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早先仍在学堂时,青松先生就给二人取好了字。取字要么衬其质,要么补其性,青松先生的习惯就是后者。
作为宣国公长子,沈峥生来不受拘束,幼时被带在军营里混迹了几年,天性带着武将的蛮煞,彼时霸而莽,堪当个将军,却成不了文士君子,故取字怀芝,望他宽和弘雅。至于李承度,沈峥虽没听过取字的内由,但凭这“悯之”二字也能窥见恩师的心思。
雨势愈大,豆大的水珠子从天而降,砸得噼里啪啦,身在其中的两人都不受影响,皆是清俊的面貌、松竹气度,立在那儿仿佛在品茶论书般从容。
少年时洛阳双璧的名声不曾辱没,虽如今各有选择,但只能说时势为之。
“劳烦沈世子送这一程,本也不欲打扰,不过多年未归,故地重游一圈罢了。”沈峥语气亲近,李承度接得不咸不淡。
对他本应早亡在江北一事,二人倒是心照不宣的没提,沈峥能摸到这儿来,必定已把他这几年的去处查清楚了。
沈峥哦了声,是疑问的语气,“但凡故地重游,总有些心事,不知悯之是哪种?只可惜选的时机不大好,正忙乱得很,若是早或晚些时日,摆上一桌你我把酒言欢也好。”转而怀恋道,“说起来夫人和李将军可好?我仍记得夫人每年仲夏做的碱水粽,是别处吃不到的美味,至今思念得很。”
他是有意如此,想挑起李承度怒气,人总要在情绪失控时才容易露出弱点,但可惜让沈峥失望了,李承度如常道:“多谢沈世子惦记,这趟不为他事,只是取些故人之物。家严早年战场留下旧伤,在洛阳时一直忙于公务不好休养,在江北闲适下来,倒有了时机与家慈一同颐养天年。”
真的如此么?依沈峥所知的消息,那二位如今应都已不在人世了。李承度向来是难有起伏的菩萨,除去他自己想,谁都没办法轻易掌控,谁若真能叫他喜叫他怒,那必定是极在意的人。但这事都没能叫他情绪起伏,看来李将军夫妇应是寿终正寝,并非外力所致。
沈峥说那就好,“江北气候恶劣,我还担心将军和夫人年事已高,会适应不了,能入乡随俗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犹记得当初老师初入洛阳,水土不服,在家中病了两月有余,还是父亲请了太医诊治,又日日登门问候,老师才慢慢好转,若非这样的缘分,我也没机会成为老师弟子,随他习经论文。”
说起往事,他含着淡淡的怅惘,默了片刻又问:“悯之承老师的血脉,更是老师的得意弟子,不知你如今是习惯了江北的风土,还是更喜欢洛阳?江北虽宽广辽阔,到底人气少了些,洛阳仍有许多旧识在惦记悯之,若你有意回来,我托父亲去向圣上禀报一番,圣上宽宏,定会允的。”
他不大好意思般,“说来惭愧,自从老师仙去,悯之你又离了洛阳,我于学问已疏忽许多。庸事烦扰,到底是无法像老师那般澹泊通达,已彻底成了一介俗人,悯之你回洛阳,也好随时警醒警醒我。”
隔着遥遥雨幕,李承度看向他,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沈世子自谦,当初在狱中,外祖就曾赞世子狡智多谋,已然出师,再没甚么可教的。江北人烟虽稀,但天高地阔,正适合李某这般松散性子,此次回江北已是有违圣令,幸世子宽豁不予计较,如何再敢劳烦国公。”
聪明人说话,总是点到即止又充满机锋,沈峥不欲赶尽杀绝,且有意言和,甚至想邀李承度回洛阳,似想效法其父待青松先生的方式。未能将青松先生收为己用,一直是宣国公的莫大遗憾,伯牙子期不常有,沈峥想,自己或能再谱一曲高山流水。
但李承度似乎并不认可。
沈峥眉头慢慢拢起来,敛笑肃色,“是么?犹记你我当初立下高志,自当雄鹰翱于天际,江北那方天地虽广,但终究只是大鄞阔土之一,如何容你展翅?还是说,一别数年,悯之已变志向,成了家雀?”
李承度一哂,轻轻抬起帷帽,露出长而劲的手臂,檐边洒下一片水帘,“自不如世子志高,偏安一隅罢了,可惜李某生性散漫,不喜拘束,否则若真能当一方家雀,倒也舒心。”
这是婉拒的意思,却不像是他会用的理由,沈峥不免讶然。
雨珠从袍角滴落,在水洼荡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把他晃回了悠悠十几岁月,和李承度初见的时候。
少年本大都意气风发,恨不能挥斥方遒,通身似灼灼燃烧的艳阳,有使不完的蛮劲。但李承度不同,生来就带着与众不同的风骨,静如修竹,却也傲气凌凌。
宣国公其时大赞,只恨这不是自己的儿子。
于是沈峥也收敛了一身莽气,与青松先生学知识,与李承度学从容,好一阵子捱得紧,倒似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时日久了,觉察出一张和气面具的好处,他都忘了自己还有那样恣肆纵情的岁月,没想到倒是在此时的李承度身上领略到了。
但这份肆意,不该出现在此时,更不该令他站在扶侯那边。
没人能比沈峥更了解这位同窗的能力,扶侯有他,便是如虎添翼,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往李承度那儿迈了几步,沈峥神色明暗不定,心底波涛逐渐滚起,翻涌的不知是杀意还是惋惜。正如当初亲手写下那封置恩师一族于死地的信时,沈峥也曾彻夜难眠,难抉的不仅是那份师生情,更是和李承度之间尚未辨别出的高低。
如今再会,他们之间总要分个一二,不是么?
雨声沥沥,二人间的默然悄悄蔓延,目光渐渐都有了变化,锋利,灼人。沈峥甚至觉得面前的李承度宛如蛰伏已久的猛禽,兀然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羽翼,利爪森森,眼底却依旧是风平浪静,这种紧迫与淡然交织的危险感令人颤栗,令人毛骨悚然,更令他隐隐兴奋。
但他没来得及动作,耳梢微竖,身后忽然响起锵然一声刀鸣,寒气直逼后背,不得不闪身避开。
刀锋直朝李承度逼去,他反应极快地往后一仰,腰身弯出惊人的弧度,转而以掌作刃直拍来人胸腹,令对方不得不后退几步,短短几息间获得了拔刀的机会,迅速同人交战在了一块儿。
大雨不但没有成为阻碍,反而叫他借尽优势,水珠作暗箭,挥刀直取刺客人头,利落得没有任何多余动作,这处隐蔽的暗巷瞬息间成了厮杀的战场,冲出的人约莫有二十好几。
不是洛阳那边来的人。沈峥眯眼,面无表情看了会儿,忽然拾刀加入战局,针对的却并非李承度,而是刺客,且招招狠辣,慢慢的,竟是倒在他那边的人反而更多。
刺客大约也迷惘了下,本以为这位世子会趁虚而入,没想到反而对他们刀斧相向。
这两位加在一起的战力不必说,便是他们再多一倍的人也悬,眼见人稀稀落落得越战越少,刺客实在没法,只得一声尖哨将人手聚集,瓮声道:“我们只要李度的性命,与沈世子无关,更不想伤及无辜,还请世子离开。”
“天下间能命令沈某的,除却家严便是圣上,不知阁下是哪位?”沈峥语气温和,面上却是沉的。
既然谈不拢那唯有再战,抱着拼死的决心,刺客寻机用出涂毒的袖里箭,结果两人一个都没中招,反而被李承度近身掐住了脖子。
垂眸审视面容,他确定自己对这张脸一点印象都没有,和之前的猜测倒不大相符,手微微收紧,刺客喉间发出旧木箱溜风般的声音,“就是杀……我,我……也不……”
话没说完,就被背后一刀贯入胸口,直接没了生息。李承度侧目,沈峥流露不以为意的神情,“都是死士,没甚么用处。”
只是搅了他们的兴致,当真该死。
沈峥明显感觉到之前李承度和他一样,抱着一战的想法,不管两人目的是否相同,终归是他期待了好些年的一战,可惜被刺客横插一刀,彻底没了心情。
他神情郁郁,再露不出微笑,直接了当地问李承度,“你从哪招惹了这么个仇家?”
二十多个死士,不是深仇大恨,下不了这样的手笔。
李承度当真细细思索了下,道得罪的人太多,分不清是哪位。
沈峥被噎了记,不无讥嘲,“看来江北的疏朗晴空下,也不缺藏污纳垢。”
他甚至有些怀疑李承度是不是同时察觉到了自己和这队人马,故意这时来引他。怀疑一旦冒出,沈峥再也无法保持寻常心,眼风扫了又扫,李承度岿然不动,甚至镇定反问,“世子未疏够筋骨?”
沈峥:“……”
索性今日也抛了风度,他把刀丢到一旁,冷冷笑道:“不错,确实没战够,你我故人重逢,总要留些纪念才好。今日没做够礼数,我们就赤手空拳打一场,也看看这些年各自的长进,如何?”
反正他这次亲自率队,本来就不是为了搜寻那位小郡主。
当然可以,这正是李承度所想,他颔首应允,二人当真没用任何兵器,拱手示意后齐齐往后一退,在这满地尸首间肉搏起来。
…………
扶姣等得久了,懒洋洋的想伏桌,但碍于郭峰不是熟人,便只矜持地将手摆在桌上,腕间小金镯叮当作响,“你们都统何时回呀?”
再不来,她都想睡个回笼觉。刚用过朝食浑身都是懒的,这间茶楼厢房内摆了熏笼,香得醉人,暖得酥骨。
郭峰给她倒茶,“都统必有要事,恐怕得忙碌一阵。郡主稍安勿躁,眼下您的安危是首位,不好擅自走动,可惜小人不及都统足智多谋,不然也能谋划带郡主出城先。”
凝神关注楼下街市的王六回头,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郭千户说话阴阳怪气,说夸都统罢,又似有别的味儿。
扶姣唔一声,眼风掠过郭峰又移向了别处,她挑剔得很,在家中尚且要选顺眼的仆婢伺候,这会儿因不喜欢郭峰,他奉的茶水点心也不想碰。
现下实在无趣得很,扶姣瞄着壁上那幅牡丹图,借眼力好开始隔空描绘牡丹轮廓,心中细数花瓣,一瓣、两瓣、五瓣……
“官兵巡到了这条街。”王六拧紧眉头,且他看那服制不像是本地衙门所有,极有可能是洛阳来的那一批,不知洛阳率队而来的是哪位,莫非已经和那位郡守交洽好了?
“郡主,我先去引开这批人,你们在茶楼等着,若有不对随时换地方。”王六当机立断,转头嘱咐郭峰,“郭千户,郡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