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他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但每次来人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跟姥姥说,这就是那个讨来没人要的孩子吗,然后她们就开始说很激动的围绕他的话题开场,次次一样。
张希是早产儿,差不多八月大出生,生在引产头天晚上,他的爸妈一点也不想要他,刚满月的时候,他们就找了一个人家。
那家人也是他们随便找的,他们急切的摆脱这个满月的孩子。
他听姥姥说,那家有三口人,妈妈是个精神有问题的傻子,生的两个女人也是傻子,比他大个七八岁,整天流着鼻涕裤子都不会穿,家里很穷,想要个儿子。
他尚且不知深意,已经从他人口中知道,他是被送过去当童养夫,以后可以照顾她俩,说村里像她们那样的以后没人娶,但就可惜她妈妈也是傻子动不动就会打人。
别人常说他过去不会有现在的日子,她们没有能力供他读书,肯定是要一辈子烧锅刷碗说不定还会打得愣愣傻傻的过一辈子。
变故在一个沾亲带故辈分舅舅,那天他爸妈没有去送,一口答应了那家人一辈子不会认他,也不会跑去看他一眼,拿了50块钱当做抚养费,找几个人送到那家人去。
但经过姥姥家时,被一个喝醉酒的远房舅舅多说了几句。
大概也就说养条猫猫哥哥给口饭就能养下一条命,送过去不被打死也成了家里第四个傻子,听说那个时候姥姥家穷到揭不开锅,姥姥哭着求站在泥巴房门口的姥爷。
姥爷本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看着因为布包里干瘪又瘦小的他,灭了嘴里的烟在地上踩了踩,咬咬牙说,“我养牛养羊,砸锅卖铁也得养他。”
那维护的话张希感动的同时,说起时还是有些眼角泛酸,不过他已经能自认为很好的掩饰,之所以会泛起酸意,是他以为爸妈的绝情不止是这些。
有些话是能让他一辈子刻在脑海里。
后来过了几年,爸爸妈妈见他大了动了心思,一时兴起想接回去看看,姥姥他们阻拦不了,就去过年一次。
结果送回来时他小又认生,那天下了暴雨,他又哭着一直喊姥姥,张宪推着坏掉的车骂着,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接他回去。
本就一时兴起,只不过当时那么笃定的又说了一辈子不看他,想必是在心里说了无数遍了吧。
他几乎是平心静气的说完,以前的事大概也就这些了,这也是说的最全的一次,这些话不止一人反复在他耳边说着,说完必须会加一句,你恨不恨他们。
以前从来没感觉,像是在听一个无关人的事,现在倒从心底生出了几分酸涩。
哥久久没说话,以至于他转头观察着他,还以为他听睡着了。
余醒听见草地的摩擦衣服的声音,抬眼就看见了张希试探的目光,他弯唇轻笑一声。
在他笑起前,张希看见他的眼底有复杂的神色,也许是怜悯又也许是看错了,那神情转瞬即过,他来不及捕捉。
他还以为余醒要说什么安慰的话,但他没说,他身子连多余的神色都没表现出来,真的像只是单纯听了诉说了从前。
跟那些人听完必须说一句,可怜不一样。
余醒安静好一会,秋天的午后还是有些热,张希躺在草地上昏昏欲睡,见他突然转头对他说:“你要上学。”
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回答:“我正在上学啊,都已经二年级了。”
他还是看着他,张希虽然闭着眼睛但依旧能感觉到,所以他费劲的睁开眼看他。
他说:“我是说你要一直上学,一直上下去,哪怕你同龄人因为很多原因退学了,你也要想办法上下去。”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也许他说的对,就像姥姥姥爷总让他好好学习,说学知识才是唯一的出路一样。
他们后面就没再说话,躺在这条荒大埂上,直到泥瓦房里传来喊他俩的声音。
张希想起那个女人肯定还没走,他不想在家里被挨骂,就从地上爬起来应声,脚下跑的飞快窜回家。
他看着又聚在一起的人,才知道原来他们今天聚在一起是因为中秋节,来的那些人都很陌生,他认生的躲在姥姥身后,被不知是什么人说了句方言‘装紧’。
他看着一群大人总有种紧张又羞涩的紧促感,不知道怎么应话,尴尬的笑了笑更往后躲了躲,姥姥纵容的抱着他和蔼的笑笑。
却有一声不耐烦的女声,看不惯指着他,“多大了还装紧,惯得。”
他认出那是妈妈,李娴,他表情更为尴尬,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小孩子的性格不定性,一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事情,就会假装再做别的事情应付过去。
于是他在众人面前忽然指着飞过去的蜻蜓,边抓边跑了,姥姥看妈妈板着的脸,护短的说着,“让他去玩吧,还小。”
他本来以为这次也是以他装傻糊弄过去,只不过留下些尴尬,再偷偷在外面玩一会再回去就行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余醒找到他,他拿着铁条和麻秸秆说要带他去抓蜻蜓。
张希蹲在他身边,看着他卸断两个铁条,一条分别圈成的一个圆圈,再留出长一点的一条固定在麻秸秆上,一个简陋捕蜻蜓用具就做好了。
他很熟悉这个,村里的孩子们夏天没事经常做这个去抓蜻蜓,只不过现在秋天蜻蜓少了也不好抓了。
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真的去抓,所以他拿着麻秸秆说:“现在天都凉了,蜻蜓都飞走了吧,能抓到吗?”
他坚定的拉着他的手腕,“走,能抓到,我刚才还看见了,咱们先去粘蜘蛛网。”
于是张希就相信他了,因为他是大哥哥,所以相信他不会骗他,他对一些大他的人都抱有一种诚然相信的感觉。
他们在热气余晖下跑了各种墙角里找蜘蛛网,缠满蜘蛛网的同时会吓走在上面辛苦结网大蜘蛛,末了他要感叹一句,“蜘蛛真可怜。”
说的好像缠网的人不是他一样,余醒似乎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扭头对着他一笑。
张希正挨着他,也知道说完不好意思,所以就局促又羞涩的抿嘴冲他笑笑。
他拿着麻秸秆从后村一直走到前村,一路上像拿着举着大枪一样到处玩,直到天黑才抓住两三个蜻蜓,天黑时回家时还喂了家里的鸡,末了还要再感叹一句,“蜻蜓真可怜。”
然后余醒听见再笑着拍拍他的头,他就会再一次笑笑,像是一个下午过去两人达成了什么默契一样。
事实上他们的关系确实比刚见时拉进了不少,至少张希愿意在他不见时到处问着姥姥他跑哪去了,他对于张希来说,像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少有的新鲜感。
一个好看又温柔耐心的大孩子,比那些魁梧的大人更让他喜欢,更想亲近。
再说小孩子是所有年级里最没设防的人,是一个对他好他立刻能感受到善意,再次愿意主动接近粘着的人。
张希像在玩一个单人游戏,并且玩得乐此不疲,他在厨房,在林子后面都没找到哥哥,但还是觉得像在寻宝。
最后他没找到但又觉得失落,他只能硬着头皮,自觉很悄无声息的接近坐满大人的堂屋,偷偷的寻找哥哥的身影。
他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扒着木门,探头探脑的在瞄着,还没找到头啪得一声被重重拍击,拍的他后脑勺顿时嗡嗡作响。
他赶紧揉着头,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脑袋里面还有余震。
他还在发懵就看见李娴嫌恶的目光指着他,像是他做了什么非常刺激到她的事,指着他的脸,大声骂说:“谁让你这么看人的!谁教你的!偷偷摸摸,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个人!在你姥姥家养个跟个没教养的孩子一样,你有没有人教!”
张希不明白,他只是进来想找余醒,她却跟发疯了一样说着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被这种变故吓得眼里顿时窜出泪花。
他不仅委屈还有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斥责,那种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无措更让心里恼怒。
姥姥不在这里,姥爷卧床在里屋,这里没人帮他解围,张希想我要是哭的话,肯定丢脸丢大发了,全屋子里的人肯定都看着我。
可他还没小声哭出来,手就被人拉了过去,他泪眼朦胧下,看见哥温和的脸,头抵着他的额头靠近他。
张希感觉到额头温热的触感,他呆呆的看着眼前。
他知道哥在用这种方式哄着他,他双手放在他的双颊揉动着,“是不是来找我,歇一会,来坐哥哥的怀里,我抱着你歇一会再带你去玩好不好。”
张希被他揉得两颊发烫,躲着推着他,小孩总是别扭,自己主动做和被他人被动说时,在他心里不是一个意味。
他提前说出他的意图,他就会嘴硬道:“谁来找你了。”
余醒还是不信,他很坚定的搓着他的脸,然后轻易的把他抱了起来,面对面坐在他的怀里,张希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开始两手挠他的痒。
他顷刻间就被转移走了注意力,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明上一刻还想哭,下一刻就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躲开他的挠痒攻击。
可是他力气没他大,只能在他怀里被挠的哈哈直笑,拼力的左右来回扭着躲避他的手指,好在他只挠了一会,就把又抱起转了过来。
张希背对着他坐在怀里,发现经过这事,那些大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再围聚在他身上,也没有在看着观察他,连着女人都已经坐那跟几个她差不多的女性聊了起来。
他不再担惊受怕,担心再挨骂,怕丢脸的哭泣,他安心靠在哥的怀里,哥的怀里躺着很舒服,不瘦不胖窝在怀里刚刚好,他觉得有些舒服就使劲的往后蹭着玩。
他是除了姥姥姥爷还愿意把他抱在怀里的人,一样舒服,一样让他喜欢的大孩子,张希想他如果是村里的孩子,他一定每天都跟他一起玩。
他身上的味道跟他不一样,离得近了闻见他的头发有些若有若无淡然的香气,张希仔细嗅了嗅没分辨出来,转瞬注意力就不在他头发上了。
白天玩的时间太多,到了晚上听他们说话他就已经开始累了,他往后使劲靠着,没一会就窝在里面睡着了。
等醒的时候,他是被外面哄闹的小孩嬉闹声音吵醒的,村里的小孩三五个从他家门前路过,他立马精神了。
想起去年八月十五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会一起打着灯笼踩着月光,围在一起玩闹,这样的日子一年也就过一次,在他的印象中很深刻。
他在哥的腿上不安稳的动了动,余醒知道他要下去就松开了手把他放了下去。
张希想了想,哥也是个大孩子,所以他不吝啬的分享他的乐趣。
他跟他说,语气听起来他像那个大孩子,“我带你打灯笼去不去?”
哥好像没有听过这种东西,他竟然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张希想他肯定不知道那有多么好玩,所以他使劲拉着他一起出去。
他们出去时月亮照的整个天地亮如白昼,夜路很明亮,亮到地上的小草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村里的孩子齐聚在岔路口,踏着入秋的凉气,路过麦田的露水。
村里的孩子王正带着孩子们一起摇火把,他们因为去的晚,所以只能排在后面。
听他玩的最好的朋友大龙说,今年村里的孩子王放假回来了,所以村里的孩子才会聚这么齐。
于是张希第一次看见孩子王,看起来跟他哥差不多大的年纪,但他还是觉得哥比他威风多了,尽管他跟他一样站在最后面。
在孩子王的带领下孩子队伍开始往前走,小孩们听话排排走,他们手里拿着烧着的麻秸秆,烂掉的扫帚,废旧的车轮胎火把……村里的女孩子们则手拿着灯笼放着歌。
这是他第一次摇火把所以觉得很是新奇,他很不见外,立刻把灯笼给了余醒,转眼就陷入了火把的乐趣里。
他在孩子王的带领下一起跟着念口号,边摇动前面分来的火把铆足了劲才能挥动那烧着的轮胎摇着玩,像是在路上撒了欢的小疯子。
可他也注意着分寸,他不想哥一个人,所以他一直待着他身边,时不时闹腾的太厉害还能看见哥对他的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