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去曹州
小七点点头,他已然识破了玄明的迂回之计,并决定拦头、截尾、打中间,“可是,玄老师,我并非是见死不救,你也知道,我下学期就要上高中了,以我这样的成绩,恐怕是考不上剑桥大学的,我们祖上一直以考上剑桥大学为荣耀。我的曾祖父阿树已经考上了剑桥大学,但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只读一个学期就退学了,好歹我得完成他们的夙愿。”他看了一眼玄明,已然明了玄明的心思,“我虽说是个仙女座的外星人,但我作为外星人的超能力已经消失,我的充电板功能,我的微重力系统都消失了,我现在与一个人类的孩子已经无异了。”他从玄明的眼神中看出了叹息,“其实,我之所以不想去,是因为黄巢马上就要身陷囹圄,那枚胭脂盐眼看就要易主,我们根本来不及。听我的吧,玄老师,去未来的世界找方子,或许可以。”
“说到底,你真正不想去的原因你都不提,未必也太不真诚了吧。”玄明斜睨了小七一眼,“你无非是和阿丙在跟一位大师学习功夫,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要王顾左右而言他呢?”他叹了口气,“你不去就不去吧,好好练练功夫也是对的,我得去,就算是我拿不到胭脂盐救不了你妙香阿姨,我也得去救黄巢,他要是死了,我的书便写不下去了。”
尽管心情如五月郁结欲雨的云彩,但从玄明的脸上看出的却是三月明媚的春光。但就在这春光霎时暗淡的时候,妙香读出了他的咽泪装欢,但一股暖流在她的心里洄旋,她如一个新生儿被感动包裹着,夕阳的余晖便抹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那么生动而鲜明,仿佛那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收到了心上人的来信,但又不急着打开的那种想让幸福尽可能地在时间无情流逝中保持长久甜蜜的美好心情。
就这样,在他们凝望对方的刹那,一年四季的花开花落、寒来暑往的朝风暮雨便已蹁跹而过,几乎不用眼神交错,他们便已领会了对方的心意。
到长安城得有些盘缠才成,不然又得在街头卖艺,卖艺风险不小,最主要还耽误事,弄不好死在长安城也并非是危言耸听。玄明盘算半天,家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以前最值钱的物件是一枚汉代的玉如意,被拐脚六拿到南京去买dna萃取仪了,余下一件南宋的龙泉窑瓷器,可是南宋的瓷器唐朝人不认识啊,怎么办呢?
心有灵犀,妙香仿佛知道玄明此去的为难之处,便默不作声从手腕上取下一枚镶嵌有宝石的金手镯。手镯上的铭文都被磨得几乎难以分辨了,这手镯据妙香讲过是祖上的物件,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前便已有了,据说是楚庄王的心爱之物,楚庄王年青时游历洞庭湖,临幸了一个渔家的姑娘,便把这手镯赠予这姑娘。
当然,这些说法已经无法考证了,说是胡编神侃也不无道理。眼下,玄明也顾及不了这么许多,把手镯往怀里一揣,带上几个馒头,便一步走出了烟雨朦胧间的江北。
长安城的夏天也比较热,朱雀大街两边的小巷里茶水生意十分火热。有了上次街头卖艺的教训,玄明的行事变得更加谨慎。他又累又渴,但舍不得花费本就不多的银两,茶坊的店主是个和善的老头,看到他在茶水摊前颇是踌躇,便招呼他坐下,给他倒了一碗茶。
“客官,我看你犹豫不决,似有为难之事,不妨说来。”
“老先生。”玄明满面愁容,“我是江南东道庐州人,到京城来办点事,现在想去河南道的曹州见一位朋友,却不知道如何去,请先生指点一二。”
“这有何难?”店主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前面那家客栈便有商队在走河南道这条线,你去问问便是。”
听闻玄明的来意,商队的头领并不答应,玄明说可以付钱,头领瞥了他一眼,“谁介绍你来的?”
“是街东头的那位茶水摊的老丈。”
“一千文。”头领用手指弹了弹衣襟上的灰尘,“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这样便会一路平安。”
玄明从口袋里掏出一千文钱,毕恭毕敬地递上去,头领接过这串钱,“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
农历四月,黄河沿线也是最美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尽,的确,四月春花都已是落红,只有泡桐花、苦楝花、刺槐花还能在沿途看到。那淡紫色比南方的木棉花还要大朵的泡桐花让玄明起了思乡的情愫,他那他唤作奶奶的寡居的母亲的祖屋前便有两株高大的泡桐树,在四月会开成满树的云霞。他时常会回忆他是在一个春雨夜后的黎明醒来,有时他明明可以醒来,却又想装作在梦的迤逦中滞洄,结果真的被梦的胜境所吸引,在半梦半醒中听到鸟鸣声、风吹花落声、奶奶唤儿声。
母亲已经死去很多年,玄明一度以为母亲不过是那个把他带到这个冷漠自私、人情荒芜的世界的罪人,她的死不过让他显得更孤单罢了,他当时便想:他是不会让母亲过多地占用他的回忆。果然,在他去哈佛大学读博士之前,母亲一次也没有出现在他梦里。只是后来他与annie、妙香以及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女子有了身子上的交往,特别是他把尚在襁褓中的玄月带到美国之后,他才不时忆起他那可怜的母亲。
路过洛阳城东的那些冒着炊烟的村庄时,玄明又见到那一树树如云蒸霞蔚般的泡桐花。在他上小学时,他那略微有些苍老的母亲便是站在开满一树花的泡桐树下遥遥地、笑吟吟地看着他放学回家。那时,通常他看到这个他唤作奶奶的女人时,也闻到泡桐花莫名难闻的花香,他不想回家,他嫌弃她苍老贫穷、丑态毕现,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都视为理所当然而且毫无必要,他变着法儿和她作对,仿佛只有看着她抹着眼泪在角落里暗地饮泣他才能觉得自己已然与她划清界线并从中获得不曾有过的愉悦与快慰。
而今天,玄明想起他那苦命的母亲、他曾经辜负过的妙香、玄月还有好些人,一种不可名状的客愁蓦地涌上心头,就在他扭头看车窗外的瞬间,几滴泪水莫名地落在衣襟上。
经过荥阳郡时,上来一对母女。玄明乘坐的车厢是人货混装,有布匹、丝绸、还有来自西域的琉璃,当然,这些高档货都装箱运输,人坐在箱子上,倒也稳当。
这个母亲,年龄并不大,也就二十多岁,高挽着发髻,模样也还过得去,若不是旅途奔波劳顿加上惊魂未定,说是一个清新动人的丽人也未尝不可。从梳妆打扮和衣着服饰来说,是一个中等人家的媳妇无疑。她怀中的三、四岁的女孩儿清秀可爱,梳两条羊角辫,两只黑漆漆的眸子分外灵动,她安适而恬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
跟在这对母女身后的便是领头的和一个粗壮的汉子,领头的用力拍了拍玄明的肩膀,又使劲捏了捏,直把玄明的肩膀捏得生疼,又伏在他耳畔低语,“不该你管的闲事就不要管,便得平安。”当玄明从莫名其妙中醒悟过来时,领头的和粗壮的汉子已经走远了。
夕阳西下时,玄明猜依照车队的行进习惯,是要找个村镇歇息的,但车队传下令来,说前方靠近开封地界才有村镇可以休憩,于是,在暮色里,车队又艰难前进。
那个小女孩儿从母亲怀里醒来后,嚷嚷着饿,那个女人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干硬的馒头,小女孩儿吃完后,又哭着想回家,想找阿爷(爸爸), 那个女人激动起来,带着决绝的表情,打着手势。玄明心想:怪不得一路上无言,原来是个哑巴。看那手势,玄明明白了,尽管过去了1400多年,哑语并无多少变化,他也读懂了那个个女人的手势:小女孩儿的阿爷把她们从洛阳卖到了曹州,只是为了五十两纹银。
和衣躺下,玄明思绪万千,不禁在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阿爷也能忍心卖掉妻女?他忽而也能理解那个四次落榜的黄巢了,就是要砸碎这个万恶的旧世界,不是在沦丧中沦丧,就是要跳将出来,把那些丑陋的、邪恶的、不人道的东西统统揉碎丢在时间的长河里。
想到这,玄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即把那本关于黄巢和中国社会进程的书写完。他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圣徒,但他就是想救世人,他想救眼前的母女,想救妙香,想救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可是他情知自己能力有限,不免陷入自我否定的迷茫中,就这样的微若烛火的期许与暗黑无垠的绝望中循环往复地挣扎直至精疲力竭。他忽然想到:杀人是对抗这黑暗旧世界的唯一方法,同样,唯有死亡才是对抗时间无情流逝的唯一法则。
过了荥阳郡,便到了开封的地界,离曹州也不远了。在这枯燥乏味的旅途之中,逗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孩儿玩成了玄明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
那小女孩儿玩得累了,便向玄明讨要吃的,他在长安城带了一袋子苹果,这小孩儿乖巧,接过苹果,眼睛却还盯着那布袋子,玄明知道这小孩儿是为她母亲也讨要一个苹果,便再掏出一枚来,小孩儿高兴地接过来,递一个给她的妈妈。
那女人接过苹果,认真地看了玄明一眼,伸出右手连连摆手,在晨光中她纤瘦细长的手指似利剑一般刺痛了他的心,他发出无声的呻吟,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救这对母女,哪怕就是报官也要救。
从荥阳到曹州要五天的路程,只花了两天的时间,玄明便和这对母女成了相识多年的好朋友。玄明知道了这小女孩儿叫丹橘,她妈妈叫枫香,枫香不会说话,也很少打手势交流,只是坐在一边抿着嘴微笑着看他和丹橘玩,她时而低垂着眉,时而看窗外,一阵风霎时撩动起她的长发,她时而托着腮、瞪着黑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们。
若不是枫香伊伊呀呀打着手势阻止,丹橘有好几次都准备叫玄明“阿爷”,枫香于气愤之余一下子落入寂寞的沼泽,她难过地别过脸去看窗外,玄明分明看到她的耳畔有湿湿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