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最初张希还很不习惯,面对少了李娴的生活,后来他不仅慢慢熟悉少了尖锐叫声的生活,还曾偷偷庆幸,他竟然真有一天能摆脱受控于李娴的生活。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他又会觉得自己不对,他怎么能这么侥幸的去想他的妈妈,但心底的庆幸似乎是个无限滋生的魔鬼,他甚至邪恶的想,求她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
她不是说她每天在这过得痛不欲生,她不是说都是这个家把她逼疯,她不是说她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他但愿是真的。
少了管控的张希,逐渐倾向于自我,他会觉得现在整个家里的阴霾全都不见,每天都会舒心的醒来,连着呼吸在这个屋檐下都轻松不已,耳边清净到每天早晨能听见悦耳的鸟叫。
他会抵制时不时作为一个儿子思念母亲的本能,他明确的知晓他虽然想念身边少了一个母亲,但心底并不想让她回来。
只要她不回来他们都好过,只要她不回来她也能好好一个人过,逃离这里,他希望她明白,就像她说她十几年前那么急切的跑过,他想让她再有一次勇气,他不想让这个家每个人都过得那么不堪。
他也曾在她痛不欲生发泄之间跟她说过,走,走的越远越好,不要继续在这里受苦受难下去,逃离张宪祸害她的魔掌。
这次她终于走了,他真心想让她解脱。
他也想自己解脱,没了她,他会忍住暴躁无法自控的脾气,他会不再因为一丁点的尖锐声音而反应激烈,他会不再敏感失措整天都害怕度日,他还会变成以前那样在姥姥身边健康长大的孩子。
他相信他一定会变成未到这个家之前的他,而非现在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他,他想现在的他一定很像里里外外都狰狞丑恶的未知生物,难看到连名字都没有。
他有时会觉得他很像李娴,他会在与她的争执中变得同样无法自控,胡乱撕咬任何一个无关的旁观者,在她跟张宪争吵时,在她恶狠狠说要杀了他时,又或在她一味的宣泄时……
他都会变得仿佛是得了狂犬病的狗,他伤害自己同时也伤害他们,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他不想被逼。
他迫切的让自己回到三年前,他极度讨厌自己那副鬼样子,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想成为那样像疯狗一样的人,那一定比扒了皮的羊羔都难看,没人会喜欢。
他想他还未改变,只要离开李娴的他就还能回到从前。
他会开心而又无忧无虑的笑,撒欢地跑在田野,亲近姥姥偶尔捡捡可怜的流浪猫……他还想那样随心的长大,他厌烦争吵厌烦时刻绷紧神经厌烦在人前而面红耳赤的脸,他知道他无数次在和李娴反抗时都是这副模样。
他极度反感这样的自己,看见那样的自己他怕他成为第二个李娴,情绪过度的爆发也让他身心俱疲,他只想简单的长大。
他急切找回从前的他,从而摆脱李娴带给他的一切。
他会在初三拥挤的时间里依旧选择坚持回他的家,他不用再看李娴的脸色,他可以每个周末毫无顾忌的赶往姥姥家看望,他记得那是他过得最快乐舒适的日子。
他会在每个周六日陪在姥姥身边,姥姥自己有个小菜园,她不高微胖总穿着浅色暗淡的老年外衫和长裤,来来去去总是那几件,也常常跑在里面种菜忙活,一般是一大早。
菜园有个篱笆网,是姥姥专门为了拦住菜被鸡鸭偷吃围住,可家养的鸡还是会飞进去吃菜,姥姥每次都凶巴巴赶走,有时候他会醒来吃个早饭,都会听见喽喽喽的赶鸡声。
有时候他不会起来,因为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赖床,他也不意外,大多时候一睡睡到九点或十点,那时姥姥总会心疼的说教一番,说你要吃早饭,不吃早饭怎么行,人一天三顿饭总要吃,身体都给饿坏了之类担心的话。
张希会在她脸上看见关怀的表情,在他不听话不起床时气恼的脸,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时会觉得很幸福,有时会觉得她说了一遍又一遍让人生烦。
姥姥也会在他不听话时发火,没李娴可怕,他知道那是因为关爱担心才说的那些话,可他莫名觉得姥姥就像李娴一样管束着他,在姥姥声音拔高的那一刹那,他的应激仿佛刻入骨髓,他当场高声吼回去反驳,又在事后浓烈的后悔。
他那时还能控制住一些心头未名的火,在大部分火气不受操控时逼着自己压下去,觉得有人关心也很不错。
许多早上他几乎没有起来过,姥姥却每次都会坚持进屋叫他起床吃饭,怕他饿坏了身体。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好,但是还是会不耐烦,跟她发脾气,他越来越控制不住,总觉得胸口绑着一个定时炸弹,无论何时都会炸开,先伤害他在乎的亲人再伤害他。
一旦他清晰的认识到这些,他的思绪会混乱不清醒,纠结又扭曲他的灵魂,他想正义使者坠入深渊之时应该也如他这般两方挣扎。
他会记得有关于在乎的人的小事,比如每次与姥姥姥爷争吵后,认错的总是他们,他那时不懂,他低不下他的头颅,他似乎比李娴还要好面子,他一样讨厌自己。
他不善言辞,他作为一个羞涩又强装长大的少年,不会表达他的歉意,他只能用他的行动表达,比如在强烈谴责自我中,他会主动去菜园帮忙,或者主动做顿饭,又或帮他们扫扫地……
他希望他们能懂他的歉意,可他们好像根本就不生他的气,他更加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管控不住脾气,明明他根本不想那样,他觉得自己有病,还病得不轻。
他记起初一时,他那时刚回家,也抵触厌恶李娴,那段时间用不学习来抵抗李娴,想用报复的心理让她的所有愿望都落空,让她清楚他的儿子一定都不爱学习,也不会按照她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那时李娴跟姥姥抱怨他的不懂事他的叛逆他的不听话,他那时不知道,一如周末逃回家,接受的却是姥姥的耐心教育,可那时在他叛逆的眼中,那是明晃晃的指责,明晃晃的背叛和与李娴的同流合污。
他觉得姥姥一点都不喜欢他,一点都不了解他,在面对姥姥误解的责备,会觉得羞赧同时生出死要面子,不能丢脸的情绪,他急切的解释不想让姥姥误解他,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不想成为连姥姥都不喜欢的孩子。
他紧张又局促不安,怕姥姥以后再也不喜欢他,就像其他人一样,他只能发火捍卫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和地位,他与姥姥大声吵架,之后在姥姥坚持她的观点之下,他叛逆的骑着自行车离开家。
他比梗着脖子的鹅都要执拗,他连午饭都没吃直接奔回了李娴的家,在那时他没发现他把姥姥当成李娴一样伤害,把李娴当成姥姥家躲避,他下意识把对他发火的人敌对,把对他没发火的人当成可以躲避的龟壳。
那次之后姥爷怕了,姥姥也怕了,他记得自己坐在家里与又变好的李娴和睦吃饭时的罪恶感。
李娴觉得老两口大惊小怪,吃饭时戏言提起,说姥爷不敢跟他说,跟她说了,上次姥姥说教他的事情,怕他生气怕他以后再也不回家了,怕他以后再也不去看他们一眼了,怕他因为这事不认他们了。
他们想跟李娴说一声,跟他道歉,让他别生气,让李娴说说好话……
他记得他听这话的瞬间,鼻腔发胀,他哽咽难掩,他能听出话里无奈又心酸的意味,是两个衰老到没有办法的老人,无可奈何的挽留。
他记得那时他骑车走的时候,姥爷瘫痪着努力伸着脖子张望他,嘴里因病而含糊不清的说着:“小希啊,别走,别走……”
他记得姥爷恼怒,又着急又没有办法的用枯树般瘦弱的手拍着被子,指责姥姥:“谁让你说他的,你说他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说他干啥,你给他惹生气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可他们拦不住他啊,一个瘫痪十几年,一个走路都快需要拐棍,哪里能拦住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
他们留不住,只能祈求,他们在乎亲情,在乎养育十几年的孩子,那是他们的全部。
他们不能失去这个外孙,更害怕失去这十几年的亲情,怕得罪他惹他生气,可他不懂,他只会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冲动行事,他变得跟李娴相像,哪怕他不承认,他惧怕逃避,他的身上还是留下了她无数的影子。
他会在受刺激时大声喊叫来捍卫他的尊严,会在受到委屈时一边攥紧手掌一边吼回去,会在别人一点点的反应里,认为他们在用异样或者不好的想法和目光想着他,他变得阴暗,比下水道臭水沟都恶心。
他不知这是血脉遗传还是李娴对他的影响,他越来越厌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