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买烟
湛城的十二月，北方早就白雪皑皑，这里才刚有了冬天的气息。
今天是24号，平安夜，气温13-19c。
半夜十一点。
绿林路一侧，一栋居民自建房首层的小卖部内仍亮着灯火。
小卖部老板刘东成是一名年纪不到四十，身材略微发福，颅顶有些稀疏的男子。
此时，刘东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收银台旁的靠椅上，一手夹烟，一手玩着手机斗地主游戏。
“老板，来包烟。”一个身材削瘦的青年走进小卖部，伸手就往裤袋里掏钱。
刘东成看见来人，将燃着不到半根的香烟熄灭，他把游戏调成托管模式后放下手机，站起身子问道：“你要什么烟？”
彦季文将手里的零钱摊开，数了数，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拆开，取出里面的十元，凑够了四十元放到柜面上，他指着玻璃柜里面其中金黄色烟盒的香烟道：“我要这个。”
刘东成看了眼彦季文所指的香烟，除了展示架上的那一盒，底下已经没有存货了。
他正想打开另一个柜子翻出剩余的存货，抬头就瞥见彦季文捏在手里已经拆烂了的红包。
刘东成思绪顿了顿，随即打量起彦季文的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再搭上黑鞋子，其左上臂还用崭新的白毛巾绑着一个活结，果然是治丧的模样。
今早就听附近的邻里在闲聊中提到，彦老爷子昨晚在家突发心梗去世的事情，此时瞧彦季文那张本就瘦得凹陷的脸庞不仅苍白，还满是疲惫，刘东成无声叹了口气，这小子怪可怜的。
彦老爷子全名彦德盛，名字还是他主动告诉刘东成的，而彦季文，是彦德盛唯一的孙子。
据刘东成所知，彦季文母亲不详，父亲彦诚礼在年轻的时候遭遇了车祸意外早逝，只留下年幼的彦季文与爷爷相依为命。
彦老爷子突然离世，彦季文现在还在读高三，会不会影响到学业不知道，但最亲近的家人，也是唯一的依靠，突然就没了，彦季文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显得萎靡不振。
刘东成弯腰打开柜子，取出整条金黄色烟盒的香烟，他拆着烟条说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老爷子葬事办好了？”
“已经办好了。”对算不上熟悉的人，彦季文只是礼貌的回了句。
彦季文平时与刘东成并没有过多打交道，在他看来，自己与刘东成不过是平时见面比较多的小卖部老板与顾客的关系。
反倒是他能时常从爷爷嘴里听说小卖部老板如何抠门的事情，想必是对方与爷爷生前还算熟悉，才会关心一句。
“办好了就好。”刘东成从烟条中拆出一盒金黄色烟盒的香烟，把烟盒压到柜面的零钱上，将香烟与零钱一起往彦季文的方向推了推，说道：“你把钱拿回去，这包烟送你了。”
“为什么？”彦季文不解，爷爷口中向来抠门的小卖部老板，今天怎么就大方起来了。
“什么为什么？”刘东成挠了挠自己越发往后推移的发际，神色扭捏，他就没见过给人送烟，人还反过头来问一句为什么的，不都是直接收下的吗？
像他平时给谁递根烟，别人那是问都没问就接了过去。
刘东成脸上扭捏的神态也就维持了三秒不到，他突然想到今天的日期，便给自己的举动掰了个由头：“今天不是平安夜吗？你就当这是我送你的平安夜礼物，保你以后平平安安！”
“平安夜保平安的礼物不是应该送苹果吗？”彦季文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视线盯着玻璃柜上面那盒金黄色烟盒的香烟看了半天，也没伸手的意思。
“平安夜送什么苹果！我送你烟，你拿着就好，哪那么多事！你看我店里有苹果卖吗？”刘东成望向有便宜都不会占，只会呆愣傻站在原地的彦季文，有些无奈道：“本来我就没打算明说，不过看你这模样，我要是不把话说明了，你就没准备要这盒烟对吧？”
彦季文没说话，他的沉默足以表明一切。
刘东成叹了口气，只好直言道：“你小子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你平时都不吸烟，这么晚还跑来买烟，我一看这烟就知道，这是你爷爷生前最爱抽的。
老爷子以前来买烟丝时，总会在我面前提上一嘴，说这烟就是他的心头好，可一年到头，你爷爷就只舍得买那么一两回。”
顿了一会，刘东成才继续道：“他现在人已经走了，这烟以后是抽不成了。你把烟带回去，就拿香烛那些和烟一起，往香炉里点上就行。”
“原来是给爷爷的烟……”彦季文眼底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想到家里的香烛已经被毁得用不上了，而始作俑者对此毫无歉意，目光就不由得沉了下来。
本来他今晚是不需要再出来买烟的，要不是因为今天早上才买来的香火蜡烛已经被大姑母毁得用不上了，他也不会大半夜跑出家门到小卖部买烟。
现在这个时间点，一般卖元宝蜡烛香的店铺早就不开了，彦季文能想到的便是以香烟来替代香烛，往供奉爷爷灵位的香炉里插上三根香烟，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至于香烛，只能等明天一早，他再去市场附近卖元宝蜡烛香的地方买些回来，好给爷爷的香炉里补回些香火。
刘东成没留意到彦季文眼眸中的变化，只是自顾自说道：“你爷爷以前只要一有空，就喜欢来我这里坐坐，也不买东西，只是单纯想和附近的街坊聊聊天。”
“一开始我还挺烦他的，可是日子长了，我也就习惯了。他现在突然离世，我想到以后在店里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我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彦季文默不作声地听着刘东成说话，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是自己平时在放学后看见爷爷到小卖部门口转悠的画面。
爷爷时常到小卖部捡刘东成不要的纸箱，或者是别人喝完饮料剩下的饮料瓶。
彦季文放学回来经过小卖部看见了就会主动上前帮忙，爷孙两人会一起把捡到的废品拿回家，再进行分类整理卖到废品回收站。
过往爷孙两人生活的日子虽过得清贫，但平淡知足。
彦季文从前只希望彦德盛能健康长寿，等自己日后有了本事能赚更多的钱，好让爷爷享享清福，谁知道意外来得这么突然。
“你爷爷就你一个孙子，平时话里十句有九句都会提到你，他人虽走了，可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
刘东成说着话还不忘瞄了眼彦季文的脸色，发现他眼里依旧黯然无光，最后语重心长地道了句：
“你已经是成年人了，多余的话我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生活还要继续，希望你能尽快打起精神来。”
彦季文垂头低声回应了句：“嗯。”
没想到在爷爷离世后，第一个安慰他的人居然是过去爷爷一直挂在嘴边，说是性子抠门的小卖部老板。
彦季文知道刘东成只是好心，才会对自己说这么一番话，心底多少有点感动。
“既然知道，那就快拿着。”刘东成将柜面上的零钱和金黄色烟盒的香烟拿起，一同塞进彦季文的怀中，嘱咐道：“现在大半夜的，外面天冷，你早点回去吧！回去了记得要给自己多加件衣服，别冻感冒了。”
“谢谢东哥。”彦季文捧着怀里的零钱与香烟，向刘东成弯腰道谢，然后转身，脚步逐渐加快离开了小卖部。
刘东成看彦季文转身走出小卖部，再走远些，才坐回靠椅上继续营业。
手机上的游戏托管早就结束，他没来得及再开一局，就已经被踢出了房间。
刘东成没了玩游戏的心情，退出游戏后，他准备搞一下小卖部的清洁卫生就关门回家。
彦季文离开小卖部后，左手捏着拆烂的红包和零钱，右手拿着刘东成送的金黄色烟盒的香烟。
他边走边盯着手里的香烟，目光一瞬不瞬，心思却不自觉飘远：“爷爷，你昨天早上不是还在说，小卖部的老板不止中年快秃头讨不到媳妇，还抠门得借个打火机都不让借，现在打脸了吧？
人家居然送你一盒烟，一盒你自己一年都舍不得抽上两回的香烟……连你儿子女儿都没舍得给你买过一回的香烟。”
绿林食坊小吃街。
街头巷尾间到处是贩卖各类吃食的摊位，摊贩的吆喝叫卖声不断，人们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彦季文走到绿林食坊小吃街正门的位置，隔着一条马路，停下了脚步。
他瞧了眼马路对面即使是深夜也门庭若市的绿林食坊小吃街，感觉马路两边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自己这一侧的街道上，除了刘东成的小卖部会营业到零点，其他的店铺基本都关门了，整条街道都显得昏暗无光彩。
一侧街道昏暗寂寥，另一侧则炫彩喧哗，彦季文就站在寂寥无光的街道上，显得与对面热闹喧嚣的小吃街格格不入，他顿时就有种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弃了的感觉。
爷爷已经离世，他被不被这个世界遗弃，又有什么区别。
彦季文毫无察觉到自己已经把手里的红包和零钱捏得混成一团，他闻着马路对面传来食物的香气，肚子不适时地发出“咕”的一声响。
他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今天一天，彦季文忙着为彦德盛的葬事跑腿打点，又因彦德盛的遗体在火化后无法得到安葬的事情与家里的亲戚发生争吵，等他的大姑母和二伯父把他爷爷的骨灰撒进大海后，彦季文就跪在撒下彦德盛骨灰的海边，悲伤无助地嚎啕大哭了一下午。
他一整天下来粒米未进，连水都忘了要喝上一口，彦季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难怪唇都干得裂开了。
按理来说，父亲离世后，爷爷膝下还有一儿一女，葬事不该轮到作为孙子的他来操办，可耐不住自己的二伯父和大姑母压根就不想管爷爷的葬事，只想着赶紧了结葬事好占便宜分好处。
所以今天一整天，不管是为彦德盛的丧事买物置物，还是交钱填资料，都是彦季文在一手操办。
以前彦季文倒也没看出家里亲戚间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大家来往比较少，关系淡了些。
可从昨晚爷爷被下达死亡通知，到今早火化结束，他的大姑母与二伯父，作为子女的两位居然为了能省下爷爷生前省吃俭用留下的四万块钱，直接把爷爷下葬的事给省了，完全不顾他这个做孙子的如何阻拦，把爷爷的骨灰往海里一扬，就回到家里争起了财产。
彦季文头一回看清家里亲戚们的嘴脸，恨得眼睛都红了，也只能够在心底把罪魁祸首逐个嘲讽一遍，同时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懊恼沮丧。
家里头这会估计还吵得欢，回去是不可能吃上东西的了，彦季文掰开已经揉捏成团的红包和零钱，在零钱里抽出五元，又将剩下的零钱和红包抚平，他把零钱一张张整理好后，连同香烟和拆烂了的红包一起收入裤袋。
做好这一切，彦季文才迈开脚走进绿林食坊小吃街买了一瓶矿泉水和两个肉包子，随后就跑到马路对面随便找了个有台阶的地方坐下吃起了包子。
彦季文狼吞虎咽，三两下就解决完手上两个加一起都没有自己一个巴掌大的肉包子，还一口气喝完整瓶矿泉水，算是勉强填饱了肚子。
他站起身，双手拍拍裤子后方的灰尘，捡起刚才喝完水的空矿泉水瓶，将它装进原本装包子的透明塑料袋里，抬脚就往家的方向走。
绿林食坊小吃街正门马路对面，立着一面高约两米五的长长金属广告牌，上面宣扬着爱护环境，垃圾分类，节约粮食，文明用餐等内容的标语，每句标语还被配上显眼的配图。
彦季文每次回家，总要经过这面长长的广告牌。
在广告牌前方的一段距离，并排着四个颜色的环卫垃圾桶，彦季文在经过蓝色垃圾桶时，特意停住了脚步。
他往蓝色垃圾桶里瞟了一眼，没看到想要看到的东西，反倒是在满满当当的绿色垃圾桶上方发现了两个空饮料瓶。
彦季文顺手就把发现的两个饮料瓶捡起，轮流把塑料瓶瓶盖扭开，他熟练的将瓶身挤压扭转排出瓶子里的空气后再盖回瓶盖，连同自己喝过的矿泉水瓶子也一起整理完，把三个已经扭曲得变形的塑料瓶放进了塑料袋。
“幸好刚才买包子时特意让店员给了个大点的袋子，不然现在想多装点东西都难。”彦季文自言自语说了句，就拎着塑料袋绕到了广告牌背后。
广告牌的后方，连墙面都没有，裸露着金属板的平面与框架。
紧靠着广告牌身后，就有一条向下走的短楼梯，彦季文向下走个十来步，就来到一排残破又老旧的平房前。
平房是彦德盛租来的，一共三房，并列排开。
因为房子本来就年久失修，屋顶逢雨必漏水，房子的位置阴暗还容易受潮，为了拼一个拆迁机会的房主仅每月三百块的租金就租给了彦老爷子。
好在租来的房子足够破，家里也没藏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彦季文并不怕家里会遭贼。
他将自己和爷爷一起捡回来的废品分类好，大大方方地摆在家门口，也不担心有人会闲来没事跑过来偷。
平房的屋檐下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彦季文靠微弱的灯光找到存放塑料瓶的大米袋。
他将捡回来的三个塑料瓶通通扔进米袋里，接着双手抓起近八分满的米袋掂量了下重量，“明天拿去卖，应该能卖个七八块。”
彦德盛离世，从今往后，彦季文就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来养活自己，他今后赚的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着花。
“我自己剩下的钱加一起差不多还有八百，距离寒假还剩半个月左右，等到了寒假，我还得找份工作，否则下学期的学费根本就交不上。”彦季文放下米袋，开始为日后的生活做打算。
刘东成说的话，他都记进了心里，好好想一想，彦季文也想通了。
爷爷过了一辈子苦日子，儿女没一个孝顺的，活着的时候没享过一天清福，走了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作为孙子的自己还活着，生活就得过下去，要让爷爷在天之灵也能省心，才不愧对爷爷多年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