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眯着眼盯着张鲁一,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丹波烧源起于日本镰仓时代,但是丹波烧出名却只是桃山时代学会上釉之后的事情,丹波烧的陶器古朴,常常有着焦褐色光泽,很符合日本阴翳之美。只是并不符合国人的口味,所以在国内喜欢用这种茶具的人并不多。老先生的品味独特,估计有家传或者亲历吧。”
老头用手指轻敲着茶案,点头道:“说的不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在日本留过学。”
“再说这茶,味道清爽,回甘浓郁。我看到这漂在茶汤上的茶叶,细长而圆,且多白毫,如果我没说错应该是顶级的信阳毛尖,老先生刚刚说这是家乡茶,那就是说老先生至少是河南人。据我所知宋金贵却是湖南人,所以才敢断定老先生必然不是宋金贵先生本人。”张卫东有了钱之后时常自诩为知识分子,喜欢弄些风雅,他张鲁一从小跟着耳濡目染,熏久了就算不懂也都熏会了些。
老头哈哈大笑起来:“看来是老头子疏忽了。张卫东的儿子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鲁一没有跟着笑,表情却严肃起来,眼前这老头的气质更像是一位大学教授,却如何与这些浑不吝的盗墓贼混在一起。
“华叔。”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一个窈窕的身影挑开帘门闪入帐篷出现在屏风边。张鲁一循声望去,这是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身材略显娇小,但因为穿着黑色紧身登山服,显得十分干练。女孩皮肤白皙,脑后扎着单马尾,头发有点自然卷,却更像是个邻家女孩。张鲁一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女孩吸引。
女孩话音刚落,就看见蹲在屏风边上的姬道玄,神情略微迟疑,转脸看了几眼张鲁一后继续大步走到帐篷内。
“华叔,您找我?”女孩凑近老头,眼睛却瞟向张鲁一和姬道玄,张鲁一知道女孩并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所以在等华叔的指示。
华叔笑着:“这位是京城鉴古大师张卫东的公子张鲁一。”继而转头对着张鲁一介绍道,“这位是我的私人助理紫琪。”
张鲁一对着紫琪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转头看着华叔:“老先生,既然宋金贵先生不愿现身,我想也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我想这就告辞。”说完,张鲁一作势要起身。
华叔身后的安大彪忽然向前跨了一步,似乎想上前阻止,却听到屏风边喀拉一声,姬道玄瞬时已将手里的破剑横在胸前,看样子只要安大彪再向前一步,他的剑就会出鞘。
华叔轻喝一声,安大彪顿了一下随即站到一边。看到安大彪的动作,姬道玄也再次将剑放下,恢复原来的蹲姿。
华叔轻轻咳了几下:“小张先生稍安勿躁,宋金贵这种粗俗的人物怎么配跟张卫东的公子面谈,是老头子想与你拉拉呱,老头子只是借了宋金贵的名字请你而已。”
张鲁一重新坐下,盯着眼前的老头,他现在有些糊涂,眼前的老头显然与盗墓集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对这个集团的首领丝毫没有一点尊敬,他到底是什么人?
华叔替张鲁一再添一杯茶,还没说话,一边的紫琪插话道:“我们华叔可是正经的大学教授,哪是那个大字不是几斗的宋金贵能比的。”
“紫琪的话有些过了,老头子退休前是在大学里虚度了几年光阴,虽然也算桃李天下,毕竟是过去式,不值一提。”华叔伸手示意紫琪不要再说,但嘴角却掩不住地微笑,这表情让张鲁一想到那些暴发户一边炫着富,一边嘴里说着低调的模样。
张鲁一喝口茶,淡淡地说:“我和老先生素来没有交集,要说革命家史还是免了,请老先生有话就直说吧。”
张鲁一的话并不客气,让华叔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再次轻咳了一下掩饰一下尴尬:“小先生,我也就不绕弯子了,我请你来是想问问那个鬼王点兵里到底有什么?”
鬼王点兵里到底有什么,他张鲁一又哪里知道。他只是不明白包括西蒙,瞿北野,宋金贵,一直到眼前的华叔,这些原本毫不相关的人为什么都会对鬼王点兵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而且都以为他张鲁一应该知道些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当时亲历者张卫东的儿子?
张鲁一心里暗叹了口气,放下杯子:“所以老先生让人绑架我父亲,就是为了让我父亲告诉你们里面的真相?”
华叔脸色一变,看向身边的安大彪:“绑架?是宋金贵让你们做的吗?那个宋金贵要干啥?”
安大彪脸色难看,喃喃道:“宋老板电话……我就派了宋根白和黄四喜……。”
华叔狠狠地拍着桌子:“这个宋金贵,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先生莫怪,过几天老头子必定亲自到府上谢罪。”
这是明显的贼喊捉贼罢了,不过由此给他们一个警告也算过得去。张鲁一笑着,将茶案上被震倒的茶杯扶正,接着说:“老先生有心了,谢罪还是免了吧。只是我父亲年纪大了,已经记不住过去的那些事,问他也是徒劳,我只求他今后不要再被打扰。”
华叔点头应承着,说不要称他先生,有些折杀他了,看自己虚长几岁,让张鲁一就叫他华叔就可以。张鲁一也是笑着答应。话题很快又转到鬼王点兵上,张鲁一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华叔有些失望。
眼见两人被带出帐篷,紫琪低头对华叔说道:“这张鲁一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次请他来真是浪费时间。”
华叔摇摇头,含着笑:“当年王援朝带出青铜残片,已经说明鬼王点兵里必定有货。至于这小家伙,毕竟还是太年轻,脸上藏不住事。前面说到科考,他脸上就出现胸有成竹的表情,这必定是他知道怎么进去,到时候,我们就远远跟着……。”
紫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勐腊的路上,安大彪依旧给张鲁一上了眼罩,到了地方,安大彪将张鲁一他们推出车门,直接开着吉普扬长而去。
张鲁一扯下眼罩,回头看到姬道玄跟个木头一样站着,也早已将眼罩扯下丢在路边。
“老姬,你能记得我们过去的路吗?”
姬道玄摇摇头,没有说话。
“再怎么说你也是武林高手,听音辩位都不会,很够饭桶的。”张鲁一将眼罩丢在路边,左右看了看,这安大彪竟然把他们放到了山里,好在他很快就发现这里离温代家所在的寨子不远,离县城可还有些路。这安大彪真不地道,如果平时直接走回去也没什么,只是现在饥肠辘辘地再赶路真是要了亲命了。
干脆就到温代家去混顿饭吃,顺便再顺几瓶果酒。傣家人的好客是出了名的,虽然张鲁一他们属于不请自来,温代依旧热情款待了他们。
傣家的手抓饭味道真的不错,让张鲁一一次吃到撑。不过岩香依旧躲着他,不愿出来见他,让他有些失落。温代家的果酒甘甜但后劲十足,姬道玄觉得好喝,就多喝了一些,没多久就已经醉倒在一边了。
张鲁一也不管他,自顾自吃饭。董跃森忽然打电话给他,说是随队医生出了问题。原本定地一名省城医院的医生自己生了病,没法如期赶来,他要去下省城卫生局和医院讨论更换人选的问题。
挂了电话,张鲁一嘀咕着:“医生也会生病?”
温代坐在一边吸着水烟,忽然搭腔:“小张同志,这话不对,医生也是人哩咋个不会生病呢?”
张鲁一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温代叔,您说得对,人吃五谷杂粮哪里会不生病的道理。只是现在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赶上科考的节骨眼上生病了。麻烦。”
“换个随队医生很难吗?”
“温代叔,你是不知道,因为这次科考任务是文管部门的任务,要随队医生的话必须通过卫生部门,签个双方意向书,麻烦得很哩。”张鲁一喝了口茶水,摇着头。
温代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小张同志,你们这次任务必须要西医吗?”
“这倒也不是,中医也可以,只要有本本就行。”
“本本啊。”温代想了想,起身到了卧室,去了一本红色的本子交给张鲁一。“你说的是这个吗?”
张鲁一定睛一看,这是一本傣医医生的执业证书,打开里面清楚地写着民族医学传承人,照片上是微笑着的岩香,这是岩香的医生执业证书。张鲁一抬头看着温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是我们岩香的,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本本。如果你们找不到医生,我推荐岩香跟你们去。”温代在烟斗里又塞了些烟草,点燃了,继续呼噜呼噜地吸了起来。
傣家人没有汉族人那么内敛,说话也不拐弯抹角,不过张鲁一知道的岩香还是傻乎乎的小姑娘,在他印象里怎么也无法将她跟医生这个职业联系起来。
张鲁一的迟疑被温代看在眼里,眼也不抬地说道:“别看岩香还小,但是温依家的伢子都是吃草药饭长大的,自己闺女的本事我心里最清楚。我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跟不了你们去野林子了。”
张鲁一没有说话,他对傣医并不了解,说实话心里没底。温代侧脸看了看张鲁一,见他还有疑虑,于是站起身,拍了拍张鲁一的肩。“跟我来。”
温代说话有些不容置疑,张鲁一稀里糊涂地跟着温代向屋外走去。竹楼外是温代家的院子,傣家人的院子不扎篱笆,只是一片长满花草的平地,傣家人之间乡情温和亲密可见一斑。温代带着张鲁一走到主楼后面的一个坡地上,哪里有几棵椰子树林,树干被一些藤蔓植物包裹得严严实实。温带直接走到藤蔓堆里,张鲁一这才发现这里竟然隐藏着一间地窖。
地窖内有些黑暗,温代打开了白炽灯。这间屋子以前一定一直用着煤油灯什么的,应该有些年头了,地窖四壁已经被油灯的油烟熏得发暗。地窖不大,两个人进来显得有些拥挤,里面没有什么家私,只有一个藤编的行李箱。
温代虔诚地双手合十,对着箱子拜了几拜,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拿出几卷书卷。
“这本是医书《玄秘魁妖》,也是我家的家传宝。”
“温代叔,您给我看这个做什么?”张鲁一有些丈二和尚。
温代轻轻抚摸着书卷,说道:“这本书是古时候的抄译本,原本到底来自那里,我也不清楚,我们家就是靠着这本书行医治病。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温依的传说吧,那都是真事。所以我想我家有资格加入你们这次科考的队伍。”傣泐文创立也就不到千年,单纯是傣泐文书写的,时代也不会早于唐朝,但如果是抄本就很难说清原书的源流。
张鲁一远远地看着这一摞羊皮卷,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温代叔,我不是不信你们的医术,只是您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为替我父亲圆满了一个遗憾吧。”温代并没有将父亲温依出走及留言的事和盘托出,毕竟对于他而言是家事,也是他心中痛楚。张鲁一了解温代的性格,如果他想告诉你不需要你去多问,出于礼貌,张鲁一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问温代关于鬼王点兵的情况。
“关于鬼王点兵,我并不知道更多,只是知道那片林子邪得很。去过那里的人不是无故失踪就是出现稀奇古怪的症状。你和你父亲是个善人,我只是不想好人受到伤害。”
“我明白了,有温代家加入自然是最好,只是您知道这次科考可能有危险,岩香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比你们男人差吗?”张鲁一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岩香气势汹汹的声音。
张鲁一顿时语塞,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
岩香依旧不依不饶地叫道:“鲁一锅,你是个大坏人,说话不算数还赖皮,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说完转身就跑出去。
张鲁一回头看着温代,一时不知所措,温代却笑而不语,自顾自将医书小心翼翼地放回藤条箱。见温代不说话,张鲁一只好追出去,至少得罪了女孩子还是需要哄哄的。
坝上的小山很多,大多都很相像,张鲁一追了一路竟然迷了方向,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忽地张鲁一觉得手臂一阵酥麻,低头一瞧,只见手臂上多了两个细小的血洞,正在缓缓地流血。蛇!张鲁一心里一凉,完了,今儿死这里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张鲁一就觉得天旋地转,直接摔倒在地。迷糊中,他好像看到岩香站在他的身边,他想去抓岩香的手,却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
张鲁一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温代家的竹楼里。活动了一下手脚好像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手臂上还有些刺痛。左右看看,姬道玄在火塘前闭目打坐,温代依旧呼噜噜地吸着水烟。
“鲁一锅,你醒啦。”抬头,张鲁一看见岩香正坐在床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我是不是差点死掉,是你救了我?”张鲁一想到那两个血洞依旧心有余悸。
岩香忽地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入定中的姬道玄和温代,一起朝这边看,然后也附和着笑起来。
“笑啥,我差点见阎王,很可笑吗?你个丫头够冷血。”张鲁一充分地表达着不满。
这时岩香才忍住笑,接口道:“鲁一锅,那条蛇就是普通草蛇,没毒的。”
张鲁一有点不爽:“没毒,我怎么会晕?”
“你不是被毒晕的,是吓晕的。”一边的温代笑着说,接着一众人又开始笑起来。
这让张鲁一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自己把自己吓晕了,说出来真的没面子。不过不管怎么说也是岩香救了他,所以他还是对岩香表示了感谢。
岩香想了想,说不要感谢,就要张鲁一答应帮她实现三个愿望。岩香还是小女孩的性情,于是张鲁一也就爽快答应了。
岩香第一个愿望就是张鲁一带她去北京,这个愿望其实张鲁一早就答应过了,自然也不会食言,自然要应允。第二个愿望就是让她做随队医生,这主要是生气前面张鲁一小看她,张鲁一不敢犹豫,也就答应了。至于最后一个愿望,岩香说一时想不出来,留着以后说。张鲁一看着岩香,也只好苦笑。
休息了一会儿,张鲁一忽然想起董跃森准备去省城的事情,问了下时间,才下午两点。张鲁一了解董跃森,这家伙做事磨蹭,估计这会儿还没出门。于是就给董跃森打了个电话,果然这家伙还待在孙寡妇的客栈里,张鲁一让他就待在客栈别出门了,说已经找到替代的随队医生了。董跃森稍微了解下情况,因为温依老爷子以前在滇南地区名声极大,董跃森也久闻其名,既然张鲁一找到神医的后代,他也自然乐得清闲。
打完电话,跟岩香约好集合时间和地点,张鲁一等着姬道玄醒了酒,两人才直接回了县城。这次姬道玄拒绝再回孙寡妇的客栈,他坚定地认为既然是贴身侍卫就必须随时跟随,弄得张鲁一也是没办法,只好让他跟着自己住在文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