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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卫东哥,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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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勐腊的文管所暂时没了存在的必要,但一个行政机构的撤销对于事业单位来说需要上级单位的层层审批,手续繁琐和冗长。单位既然没有撤销,张鲁一的新岗位自然也就没有着落。这期间他去过了几次北京的文管总局,倒也不完全是为了工作安排,主要还是为了鬼王点兵的探险任务。说到底他毕竟还是吃公家饭的,出任务需要上级单位指派,如果擅自行动可能会受到内部处分,所以他总想探听一下局里对于鬼王点兵这次探险的口风。不过看侯耀明局长的意思,这几年重大考古项目比较多,占用了大量预算。现在局里没有足够的预算促成这次探险活动,情况是很难办,这让张鲁一有些挠头。

    不过,几天后董跃森从云南打来电话,一开口就是调侃:“你小子够有能耐的,竟然能让北京给你个红头文件搞科考。”

    张鲁一被问得有些丈二和尚,追问了几句,这才知道董跃森接到局里得红头文件,说是根据上级指示组织一次对勐腊的“鬼王点兵”进行考古专项科学考察,项目由中美两国科考人员参与完成。文件指明中方科考队队长由张鲁一担任,而董跃森作为副队长进行协助。美方的队长由一个叫泰瑞的人担任。张鲁一心里明白这一定是西蒙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事。不管怎么说,这次探险经由红头文件的加持,性质由私下探险转变成科考任务,张鲁一之后的行动就属于名正言顺的工作任务,自然也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了。董跃森不认识泰瑞,电话问张鲁一是不是能提供一点信息。张鲁一回了一句,“就一个美国傻逼”结束了对话。

    到了十二月,张鲁一联系瞿北野一起驱车赶往勐腊与早在那里等候的董跃森会合。李春因为小闲居生意上的善后交接给小四,要晚些日子才能过去。

    到了勐腊已经是晚上六点,董跃森在勐腊的酒店弄了桌酒菜招待张鲁一一行人,同时强调了几句这次科考的纪律。瞿北野是搞自然科学的,对于野外科考并不陌生。但考古调查有它的独特性,张鲁一对于纪律当然烂熟于心,只是瞿北野只能算是个半内行,而姬道玄则属于绝对的外行,多交代几句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这次考古调查任务有一定风险,谁也不想出什么岔子。

    吃着饭,董跃森又提起泰瑞来,他对这个美国团队至今未现身,有些不满。而且他更不知道这个叫泰瑞的美国人到底是什么底细,对于即将合作的对象,他还是想多了解一点。张鲁一只知道泰瑞是西蒙的安全顾问,说白了也就是保镖,这身份似乎和考古什么的丝毫没有联系,只好含糊地说自己也不是很认识,等见到美方人员再说。这让董跃森更加不满意,虽然张鲁一名义上是这次科考上级指派的队长,但从行政职务上他要比张鲁一高出许多,如果出什么问题,他可能失去的要比张鲁一多得多。于是他要求张鲁一尽快联系美方尽早就位,大家好熟悉流程,加强协作。张鲁一对此表示同意。

    据董跃森说这次从省博物馆带来两个人,是有丰富野外考古经验的老手,这次被派去做外围调查,所以没参加这次饭局。张鲁一了解董跃森这人做人不咋地,做事却很靠谱,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吃过饭,董跃森要回省博交接手头的工作,说过两天再回来的时候必须见到美国探险队的队长。张鲁一将瞿北野和姬道玄安置在孙寡妇的民宿,自己一个人回了那间住了两年多的文管所。文管所里将近半年没人住,桌面和地上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估计他不在的时候,岩香这小丫头还是经常来帮着拾掇,傣家人的实诚是很多汉族人没法比的。

    在屋里躺了会儿,张鲁一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起了身,在街上遛弯。想着什么时候去傣医温代家走一趟。一来想谢谢温代一家,尤其是岩香对自己这些年的照应。二来也是嘴馋温代自己家酿的果酒,说实话,傣家人擅长糯米酒酿制,并不擅长果酒。温代家的果酒却不知有什么独门秘方,酒度数虽然不高,就是让人喝了之后牵肠挂肚。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隔壁的县人民医院的大铁门已经关闭,只留下个侧门给那些急诊病人出入。因为病人不多,保安老丁干脆将帽子盖在脸上,靠在竹躺椅上呼呼大睡。

    张鲁一看老丁睡得香,也就没叫醒他。刚想经过,却听到老丁哎呦一声大叫,倒把张鲁一给吓了一激灵。转头看,不知是谁丢了块半湿不干的泥巴,整砸在老丁的脖子上。老丁坐跳起来,一脸懵逼,看见眼前的张鲁一,笑着打了招呼说“张老师,你回来了。”他知道张鲁一绝对不会那么无聊用泥巴砸他玩,于是继续四处查看。忽地挺直腰杆指着远处气急败坏地叫道:“季疯子,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揍死你。”

    张鲁一顺着方向看去,暗影里果然看见一个身影在晃动,正是疯子季国庆。张鲁一忍住笑,取出一张餐巾纸帮着老丁清理。这让老丁有些受宠若惊,慌忙接过纸巾连声道谢:“这疯子,看着一点都不傻,上回他在医院门口睡觉被我赶走了,报复我呢。要不是看在他以前和我在一个班组的份上,我真就跟他没完。”

    张鲁一从老丁那里得知岩香并不在医院,这些日子都在寨子里休假。告别老丁,一路沉默着走到街角,看到季国庆正在一堵墙后探头探脑地向他这边看。张鲁一站定望着这个疯子,他想起发掘鬼王陵那夜季疯子跟他说的话,或许并不一定全是疯话。季国庆在那一夜到底遇到了什么让他变得痴傻,而父亲他们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些张鲁一感觉到一丝凉意,更准确地说是一丝对未知的恐惧。

    季疯子躲在墙后也这样看着他,嘟囔着:“饿,好饿……。”

    张鲁一点点头,转身去街边的小饭店里买了几个肉包回到原地,季疯子还在墙后待着。张鲁一摇了摇装着包子的马夹袋,示意季疯子来取。季疯子盯着他手里的包子,口水直流,却依旧迟疑着不上前。

    张鲁一叹了口气,将包子放在地上,转身便走,身后传来季疯子一路小跑抱起马夹袋的悉悉索索的声,接着是季疯子因为嘴里咬着包子含混不清的声音:“卫东哥,好人。”张鲁一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第二天,张鲁一为了避免瞿北野来骚扰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径直出了县城。温代家在坝上西侧的傣家寨子里。是一座傣家典型的吊脚竹楼,竹楼下层是养牲畜的,二层才是主人居住的地方。张鲁一在勐腊这些年,基本熟悉了傣家人的风俗。傣家人信奉佛教,所以竹楼的装饰并不多,大多是以实用为主。进傣家人家做客,有很多忌讳,比如不能跨大堂内的火塘,或者不能在火塘边剪指甲,高声喧哗等避免惊动神灵。尤其就是不能随意进入主人家的卧室,就算好奇心偷看都不行,在过去如果男人偷看主人家的卧室,就必须做主人家的上门女婿或为主人家做三年苦役。现在社会对于传统的继承,汉族与傣族都不再像以前那般重视,但毕竟犯人家主人的忌讳还是不礼貌的行为。所以张鲁一虽然一直因为傣家人的好客而常来温代家蹭吃蹭喝,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规规矩矩的。

    到了竹楼,远远就看见岩香坐在露台上发着呆,估计也是刚刚吃过饭吧。这几年来温代家做客次数比较多,每次吃过晚饭,岩香就喜欢在二层露台上坐着发会儿呆。张鲁一曾问过她在想什么,岩香眨巴着眼,很认真地问:“鲁一锅,你说牛吃了那些草,草会不会觉得很痛?”张鲁一没法回答,只好顾左右而言它。

    看到张鲁一过来,岩香立刻站起身,刚想挥手,却又停顿了一下,接着嘟起嘴背对张鲁一坐下不再理他。

    “怎么了,大小姐。”

    “鲁一锅说话不算数,说好带我去北京,结果自己跑了,不理你。”岩香说着,就跑进竹楼留下一脸尴尬的张鲁一。傣家的女孩性格直爽,往往把心情直接放在脸上,这和汉族的女孩有着天壤之别。

    进了竹楼,温代正盘腿坐在火塘前抽着水烟。温代也就是五十左右,傣家人结婚早,所以这个年纪已经做了爷爷。不过温代的老婆生了岩香后没多久就因病过世了,温代这些年也没续弦,就一个人拉扯着一群娃娃。让温代郁闷的是,这群娃娃都长大了,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继承家学,只有岩香这个丫头还算孝顺,也算有些安慰。

    张鲁一静悄悄地坐到温代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温代眼也不抬,用水烟枪指了指墙边。张鲁一明白那里放着温代自酿的果酒,这是让他自己去拿。取了坛果酒,坐回火塘,还没等他说话,温代先开了腔。“小张同志,听县上的人说你准备去查鬼王点兵?”温代吸了口水烟,就像在自问自答。

    张鲁一举起酒坛喝了口酒,顿时觉得满口清香:“温代叔,这个你也知道了。”

    “省里来的那个姓董的专家一来就派人满县城调查,想不知道都难。”温代的水烟呼噜噜地响,盖过了张鲁一那几声掩饰尴尬的笑声。董跃森这人读书时候就不甘人后,说好听点那叫有上进心,实际上更多的是放不下虚名。现在董跃森就是千方百计想创造成果,实现职称晋升。如果说欲望使人痛苦,张鲁一看这家伙就是痛并快乐着的典型。

    温代依旧低着眼,似乎不经意地问:“小张同志,你们人都招齐了吗?”

    “省里派了些人,再加上还有外国人参与,总共大概十几个人吧,都齐了。”张鲁一浅尝了一口果酒,瞬间酒香渗透了全身的毛孔,一阵舒畅。

    “我是说,你们队伍里有医生吗?如果进山,遇到蛇毒瘴气什么的,搞不好会死人。”温代抬起眼望向张鲁一。

    张鲁一想了想,记得听董跃森说过省里这次专门指派一个有野外生存经验的医生随队出发,不过因为探险还处在准备期,所以还没有来勐腊,估计过几个星期也就正式到位了。

    “西医?”温代顿了顿,放下水烟。

    “嗯,应该是吧。”

    温代没再说话,再次默默地拿起水烟呼呼地抽了起来,好一会儿,温代再次抬起眼说道:“西医也就会开点药片打个针,那鬼王点兵邪得很,千万小心。”

    张鲁一点头谢过,心里却不以为然,这么些年的唯物主义教育,让他并不信什么邪。所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万事万物都有自身的规律,未知只是人类还没有掌握这些规律而已。不过张鲁一似乎感觉到温代话里充满了对西医的不信任。这也能理解,毕竟温代原本就是傣医,天生排斥其他门类的医生也是正常,俗话说“同行是冤家”,张鲁一这么想着,也不好直接说出口,免得大家脸上都挂不住。

    岩香一直躲在卧室没有出来,估计还在生他的气。温代后面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让张鲁一觉得有些无聊,于是有顺了一坛果酒也就告辞回去了。

    张鲁一悠闲地走在路上,借着果酒后劲的微醺,享受着晚间坝上清凉的晚风。温代家的寨子到县城步行大概要半小时,中间要经过一处小土丘。据当地人说这土丘原本是个乱坟岗,都是些无主的荒坟,十年前因为配合农场场区人工林工程,用推土机直接铲平,种上好些经济树种。只是这些年林场效益不景气,种下后就没有砍伐,十年下来竟也成了一片小树林。

    虽然曾经是乱坟岗,但在傣家人眼里就是普通的坟地而已,并不会因此出现各种鬼怪的传说,对于死亡傣家人似乎比汉族人更加实际和豁达。这点很符合张鲁一的理念,他一直向往庄子鼓盆而歌的生死观,也坚信抱朴子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生活态度。

    进入林间小路,两边高大的榉树遮蔽了月光,四周显得昏暗幽静。张鲁一提着果酒,步履有些蹒跚,温代家的果酒果然后劲十足。走到树林深处的时候,张鲁一似乎隐约看到一个修长的人影。这里属于勐腊的城乡结合部,附近都是傣家的寨子,很少有人这个时间点到这里晃悠,那影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张鲁一努力睁大眼去看,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的感觉,却有想不起是谁,许是附近寨子里的吧。

    “老乡,散步呢?”张鲁一随口打着招呼。

    那个影子并没有回应,就像是一尊木雕,冷冷的毫无生气。张鲁一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真的是一尊雕像,自己这些年来回走过这条路这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这里有个木雕人偶呢。

    张鲁一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经过那尊“木雕”身边的时候,忽然“木雕”动了一下。张鲁一心里一惊,惊呼一声跳到一边,惊恐地看着“木雕”。

    还没等张鲁一反应过来,从“木雕”的方向幽幽地传来一句“不要冒险,不要找死”。说完,“木雕”转身离开,张鲁一张着嘴目送着他,隐约间看到那个背影穿着连帽卫衣。

    过了好久,张鲁一才恢复心神,继续赶路,却已经没有了闲情逸致。这个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完全不认识。他那些突兀的话像是关心,却又像是威胁,让张鲁一一时间摸不到头脑,莫名其妙。

    回到城里已经是近晚上十点多,勐腊作为南疆的小县城,到了这个时间,沿街的店铺早已经打烊,大路上唯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着。

    路过街边,张鲁一下意识地望向街角,竟然发现季疯子还在那里。虽然地处四季如春的云南,但是十二月的勐腊的夜晚还是有些寒意。季疯子身上那间旧线衫,早已被油垢污染的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似乎因此同时失去了保暖功能让墙角的季疯子尽可能地蜷缩起身子减少体温的散失。

    张鲁一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叹了口气,又折返回来。脱下自己的外套,蹲下轻轻盖在季疯子的身上。看着季疯子满是污秽的脸,张鲁一喃喃低语:“如果人都像你这样傻,或许就不会那么多搞不懂的事了吧。”

    正说着,季疯子揉着眼睛醒过来,正好看见蹲在身边的张鲁一。定定地看了会儿,季疯子大哭着紧紧拉着张鲁一的衬衣袖:“卫东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带我一起走吧。”

    疯子的忽然举动,让张鲁一心里一惊,慌忙站起用力甩动手臂,想挣脱季疯子的撕扯。却没想到这疯子力气奇大,完全甩不开。疯子哭着喊着带我走,张鲁一眼见甩不脱,只好哄着疯子:“放手,听话就带你走。”

    疯子听了破涕为笑,手却依旧死死拽着张鲁一:“卫东哥,这次别留下我,我最听话了,你上次叫我不告诉别人,我就不说给别人听。”

    张鲁一沉默地看着疯子,他虽然很想知道父亲张卫东到底让疯子坚守了什么秘密,但是终究他还是不忍心欺骗这个可怜人。于是重新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我不是你卫东哥,所以没法带走你。”

    季疯子茫然地看着张鲁一,从怀里取出一张旧照片,左右打量着张鲁一,似乎在确认着什么,然后再次抓紧张鲁一的衣袖:“你就是卫东哥,为什么不承认?卫东哥,你不能丢下我。”

    张鲁一凑过脸去看,那是张黑白的旧照片,背景是林场的坡地,前面站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人穿着写着林场名称的背心,照片因为比较久远,画面有些模糊,不过从眉眼上看,那个人应该就是季疯子。另一个人将工作服披在肩上,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搭在季疯子的肩上,虽然画面发黄模糊,张鲁一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就是父亲张卫东,毕竟是父子,照片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张卫东跟他真心有几分相像。看来当时的张卫东跟这季疯子的关系还不错。

    季疯子拉扯的力气有些大,让张鲁一有些不舒服:“好吧,你认为我是就是吧。可以放手了吧。”

    季疯子笑了,放松了些,却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张鲁一知道这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了,干脆就坐在疯子身边。

    “你很听卫东哥的话么?”

    “卫东哥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只听你的话。”季疯子神色认真,回答似乎不容置疑。

    张鲁一以前曾经听老李说过,季疯子年轻的时候因为是黑五类的子女,在林场一直是被歧视的对象。处在这种压抑中的季疯子,只要外界给他一点火苗就会让他觉得温暖,或许张卫东只是正巧是那个给火种的人吧。

    张鲁一突然觉得自己对父亲并不了解。虽然自小在父亲身边长大,现在看起来,他似乎从来就没认真地去了解自己的父亲,于是他叹了口气,沉默着。

    正想着,季疯子忽然猛拽了他几下。张鲁一诧异地转身,却见季疯子已经将整个身子弓起,匍匐在地,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停地颤抖。

    “怎么了,季国庆。”张鲁一不想与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疯子,季疯子是个失智的可怜人,作为一个健全人,不应该用这种带有轻蔑的名词去称呼他。

    “坏人,黑衣服……。”季疯子没有抬头,只是颤着声,用一只手指了指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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