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君远悉林府真相
上京,大理寺,牢狱。
牢房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丝灯火,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神秘的感觉。
杜君远手握着那薄薄的人皮面具和几张纸,面色古井无波。
彼时,在游夫人提到他的父亲时,他不是没想过将错就错。
这一封所谓的买官卖官、结党营私的举报信是假的,弹劾、举报人为柯润琅的门生,还有所谓的血书,杜君远查证后发现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甚至于这封举报信涉及官员都是柯润琅等人的党羽,他们这是要置曹勋于死地。虽然杜君远不知道这是柯润琅为之还是圣上授意。总之,这样的举报信根本不能拿来做证据。而这张人皮面具,直接地证明有人假扮曹勋,给曹勋扣上了欲杀朝廷重臣的大罪。
圣上本就想要他的命,只要他杜君远当做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东西,那曹勋必死无疑,他就可以为父报仇。
然而,杜君远并不想这么做。
他绝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哪怕曹勋再一次翻身,他再无机会亲手送他进牢狱。他知道,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待他死去那一天,他将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
报仇,他要用最正当的手段搜集他的证据,证明他的罪行。
曹勋的牢房里,正对着牢房的门,挂着一尊皋陶的神像,左右两边各插着一支蜡烛。这间牢房与普通犯人没什么不同,是一间没有窗户的牢房,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牢房里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几把破旧不堪的椅子。曹勋正歪坐在一张破桌旁边,用他那双满是污浊的双眼,略带审视地打量着站在牢门外的杜君远。
(皋(gāo)陶:皋氏,名繇,字庭坚。上古时期华夏部落首领,伟大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上古四圣”(尧、舜、禹、皋陶)之一,后世尊为“中国司法始祖”)
接着,曹勋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阴森、扭曲、阴险的笑容,那满是老茧的手抖楞抖楞膝上的囚服,扬声道:“看样子,老夫的大限到了?”
虽然曹勋为官虎饱鸱咽,但也的确有几分大将的风范。就像现在,明明身陷囹圄,却,还是挂着一副国师的架势。他没有半点身为阶下囚的颓废,也没有故作镇定的嚣张,就好像被审问被关押的人是他杜君远似的。
杜君远薄唇翕动,从他的眼神中,却可以看到他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杀意,最后还是淡漠道:“经本侯查证,日前大理寺少卿游赟游大人指控的曹太师三项罪证皆为伪造,曹太师并无此过。本侯手持圣上亲授青龙铜符,狱典之事听从本侯之令。曹太师,本侯即刻便差人送您回府。”
曹勋那邪恶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恢复平常那样的嚣张跋扈,如鹰一般的眸子盯视着杜君远,忽地啐了一口,不屑道:“呸!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样清正之流所谓的为官之道,什么文人风骨宁折不弯!杜家小儿,你今日放老夫回去,是要他日亲手送老夫进来吗?!告诉你,想都不要想!老夫也绝不领你今日之情!待老夫走出这个牢房,便是你杜家小儿的死期!”
杜君远并不为曹勋的威胁所动,只是冷冷地说道:“本侯岁十一时痛失家父,九年无改于父之道,俯仰无愧于天地。本侯如何做人,自然不需要曹太师来教!倒是你曹太师,你所做恶事罄竹难书,你以为今日逃过一劫,他日还能再如此幸运吗?”
曹勋哗地站了起来,厉声道:“少在老夫面前逞口舌之利,罄竹难书?杜家小儿,你有什么证据?你要送老夫进来,你有证据吗?若有,拿出来!!!!你当老夫愿意和你这酸腐的竖子小儿多说半个字?!若不是我那没出息的女儿看上了你这不中用的东西,老夫早就杀了你了!我家小女端敏柔嘉,瞎了眼看上了你!就算是我曹勋对你们父子不起,可这与鹤兰何干?你这小儿处处重伤于她,还要利用她把老夫捉入牢狱,此所为难道就是君子之行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说完这一大段话,已是气喘吁吁,就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一般。
曹勋虽然不是一个好臣子,却真的是一个好父亲,就像这一次他入狱,却从来没有怪过自己的女儿。他说得没错,他既然能杀了杜时卿,为何不能杀了他杜君远?杜君远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因为他见自己的小女儿在十年前的宫宴上,对杜君远一见钟情,从此情根深种,难以抽身。
“我杜君远行的端坐得正,也不妨告诉你,我从来就没有诱使郡主在圣上面前作伪证。曹太师信也好,不信也罢!”
“没有?没有为何小女会出现在霜花轩?啊?为什么?”
……
见杜君远不说话,曹太师上前几步握住大牢的铁杆,用那一双污浊的三角眼怒瞪着杜君远,似乎想要把杜君远撕碎:“早知你杜君远如此,八年前就该杀了你!何必要搭上林家满门?杜家小儿,你不是对林家丫头一往情深,你是从来就看不起我家小女!是也不是?!”
杜君远面黑如墨,眉梢锐利如刀,慢慢道:“这就是曹大人设计还是林家满门的原因吗?”
曹勋满面凶光,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得意:“我女儿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杜君远身体一晃,握着人皮面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原来,原来林家满门屠灭,真的与他有关。
脑海中浮现出小烟璃娇俏的面容,心中悲怆万分,他缓缓道:“曹太师,林家真的都死绝了吗?”
“林家?!”
曹勋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大笑了两声,得意洋洋地道:“死绝了!都死绝了!老夫亲自下的命令!杜家小儿,你果真还惦记着你那短命的未婚妻!老夫竟然不知道你这小儿如此长情!”
早该料到的,他早该料到的!!!
他早该知道花千如绝对不可能是林烟璃,那时小烟璃才刚刚八岁,她怎么可能从乱葬岗逃生?可他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希望花千如就是林烟璃,那他就可以用一纸婚书绑住她,把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杜君远的目光从牢内的男人身上挪开,瞥向护在他身侧的侍卫,正要下令之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声道:“圣旨到!!!”
杜君远和曹勋都是一愣,此事传得如此奇怪,还传到大理寺!难道是圣上闻听消息,不想他杜君远放了曹勋?
再看曹勋,似乎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他松开铁栏,施施然踱步回到那张破桌,怡然坐定。
杜君远只得扶正帽冠,吩咐身侧的侍卫准备香案,迈步走出大牢前往大理寺正殿接旨。
等到一众人到达大理寺正殿,见到圣上身边的公公李显身着官袍,臂弯搭着拂尘,手中握着黄色锦布圣旨,站在大殿中央。
他目光一扫,见杜君远进殿,不由得眼前一亮。李显微微一笑,展开圣旨,朗声道:“明远侯杜君远,大理寺寺正高砚听旨:逆贼曹勋危害百姓、计杀朝臣、买卖官爵,数条罪证尚未查实。明远侯杜君远暂代大理寺正卿之职,未恪行己道查明真相,反欲放归涉案罪臣,此乃渎法之罪,深负朕之意。故今日特下此诏,收回青龙铜符。曹勋之罪不可宥,收系诏狱,待查实为止。着大理寺寺正高砚接管此案,诏抵令达,不得迁延。”
杜君远和高砚皆跪在地上沉沉一拜:“臣谢主隆恩!”
高砚跪行几步,又是一拜,这才双手举过前额,接过圣旨。
李显道:“高大人,圣上有旨,请随咱家入宫面圣。”
高砚拱手一拜道:“臣遵旨。”
然后抖展袍角,立起身来,同时还不忘尴尬地觑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的明远侯。
世人都知道圣上格外疼惜他这个外孙,还有这个外孙的母亲长公主殿下。杜君远年才十二便承父爵位,十六岁已开府独住。并且,圣上还允其广纳天下贤良,府中可设亲卫,且无需向刑部备案,这对阴晴不定且生性多疑的帝王来说,是很少见的。如今,圣上收回了杜君远的青龙铜符,还将此案交给了他高砚,涉案的元凶还是当今皇后亲兄曹勋。
这三人都不是他高砚得罪得起的,偏偏大理寺正卿送郡主和亲柔然,少卿游赟为人所害……哎!想到这里,高砚苦了脸,目光无神,心中哀叹了一声。
李显邪笑一声,掐着嗓子道:“明远侯,东西都交出来吧?”
曹勋一族把持朝政三十余年,圣上这是不会轻易放人了,他势在致曹勋于死地,将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杜君远俊容僵住,双目都是失望之色,他将怀中的一枚青铜铜符拿了出来,递到了李显的手中。
“还有曹贼相关的罪证,侯爷?”
杜君远闭了闭眼,无奈地交出手中的人皮面具和伪造信。
这是证明曹勋无罪最直接的证据,一旦上交,曹勋也就再无翻身之日了。圣旨来得如此突然,就在他杜君远还没来得及放出曹勋,圣旨就抵达了。
这老奸巨猾的皇帝,竟然还晓得保存杜君远的名声。
李显还是带着那一脸的笑意,走近杜君远几步,弯腰凑近杜君远的耳边道:“杜侯爷,圣上还有口谕,要咱家亲传侯爷。”
杜君远仰起头盯着李显,李显低沉道:“帝曰:杜侯不可以为曹勋之案忘记外公托付之事。重阳即至,武林浩劫即至。武林浩劫,同是朝廷之劫。望杜侯抽身于曹勋之案,留意于武林大会,留意于生死阁。”
……
李显已经带着铜符、众位公公和高砚回宫了,而杜君远仍然呆呆地跪在大殿中。
花千耀找来时,便看见杜君远如此这般地跌坐在大殿中,身旁同样跪着的一般捕快。众捕快腿都跪麻了,可杜君远没动,他们哪里敢动?只能跟着跪在大殿里,时不时地挪动一下,揉一揉疼痛的膝盖。
“圣旨的事情,愚兄已经听说了。”
花千耀忍不住开口道:“可是侯爷,您不能因此就颓丧至此啊!”
杜君远喉咙滚动了一下,低哑着声音道:“耀兄,拙弟不过是想凭着正当的方法为父报仇,这样是不是真的很傻?拙弟是不是错了?”
花千耀抿抿唇,强行将杜君远拉了起来,挥手让那些跪着的捕快都散去了。那些捕快如蒙大赦,拱拱手忙不迭地跑了。
花千耀扶着杜君远绕过屏风,坐在内室的八仙桌旁,开口劝道:“杜侯爷以仁义名闻天下,不愿使用朝堂诡道之术,这不是傻,是为大善也。侯爷,圣旨已下,自然是圣上心意已决,也许这就是曹勋该得的恶果吧!”
杜君远没有说话,花千耀继续道:“你看,这么多年来,多少仁人志士想要杀他,就连当今圣上都想要他死,结果都失败了。如今他栽在了小小游赟的手里,岂非他族中之人强娶良家女儿,迫害人命之祸?天理循环本是如此,杜侯爷,你又何必怏怏不乐?”
“侯爷,昔日孟德借刀刺董卓,是为侠也?是为恶也?”
杜君远垂下眉目,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道:“罢了,如今我已不能再调查此案,何必再劳心劳力去想这些。”
说着,杜君远捶了一下花千耀的肩,笑道:“何以解忧?”
花千耀扬眉,回以一拳道:“霜花轩梅花酿一壶,可解否?”
“可解,可解也!”
……
大概是心中郁结得以疏解,杜君远眉目慢慢展开,一双被酒气蕴湿的桃花眼波光粼粼,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杜君远笑道:“古曹孟德有杜康解忧,今日我杜麟不仅有佳酿,还有知己伴我身侧,这岂不是人生快意之事?!”
接着,杜君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持杯哼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一曲未尽,泪湿长衫。
花千耀长叹一声,叹他傻,叹他痴,更叹他铮铮傲骨,还叹他坦荡君子,自己不及。
天下只有两大帮派善制人皮面具,一派是鬼七,一派是百花山庄。
想起自己初到京城时便向圣上交出了曹勋的人皮面具,再看杜君远这般模样,花千耀便更觉羞愧。
曾经他说只要他报仇,便要与秋儿日日守在百花山庄做一对儿神仙眷侣。如今,他真的报仇,虽然不是他亲手将老贼杀了。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一点报仇后的释然?为什么?
酒杯一倾,才惊觉杯中早已空了,花千耀低声笑了,接着一扬手,扔了手中的酒杯,忍不住仰头去看那个疯癫的杜君远,问道:“侯爷,你为何如此信任我们百花山庄的人?”
杜君远是真的喝醉了,看他神色便知,他茫然地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耀兄,耀兄你说什么?”
“我说,为何侯爷会这般信任我们百花山庄的人?”
“因为……因为……因为你们是小如的家人,我,我信她,也信你们……”
说完这一句,杜君远跌在桌前,枕着自己的袍袖彻底地睡了过去。
也许杜君远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他从来就不是执着于林烟璃罢了,他早就将两人割裂开来,他从一开始就分得清清楚楚,他只是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罢了。
花千耀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杜侯爷啊杜侯爷,倘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接近你另有目的,是否还会像今日这般向我讨酒,说什么知己不知己呢?”
杜君远睡得安静柔和,长长的睫毛像是薄雾,将那双透亮的双眸紧紧遮住。
花千耀嘀嘀咕咕道:“罢了!”
跟着,也倚靠着矮桌睡了过去。
相与枕藉乎其中,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