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你好,请问你有什么需求。”
“我想让你帮我写一封信。”
“什么信?”
“一封遗书。”
杨招娣手间的笔放下,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需求,她平和的问着:“你是得了什么病,癌症,还是什么?”
他并不回答,也没有想回答,他只是想写一封信,一封遗书而已。
“是想给谁写呢。”
她明显是想劝他,也许如其他人一样,还在循序渐进的诱导他说出心底话。
“给一位哥哥,他叫余醒,是一名医生。”
“你要写遗书,为什么不自己写。”
张希对于自己要写遗书的想法感到幼稚,虽然她没笑他,只是单纯的发问,但他还是会感到尴尬不已,甚至想起身一走了之。
可他知道这次不写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勇气过来,他一尴尬就会不自在的笑,虽然笑起来很勉强,看起来十分拘谨。
他微微低着头说:“不是不想自己写,而是我再也写不来任何东西了。”
“好吧。”她没套出来任何话,也没有过度的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这只是一个事务所而已。
她也许不知道他真实的想法,但还是秉公的说着:“说说想写的内容吧,我记下来。”
一直以为做好准备的张希迟钝想着,写什么呢,说什么好像都不太真诚吧。
对于余醒,对于他过往的一切,
杨招娣看他迟迟不说话,趁着他迷茫思考的时候趁机而入,试图撬开他深藏的往事。
“感觉你也不是非要自杀的那一类人。”
她确实是个精明的人,一眼看透张希内心的想法,他一向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死,哪怕现在以后我都想好好的活着。”
杨招娣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放在桌前道:“我今天很闲,可以的话我愿意听听那些无人诉说的往事。”
“往事?”他现在的思维混乱,一天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明明都是以往亲身经历过的事,但要想时,却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可能需要提示,他现在与那些老年痴呆的病人差不多,但他比他们好,他尚且还知道他的家在哪,只是回不去了而已。
她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在他茫然的目光里提示,“可以谈谈你要写给的那个人,余醒。或者,你的创伤不只是于他……”
往事……有关于余哥从幼年到少年,他好像记得不是特别的多。
记忆中,他第一次见到余哥是在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正蹲在砖瓦房前面的地上抠泥巴玩。
有人在喊他,张希没有停下抠泥巴的手,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哥哥,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但印象中很好看。
妈妈说的话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说,按照辈分,他该叫那个大他九岁的人哥哥。
张希看起来很听话,在妈妈没轻没重掐着他的胳膊说他怎么跟个哑巴一样不说话的时候,他还是抠着泥巴没动。
妈妈抱歉的笑着跟哥哥的妈妈说,“这小孩傻了吧唧的天天,也不知道随谁,一点也不知道识眼色,别管他了。”
她没得到女人的回应,反而女人更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李娴猛得把蹲在地上的他拎起来,使劲拍了两巴掌催着,“赶紧喊人,怎么天天跟个傻子一样,你姥姥没教过你说话是不是。”
他整个背被拍的阵痛,听见哥哥的妈妈终于说话,“算了算了,你干嘛老打孩子,孩子还小,哪能不认生,我家的孩子也不知道随谁,就是个热乎性。”
“听见了没有,这次就算了。”妈妈又大嗓门的吼了他一句,“教了几百遍都不会,也不知道脑子是怎么长的,果然不是我带的孩子也不愿意听我的话,还是让他姥姥带得惯坏了。”
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她的印象在他脑中只留下了尖锐又刻薄的模样。
这已经是妈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是傻子的话,虽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不好受,到底是嫌弃还是什么。
他想,我明明是一个人,为什么就被怀疑智商的叫了傻子,他有些较真,认为好像她在说他就是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傻子,要被掐着胳膊才会说话。
他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想说,因为不熟悉,他很怯生。
他为了证明我不是个傻子,懵懂的喊了那个高他半个身子的人,“哥哥好。”
那个哥哥一直没在看他,只不过因为他喊的这句话走了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顶。
哥哥的妈妈笑了,“看,这俩孩子不是挺好的,你就别管了,走跟我去厨房择菜去。”
妈妈也开心了,她的情绪变化很快,比他一个小孩子还快,立马絮絮叨叨的跟着她去了泥巴砖头的厨房。
他眨着眼睛,被骂傻子而生气的情绪也忘得也快,昂头好奇的看着那个哥哥。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用手轻摸了摸我的脸,又顺便捏了捏,“你叫什么?”
“张希。”他每次跟别人提起名字时都要很自豪的再说一句,“我姥爷起的,他说是希望的希。”
“我叫余醒,是你哥哥。”他看着一点也没把他当做小孩子,分享完名字,肯定他的话,“那你姥爷对你肯定很好,你是希望。”
他笑了,至少是今天之内最高兴的一件事,他认为这是夸奖。
然后那只手又开始揉捏着他的脸,“你长得可真好玩,眼睛又明又亮。”
“好玩?”
他好奇的想着这句话,因为往常听村里人说谁谁好玩,一般都是说的猫猫狗狗。
他有些不开心,“我不好玩,我是人。”
哥哥笑了,笑的和煦,眼睛都充满了温情,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别人说他而没有不开心,也许是认为他长得好看。
哥哥却蹲下身子,在他面前搓着他的头,“小孩,我说的是你可爱,长得好玩,长得可爱。”
可爱,也是又是一个新的词,他默默的记下了,但是不懂得深意,但应承夸奖,省得以后妈妈再说他是傻子,脑子不是正常的孩子。
他喜欢对友好的人分享,把地上摔的泥巴团拿起来,“哥哥你要玩这个吗。”
余醒摇摇头,似乎对泥巴不感兴趣,而且把他牵着手拉到了压水井那里,他一边用力压出水,一边迅速的帮他洗着脏手。
直到他感觉手被搓疼了,才不愿意的挣开手,可那个哥哥很有耐心,他如果这么对妈妈,一定会被吼被骂。
他想,也许她说我矫情,会用力抓住我的手不管不顾使劲的乱搓一通,等破皮流血了再抱怨我长的什么烂皮。
妈妈骂的话他也常常听不懂,总是说他不是人,说他不堂堂正正的做人,他不明白,但是被吓得更加的怯怕,不敢接近她。
这个哥哥却很好,他说,“你躲什么。疼了就说。”
他没再躲,因为这是除了姥姥以外对他说话最好的人了,他也明白了,原来疼可以说,而不会被骂。
他那天情绪很开心,甚至都不记得是怎么跑到了哥哥的怀里,他似乎比较喜欢他,总是把他抱在怀里,只是他还小,不安分的在他怀里乱动。
张希小时候不是很安分,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在他怀里虽然舒服,他长得也很温柔,但温柔的哥哥和幼年爱玩的性子,他更倾向于后者。
于是他想起了地上那块遗忘的泥巴。
他从他身上跳下去,专心致志蹲在那片地方两手用力的揉搓那块湿泥巴。
他也走了过来,蹲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玩。
他不小气,大方的把泥巴递过去,“你也想玩?”
他没说他想不想玩,只是问:“这个怎么玩。”
张希觉得他有些可怜,这个都没有玩过。
“这个泥巴可以摔娃娃,泥娃娃,这是我去沟边掏过来的湿泥巴。”
他看他还是不懂,就觉得这个哥哥有点笨,他用双手拿起泥巴用劲摔在地上,吐口唾沫在泥巴上揉搓。
那个哥哥拧着眉,看了一会就离开了,他也没再搭理他,虽然心里觉得他好看,但他还不想表现出来。
就像他第一次有了妈妈的概念以后,欢欣喜悦的奔过去喊她妈妈,她厌恶的盯着他,一把把他推开,说:“谁是你妈,别给我乱叫。”
那个时候他慌乱又无措,他不懂,别人都说她是我妈,她为什么会不承认。
她好像真的不是我妈,她只用一种他害怕的目光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着他。
他还是不甘心,记忆中他很渴望母爱亲情,还想要证明,别人都有爸妈为什么他会没有,他要证明给周围围着的一堆人。
张希使劲的追着她,像跟屁虫一样,不厌其烦的喊着他妈,换来的只有她厌烦的躲避,她比他高太多,不等他跑过去,她已经像躲个臭虫一样避开。
他还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每躲一次,心里难受一分,在她再一次躲开,高昂着头低视我时,他读懂了她真的不喜欢。
那种厌恶让他长久以来的自尊,也许是内心期待许久的爱落空,是种莫名的情绪,不知道怎么整理。
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她没有反应,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还是姥姥心疼的把他抱在怀里哄着。
“你干什么,来就来,对孩子撒什么气,不想来就别来了。”
李娴脸色难看,有点站不住了,她踩着高跟鞋站在泥巴地上有点难堪。
原来这时格格不入的不止他一人。
“谁想来了,我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不是他爸非要来,你以为我愿意来!是他爸现世,都已经说了一辈子不会来看他一眼,还非要拖着我过来看,我根本就不会认他!”
他本来还奢望她能哄哄他,到头来听得更刺耳,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凶,并且不喜欢他。
张希懵懵懂懂明白了什么,使劲的往姥姥怀里钻,背上是姥姥温暖的手掌,轻拍着,他在姥姥的怀里坐着,轻轻的拍抚颠簸,让他睡了过去。
醒了以后妈妈已经走了,他抱着些许期待从屋里跑出去,假装到处去玩,看了一圈没看见那个高大可怕的爸爸,还有高跟鞋的妈妈。
第一次的见面让他印象深刻,也留下了不少了的阴影。
当时他就已经觉得再遇见喜欢的人,不能再那么不管不顾跑上去,会被讨厌。
他明目张胆的喜欢会让别人感到厌烦。
可那天他明明没有再主动接近那个哥哥,他想他肯定会喜欢我,而且都说了我可爱,会来找我玩的吧。
可最后哥哥也没有来找他,他一直规规矩矩的坐在亲戚旁边。
他只记得周围对他的评价,乖孩子,学习好,会说话,长得排场……
他想,他肯定比我好,他这么讨人喜欢,张希躲在人群外,他站在人群中,一个游刃有余一个害怕忌羡。
那次是什么年纪他不记得,但之后很久很久他再也没有遇见他。
后来他上了学前班,学前班在有些远的大队那边,他只在大雪纷飞中上几个月,那个时候村子里忽然说所有的孩子到了六七岁要去上学,学知识。
六岁的他没有很多的记忆,只有懵懵懂懂,他曾走过一个个难走泥泞的麦田梗,背着书包听老师讲着那些他不懂的东西。
那时他没什么概念,眼里还只有玩,表面上的调皮顽固和骨子里胆怯怕生,这两者总是共生。
所以他常常被老师骂,大多是蠢笨,或者因为在作业本上画圈圈代替1234的阿拉伯数字来糊弄。
被批评后他常常尴尬,所以他会自作聪明的哈哈笑着,假装不尴尬。
他也不在意,这件事就能被他一笑而过。
看来他小时候就在别人面前已经好了面子,是个怕尴尬怕丢脸的人。
好在他小时候的记忆除了这些尴尬的事外,还有令他怀念快乐的事,就是在有姥姥姥爷的所有时间。
张希家住在后宅的泥砖房里,一个堂屋,中间可以吃饭,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没门的房间,用遮布挡着,堂屋左边连接厨房,两者中间空了出来是为了做个专门养鸡的鸡圈。
而他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晚上鸡回来围成一团犹豫不进,姥姥姥爷恨不得赶紧赶鸡进去的时候,猛地冲出去把鸡全部吓走。
伴随着姥爷的吼声和姥姥的笑骂声,他会大笑着跑得很远很远,过了好一会再蹑手蹑脚的跑回厨屋等着吃饭。
姥爷总嗓门大,其实对他没什么脾气,但他每次冲他吼时,他不懂什么意思,但还是害怕,而姥姥总是疼他,她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有过。
他时常想,他上辈子应该是蜗牛的触角,无论谁碰都会下意识缩回去。
他不像刺猬,因为他只会躲缩而不会竖刺,所以伤到得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