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明宫中的素月
中午吃饭时,老和尚见小七一个人在西厢房吃饭,便走了过来,小七已然知道他想问些什么,便等着他来问。
“小七,如此这般,可是为何?”
小七扫视周围,低声说,“师父,狸猫就在这群宫女、公主之中。”
“何以见得?”
“你想啊,大明宫是什么地方,是禁城啊,在这样的地方,别说是一个人了,就连一只鸟儿,也是插翅难逃,但为什么狸猫害了这么多人,却还能逍遥法外、踪迹难寻呢?”
“噢……”老和尚连连点头,“你是说狸猫已经附身在她们身上?”
“对啊,除此之处,还有哪种解释更为合理呢?”
“但问题是……”老和尚迟疑道,“要是它不现身,我们不是也没有办法吗?”
“这个不难。”小七悄悄贴着老和尚的耳朵说,“这两天给她们的膳食一律是素食,不沾半点荦腥,第三天夜里,我让御膳房的特地烹制一条黄河大鲤鱼,就在这儿,一边饮酒,一边等着它上钩。”
“善哉,善哉。”
下了一夜的雨,早上起来时,雨过天晴,空气一片清新,诸树的叶子湛碧透亮,绿意逼人。照例,小七吃过早饭后,要到椒兰宫转上一圈,在椒兰宫外的小湖边的山水长廊上,小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香气,这是一种有着果糖味的花香,清甜而不浓腻,断断续续,似有若无,还带着点少女所特有温热的体香,在昭关小学他也闻到过,是的,这是玄月身上才有的含笑的香气。
转身,没有人,再转身,这山水长廊上依旧空寂无人。小七心想:莫非这近似含笑花的香气只是缅怀往事并沉浸其中所引发的一场幻觉?
小七向椒兰宫张望时,发现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握绢扇坐在亭子里沐浴初夏的晨光,似乎有人用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他这边张望,当他定睛分辨时,却又不见,那些宫女都低垂着眼眉,并没有人抬头张望。
小七快步向亭子走去,当他靠近亭子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气,他仿佛又回到了昭关那清凉如水的夏天。
小七过来的时候,宫女们正在下围棋。这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也便只有在此时才显露出与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天真烂漫与憨态可掬来,才能把自己从深宫的幽幽闺怨与盛世的繁华中刹那抽象出来,让人忘却这是森森的禁宫,疑是在明媚爽朗与淡抹烟雨间阴晴不定的初夏的江南。
一个蛾眉螓首、眼若流星的白净宫女用纤纤素手捉住另一个白衣宫女的手,“不是说好的吗,落子无悔。”白衣宫女强辩道:“好妹妹,是姐姐一个走神,不够警醒,就让姐姐悔一下吧。”
两人正争执时,见小七过来了,两人的手便尴尬地停在半空。小七扫视了一下棋局,白棋借先行之利,占据了四角,实地上已然是优势,但黑棋在中央非常厚实,大空隐隐约约,而这时,白棋的净活的棋,却走成了打劫活,已然是颓败之势。
“不悔就不悔吧。”小七对那个素净的宫女说,“我来帮她下吧。”
“我们可是下银子的。”那个宫女神气地扬起下巴,“你可有?”
“有的,有的。”说罢,小七从兜里摸出一锭大银,放在桌子上,“可够?”
那个素净的宫女拿过银子,笑着掂了掂,眼睛弯弯如波光隐耀,牙齿泛着琥珀色的光,也便是那一刻,小七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玄月,“够了。”
“我有个规矩,不赢无名之辈,请教大名。”
“赢了再说吧。”她嘻笑着,“哎,还是告诉你吧,素月。”
自然,可以默记数万张棋谱的小七最终中盘胜,其他的宫女闲极无聊,也看不懂棋局,便起身走进初夏干净明澄的阳光里暗自嗟叹这似水的流年竟如此易逝。素月手里捏着一枚黑子迟迟不愿起身,她的头垂得很低,只看得到她宽宽的额头以及两弯柳叶眉下的长长如鼠尾草籽一样浓密的睫毛。
不用猜,素月一定是噙着泪,果然,一阵轻风吹过时,一大滴的泪珠便落在了棋枰上。小七心有恻恻,他捏了捏放在桌子上的两锭银子,向素月身边一推,便起身走进好风如水的初夏。
“你站住!”满面泪痕的素月在背后叫住小七,“是你的银子,你拿走,我不要你的施舍。”说罢,她用手擦了擦泪,昂起头,双手背在身后,做出一个无所畏惧恬淡如故的表情。
“你很像是我的一位故人。”小七瞧着素月说,“她十年后应当和你的模样差不多。”
“这倒像是搭讪。只是……”素月别过脸去,凄恻一笑,“只是十年后,我便老了,红颜易老,你可知道?”
没有半点荤腥的饮食,也没有茶余饭后精美的点心,有的只是简陋到不堪忍受的居所,还有那山水长廊边的芳草萋萋所引申出的大明宫中寂寞凄清深宫生活的哀愁。
头两天的新鲜劲过后,宫女们都慵懒得如一只临冬的秋虫。晚上,是一轮半圆月,月并不明朗,薄薄的笼着一层云彩,云移动得也快,如曼妙舞女的薄纱裙,但总会有云彩移过来覆在月上。
夏虫也开始了鸣唱,夏虫大致以蟋蟀为多,蟋蟀的音色比较清亮,音律也较为丰富,合唱起来有着咏叹调的余韵。风也柔和,带着轻薄的凉,这样的夜,容易让人忘记人世间所有的烦恼、委屈、寂寞如斯的愁。
在湖心亭里,一盘冒着香气的红烧黄河大鲤鱼被端了上来,一壶竹叶青酒,而另一张石桌上,也是一盘红烧黄河大鲤鱼,一壶竹叶青酒。小七自斟自饮,三杯两盏下肚后,这夜在他的眼中便愈见深沉了,他斜扫了旁边一眼,旁边那张石桌子上没有人,他心里暗地叹道:“看你忍到几时!”又喝了几杯,小七再瞄那张石桌,不出所料,坐着的果然是那个清丽的女子。
小七端起酒杯走过去,“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这难道是你们宫中的规矩么?”
素月轻舒黛眉,“倒不是我默默无闻,而是七公子你有了好吃的却一人独享,不与民同乐,岂是急公好义之人所为?”
“好你个素月,果然是伶牙俐齿,非同凡响。”
“公子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
“不如我们合将一处,饮酒畅怀。”
“听公子吩咐便是。”
月色愈见朦胧时,两壶竹叶青见底了。小七把宝剑从腰间抽出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素月,是你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动手啊?”素月嫣红的脸如腾起一朵云霞,“那可是要看七公子的本事啰。”说罢,就地一滚,摇身一变,变成狸猫窜了出去,小七也变成一只雕鸮紧紧追击。
出了大明宫,狸猫向终南山方向奔去,雕鸮一个俯冲向狸猫扑去,狸猫听到身后的风声,扭头来看,被雕鸮啄到眉间,狸猫负痛一滚,便消失在终南山脚下。
当曲江宴的绚丽烟火映红半边夜空时,黄巢正在城西的一家小酒馆喝酒,“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黄巢此刻的心情也不再那么忧愁了,因为在国子监考完后到昨天放榜之日,该忧愁的都忧愁完了,此时再那么惆怅也于事无补,索性放下怅惘,纵情享乐。
小酒馆里充斥着考场失意的举子们绝望的颓废气息,这气息混杂在地瓜烧的酒香里,变成一种难以言明的萎靡味道,这味道让黄巢刚刚消散不多时的绝望又变得浓郁起来。
举子们钱财不多,买醉也不彻底,只能买个半醉,这半醉半醒也别有妙味,看淡世事,却还是要蹉跎岁月,蹒跚起身,半是嗟叹半是唏嘘回去歇息去了。黄巢心想:自己的银两也是捉襟见肘,但买个醉也还是有的,但醉过之后总会醒来,醒时怎么办呢?索性什么也不想,也是难以做到的,望着西天绚烂的烟火,相着梦寐多年却难以成行的曲江之宴,这浓郁的愁如何才能消解?
“公子,你还是不要喝了,我们回去吧。”小乙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说。
“小乙,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小乙摇摇头,“不是,公子的诗文在我们曹州早就有名,是这个考试不公,才致公子落榜。”
“是的!小乙。”黄巢喝了口酒愤懑不平地说道,“每场科考区区25个名额,大半被世家子弟瓜分,叫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举子情何以堪?”
“公子不必忧愁,我们来年再来考便是。”
“不考啦!我还有何脸面再赴科举?”黄巢想到了双亲、王柳还有倚窗盼其归的两个孩儿,不禁一阵阵的绝望,“以后再来长安,也不是为了科考。”
“那是为何?”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小乙只当是公子说些胡话,“公子,我们还是早些歇息吧,上次不是听你说要去城西的法华寺看望晚藤姑娘?你还说过要去城西看望梁光道公子,好像也是在法华寺吧,你忘记了吗?”
“倒是没有忘,只是我不想去了,其实他们也不愿意见我,你想谁会去见一个科考频频失利的晦气之人呢?”
“那倒未必,而且,你经常和我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好吧,明天我们就动身,你提醒我要把梁公子送我的那本书带上还他,顺便再给梁公子和晚藤买些点心,考不上进士也没有什么,我们不能做失礼之人。”
黄巢与小乙到达法华寺的那天,正好是在春藤的精魂养育在法华寺门前植有睡莲的大缸之中的第七七四十九天,当时,大理寺卿亲自把皇帝手书的“宝灵佛光”的金字牌匾送到寺里,大理寺卿正在与老和尚在厢房喝茶。
“大师,你不但救了法华寺,也救了我们大理寺。”
“您过奖了,这也无非是我们七公子的功劳。”
“我们大理寺少卿是看上了七公子了,想让他到我们大理寺做个副职,可是七公子不从,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话,大师,你看你能否劝劝他?”
“人各有志,我看这个就随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