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水中花
不觉三个月，已是寒冬时节。雪花纷纷，零零落落，尽染白霜。
朱红宫墙内，青石广场，几条长廊纵横。厚实的积雪附在浅灰瓦檐上，连绵迤逦，于那萧肃寒风中，竟似一只白龙匍匐于宫宇楼台间。
眼下正近年节，殿内早已燃起炉火取暖，四处宫人来往，张灯结彩，有几分喜庆。
而宫禁高耸的内城外，几名华服公子各自牵着马匹，凝神望着幽深的城楼口。
“殿下还未出来。”有一人吐舌道。
为首的青衣公子拉了拉马缰，和煦地笑了几下，“既已相邀，何急之有。”
“心若不急，诸事可不待人。”沉稳而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宛如一缕清风。
城门楼口，武洵骑着匹红鬃骏马，挂着一弯劲弓，穿过簇拥的禁卫军，白袍飘飘，悠然而来，马蹄踏过雪地，留下浅浅的印痕。
“走！”青衣公子一挥手，几人跨上马鞍，清脆的喝声一一响起，片片雪泥飞溅中，便快马望着武都外而去。
武洵则信马由缰，静静望着他们远离的身影，微笑着叹了口气。即罢，便也追了上去。
……
小雪如絮，薄霭如胧。
“此等美景甚佳。”青衣公子朗笑道。几人一番疾驰，已至城外。
松林长青，冰泉凝塞，画舫小桥。不远处便是一处武场。
“不知殿下可有兴致以酒助乐，共赏雪梅？”
“此处距府远了，再过迟滞，怕是真要晚了。”武洵道。
青衣公子轻哼了一声：“我林府一手筹办。难不成还能误了时辰？”
……
府外
“殿下与世子来了……”闻见逐渐靠近的马蹄疾驰声，立于府外的侍者拱手相迎，武洵与青衣公子双双跳下马背，跨过赋有“林府”匾额的门栏。 “殿下。”青衣公子停步，见武洵正似有些茫然般看着院内的风景。他欲有所言，但眉头稍展，还是在心头按下。
短暂失神后，武洵笑了笑，未有所言。
这里四处流散的诗书气息，总那么令人心静神宁。
内府外院，花园幽晴，而池塘畔的一处亭榭则是分外热闹。但武洵与青衣公子的到来，终是熄灭了嘈杂的喧嚣。
“殿下，世子。”众人皆是拱手行礼。
“诸位。”青衣公子微笑道，“今日来者，皆是武都负有盛名之才子，此处风雅诗会，尽可畅谈。”
“世子盛情难却。”众人皆道。
青衣公子笑道，“诸位可随我一游，为展心中雅兴，不如以流觞为乐。
“殿下可去？”青衣公子询道。
“待会儿。”武洵转身道，“你先去吧，”
“也好。”
……
武洵立在门廊间，看着远远露出一角的宫城屋檐。
诸多事，早是腹中明了。至于婚事，已定在几日后的生辰当日。
“……”他似是喃喃低语，展开手掌，注视着那条小巧的虚幻龙影懒懒的苏醒过来。轻微的龙吟声中，拂过之风仿佛有所迟滞。
武洵慢慢沿着长廊行走着，甚是惬意，此刻……他已不愿再多思虑。
蓦然，似乎心有所感，抬首之时，一处亭台便自远处映入了视线。
凉亭立于溪水侧，淡雅简约，只见那弯弯的檐角翘立，卷卷的彩绸飘拂。
淡红的梁木上，是那熟悉的娟秀小字。
……
一缕芳魂 琼枝梅影 晚晴风歇 多少繁华尽
……
“多少……繁华尽……”他默念了几遍，略带苦笑着浅浅摇头。侧目而视，这才注意到那凉亭侧，一株绝艳的雪梅俏立寒霜，安静盛开着。
四周白雪掩埋，压弯了枝蔓，却遮不住那一缕暗香飘来。
香气虚虚渺渺，又淡然逝去。
轻轻吐了一口气，心头似乎有着一缕火焰在攒动。恍神间，手指竟已是触到了那墨迹上。冰凉的触感柔软细腻，似乎尚未干涸。
他的手指缓缓垂落。
望了望不远处拱形的内苑大门，很快回了回神，抬步便欲离去。
“洵哥哥……”
清若飘云的柔音似为清风携来，盈盈若水的少女娇颜卷覆魂海。武洵的身子缓缓一滞，瞳光忽是微微凌乱。
缓缓回首，门栏玉楼，纤弱的倩影翩然而立，衣袂飘飘，渺若乘风。
漱雪片片，碎琼落花，宛若唇畔盛开的笑颜。
“洵哥哥……”少女梦幻般的呢喃声唤醒了他弥沉的心魂。
少女缓缓走近，仰起脖颈，望向武洵古井无波的眼眸，笑容清浅。纯净如新墨般的双瞳中，闪烁着迷离的色彩。
内苑幽阁，石径碎冰，而一切，似乎只有雪花落下的声音。
风倾语尽，雪诉衷情。
弥久，武洵有些艰涩地伸出了手，抚了抚她额上的发丝，其上沾濡的冰花，如那星空中飘降的梅瓣。
“还好吗？”他终于开口道。
“嗯。”少女轻若幽风的声音只有他听得到。
“林相近日，可有操劳。”他沉默道。
“爹爹他……”少女轻咬红唇，“他最近似乎……总是有些疲累。”
武洵摇了摇头，脱下外袍，拂去落雪，掸去冰露，轻轻披在少女纤弱的肩头，柔声道：“天冷了，先回去吧。”
“洵哥哥。”少女带着些凄婉的声音彻入心魂，眼眸中的明亮光彩已化作一片迷雾般的朦胧。
“小熙，你……”武洵心神跌宕，启唇欲言，却是已无声音。
“我好怕……”少女身体轻轻摇晃着，似乎难禁寒风，俏脸浮现一抹苍白，“爹爹他……他最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
她努力平静下来，再看时，已是武洵变得深邃和沉默的英朗面颊。她可以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看见他颔唇间细密的胡髯。还有那一闪而过，难以言明的色彩。
“休要多想。”武洵敛目默然，声音温和，“你爹爹已常常为你牵肠，又何须如此神伤。”
少女抬眸，怔然盯着武洵写满柔情的面庞。
她伏到他的怀中，有着炽烈般的男子气息袭来。
在他那坚厚宽阔的胸膛间。不安和烦恼也会一时忘怀。
她只感到，他好像…又确实变了。
武洵身躯微微一震，手臂垂落而下，浅浅搂住了她的腰肢，感受着怀抱中的温润。
“我魂中时有所悸。”她轻声呓语道，“总觉得，怕一切如水泡一般，忽然碎灭……”
武洵只是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或是尽力给予她浅浅的慰藉，或是不自觉流露着再难自抑的情感。
只有肩头的雪……越积越厚。
……
“回来了？”青衣公子笑道，看着一言不发的武洵。
他凑上前去，笑眯眯道：“小妹和你说什么了？”
看着仿佛失魂了一般的武洵，青衣公子低笑道：“小妹将嫁，若你今后愿我为内兄，于我面前可莫显这般深沉。”
“好啦。”他宽言道，“今日诗会，唯余殿下的佳作了。”
”取纸笔来。”武洵淡声道，心情反而沉静了下去，掩于衣袍中的左手缓缓攥紧。有着轻微的刺痛感传来。
他抬起的手臂微微迟滞，那轻柔的嗓音犹在耳畔，魂海中不禁又有了些许的恍惚。
刹那间心绪变幻，那抹乍现的柔情已深深埋下。古井无波的眸光中。亦如静潭般幽深邃暗。
手悬墨杆，落笔成文。众人拥上前来，带着些好奇的看着这位殿下静心作文。
挥毫拂纸，终是落下最后一笔。
稍稍静默片刻，待得心魂重新沉寂，他敛卷起身，别过头去，再未回首。
“但纵只是那倒影水中的鲜花，又如何?”
轻微的呢喃声，渐远的脚步声，湛蓝的天空下，似是雪云散尽。
暮光烟霞，澄若紫玉，亦如虹光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