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太子之死
馥橙虽然不至于跟美人鱼一般走路仿佛踩在刀尖上,但他可以因为没力气走两步就往下跪……
俞寒洲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将人带到怀里。
“我扶着你。”
“我也想,但他想自己走。”馥橙低头看了看自己,困惑地蹙起眉。
转世不会无缘无故要求馥橙自己走,但馥橙又确实没有那个条件,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感觉不到力量。
或许转世自己的执念足以达到逆天的程度让这具身体站起来,可馥橙没有执念,他甚至没兴趣看到太子领便当,没有动力自然不可能小宇宙爆发。
“你让人做个双腋拐杖来。”馥橙想了想,略微描述了一下拐杖的模样。
“太医院便有,只是平日少有人用,让人取来便是。”俞寒洲转头吩咐金吾卫去取。
馥橙闻言认同地点了点头。
能看太医的身份皆不低,即便不良于行,也是坐轮椅居多,少有想不开用拐杖的。
本朝放眼望去全是颜控,拐杖这般破坏美感的,不被销毁就算不错了。
贵妃早已被俞寒洲支使进去「照顾」太子了,这会儿馥橙站在外头,还能听见她的哭声……
显然,这是个谨慎的宫斗选手,哪怕太子快死了,对着一群太医,贵妃也得做足了样子。
不知为何,馥橙竟有种自己不是带转世来复仇,而是来吃瓜的感觉……
或许是心态有所转变,不再事事往悲观的方向思考,也不再轻易被另一个自己影响,更多地开始关注身边的人,关注自己已经拥有的幸福。
馥橙抬手按了按心口,试图感知转世的想法。
可惜除了强烈的憎恨和冤屈,他感觉不到其他的情感。
不过……
馥橙迟疑地看了一眼俞寒洲,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转世对太子的感情有些复杂……并不只是憎恨。
倘若俞寒洲知道了这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馥橙和转世属于两个灵魂,彼此记忆也不互通,但如今转世执念难消,始终徘徊在这具身体里不愿离去,可卦象当初又没有选择转世作为命运线的扮演者,而如今卦象又离开了……
这就意味着……无论转世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都不可能复活了。
哪怕他一辈子跟着馥橙,他也不可能重新跟这具身体融合。
在这样的情况下,馥橙能做的就只有帮他报仇,满足他的遗愿。
可同时也有个问题,倘若转世对太子……还有那么点情意,那么,馥橙恐怕就只能拒绝了。
让馥橙跟太子处于同一个屋檐底下,馥橙都可能因为恶心而无法呼吸。
他必须杜绝这个可能性。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俞寒洲扶着馥橙,小心地给他擦汗。
馥橙疑惑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冰凉一片,甚至已经在冒冷汗了。
“没事,我就是……累的。好久没站起来过了。”
他现在能站着不动,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好在金吾卫动作很快,不过片刻就带来了拐杖,身后还跟着高值。
馥橙看了一眼自己的新轮椅,依旧是触感温润的汉白玉造就,看起来精巧华美,显然是俞寒洲早就备下的。
“你给我准备了几个轮椅?”馥橙轻声问。
俞寒洲闻言挑了挑眉,道:“不多,不超过五十。”
“用的着那么多吗?”馥橙道。
“每年都有新样式,多备些正好四季轮换。”俞寒洲配合地压低声音。
馥橙正想说「壕无人性」,又突然想起之前被处理的那个,小声道:“你把先前那个弄哪去了?”
俞寒洲闻言无奈道:“让人洗干净收库房,改天融了重新打造成别的样式,还能卖给淮安王,在淮北那边建个新的慈幼堂。你不是说可以按照你们那边的养老院设计?”
“嗯。”馥橙满意地点点头。
“到时候就以橙橙的名义建,省得一帮尸位素餐毫无作为的老匹夫,还反过来咬一口。”俞寒洲对于地方上递上来专门弹劾馥橙祸国殃民的折子,早已不耐烦到了极点。
这几个月不知道换了几批绩效低下的地方官,其中又以弹劾馥橙的被撤得最快。
馥橙也是看过那些奏折的,闻言有些想笑。
不过转念一想……俞寒洲这般行径,可不是跟太子形成鲜明对比?
馥橙施施然地按了按心口,也不管转世的催促,反而拉了拉俞寒洲的衣袖,道:“你真好。”
“蛤?”俞寒洲怔了怔。
馥橙继续表演:“只有你会这般为我着想。”
“嗯。”俞寒洲顿了顿,多少有些回过味来,一时忍着笑,配合道,“橙橙又没做错什么。”
馥橙冷不丁说出这么两句话,自然不是无聊了想要表演绿茶,相反,他摆明了是故意说给自己的转世、说给太子听的。
同样是金银玉石,俞寒洲向来给馥橙用最好的,却从来不会声张,哪怕最后用不上了,也会用到其他需要的地方上,不至于让馥橙背上朱门酒肉臭的骂名。
而太子,斥巨资给馥橙造画舫,闹得满城皆知,连他的亲娘皇后都看不下去了,觉得馥橙一定是个祸水,否则自己的儿子如何会昏了头?京城中认为馥橙祸国殃民的更是大有人在。
而俞寒洲给馥橙造的那几艘游轮,除了相府中的人,没人知道他们的主人是馥橙。
太子似乎永远都不懂,他不过是个太子,再如何高高在上,他也不是帝王,在这样一个时代,向全天下宣扬自己用百姓们的血汗钱去宠爱馥橙,只不过是把馥橙往死路上逼罢了。
更别说后来馥橙被俞寒洲接走,太子甚至发了疯想把画舫砸了……这直接导致馥橙风评被害,祸水的骂名更上一层楼。
说到底,无论馥橙容色多么出众,天下第一美人也好,沉鱼落雁也好,他到底是个男人,自然不会觉得祸水是什么赞美的词汇。
明明可以靠一手占星术闻名天下,做什么孽要靠魅惑男人?哪怕他真的让人喜欢了,那也不是他的错,凭什么背这个骂名?
这不仅是现在的馥橙厌恶的,更是原来那个「馥橙」的意难平,到死都带着恨意,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这件事情和解。
馥橙故意提起这一点,就是希望转世能记得自己遭遇的一切,别等会儿见了快要死的太子,突然「释然」了,要馥橙做什么离谱的事情。
虽然转世大概率不会那么拎不清,但到底曾经爱过……
馥橙只希望报了仇,转世能好好投胎去。
他拉着俞寒洲表演了一波,果不其然,体内的转世更加愤怒了,甚至疯狂叫嚣着想要出来。
馥橙被强烈的怨气逼得气血翻涌,猛地咳嗽了起来。
俞寒洲眉头拧得死紧,搂着人轻拍后背。
“没事。”馥橙喘过了气,对刚刚表演的结果非常满意。
他接过高值手中的拐杖,在俞寒洲的帮助下站稳了,这才试探着,一步一步,缓缓往前走。
【我知道你生来不凡,是天生的占星之子,从小,你的才能就让皇后极为忌惮。没有皇族不畏惧预言,皇后更害怕你会说出对太子不利的言论。】
【皇帝有意补偿你,可你连求救都不敢,有太子和皇后在,你根本不可能活着单独见到帝王。】
【十年时间,你没有一次敢于在人前,说出关于太子的预言,哪怕你知道他不堪大用,知道未来登基的另有其人,你也不敢说,不想说。】
【他是幼时唯一陪伴你的人,纵使他再如何不争气,他也曾护你,舍了一切赶赴江南守着你。】
【你不愿放弃他。你尝试着提醒他,要他时时警醒,早日做出改变。】
【最初,他是听的,他说信你,他会努力。可慢慢的,随着你们一天天长大,他不再有耐心听你说那些预言了。不知何时起,原本温暖的劝诫,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变成了对他的质疑。】
【你们吵过无数次,每次争论都以你闭口不言而告终,又以几日后他满脸疲惫地归来,悄悄在你床边伏低做小,发誓一定会改作为结束。】
【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你已经隐隐看清楚了现实,知道你的英雄,注定扶不起来了。一国储君刚愎自用,闭目塞听,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可你还是不甘心。】
【凭什么?凭什么你一定要死?凭什么他一定要失败?明明你们那么早就知道了一切,明明一切都来得及,为什么没有用?】
【即便你委曲求全,处处不露锋芒,也有的是「知情人」四处宣扬你的天分,宣扬你逆天的占星术,宣扬太子的无能。对于必死的局,蛰伏根本无用。】
【离开江南那一日,你见到了俞寒洲。】
【当朝宰相,官居超一品首辅,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号令三军的男人,权倾天下,论理,他会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似乎是特意去见你,可在见到你的时候,在看到你的反应之后,他又似乎完全不认识你了,不过一个照面便转身离去,而初见时那仿佛惊鸿一瞥的惊喜,好似从未存在过。】
【你很清楚你不是他要找的人。】
【其实可以求救,他甚至让人留了金吾卫给你,想拉你一把。】
【从小爷爷就告诉你,当朝宰相是这世道唯一的纯臣,若有朝一日走投无路,一定要去寻他。他能救你。】
【可你还是放弃了。】
【原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记得走水路那段时光,午夜梦回,都是这个男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太子不可信,不想死就去寻金吾卫」,惊醒的那一刻,又想起六岁之前,太子和你,一道跟着爷爷读三字经的模样。】
【毒发那日,你一直在往外呕血,只觉得心口疼得几乎失去知觉,有人来到了你床头,问你:「要不要走」,你依旧摇头。满眼的血泪,你却还让他去寻太子,侍女说再多,你也不相信。】
【你不信太子从头到尾都知情,你不信皇后给你下毒,太子会无所作为。难道十年的相伴只是你的梦境?】
【皇后杀你,那是意料之中。可太子的视而不见,你不明白,想不通,仿佛一夕之间,他说过的每一句要保护你的诺言,他做过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没有担当,更连最后一面都不敢见你。】
所有期盼、眷恋,最终都化为了无尽的憎恨。
馥橙神色平静地往前走,明明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艰难得仿佛走不到尽头。
他的胸口血气翻涌,转世几乎已经疯了,嘶吼着要馥橙进去,亲手杀了太子。
脑海中尽是歇斯底里的吼声,有不让馥橙继续往下说的,有要馥橙停下来的,也有拼命要馥橙快点进去的。
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断往下滑落,馥橙面无血色,也没有看一直在给他擦汗,跟着他的俞寒洲。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走进去。
这是最后一关了。
仿佛跨越了一个世纪,馥橙越过殿门,穿过静候着的太医,来到了太子的床头。
他低下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太子。
片刻后,馥橙伸出手,疲惫道:“给我一只发簪。”
旁边的贵妃见状,心道:玉的没准扎不死人,安定侯世子这身板如此单薄,可怜见的,还是金簪子省事。
故而,贵妃将钗子拔了下来,递给了他,道:“金钗可以吗?”
馥橙点点头,将那牡丹点翠金钗捏到手里。
侍女们在俞寒洲的示意下往后退,一直退到了殿外,关上门。
太医同样被请出去了,而贵妃借了发簪后,约莫是担心被波及,默默寻了张椅子坐下,离得远远的。
馥橙没留意她的动作,只当她走了。
他摊开手端详了一眼金钗,握住后,找准角度,缓缓举起手,闭了闭眼。
旁边的俞寒洲立刻攥紧了他的手,道:“我来,好不好?”
馥橙摇了摇头。
他占据了这具身体,答应了要复仇,就一定要做到。
没有亲手杀了皇后,他的转世就已经在疯狂的边缘徘徊,如果再不顺了他的心愿,亲手了结太子,恐怕转世根本不会去投胎。
光是太子虐杀的那些长得很像馥橙的替身,就已经够太子死几千次,馥橙杀他并没有压力,只是到底曾经生长在红旗之下,他需要更多的勇气。
“你放心,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一点也不害怕。”馥橙抿出一个笑,“以前太子送过簪子,应该是十五岁的时候,他一直留着,但是那个后来被我摔了,他很执着于这一点。”
如果不是因为簪子特殊,馥橙宁可拿条鞭子来抽人。
俞寒洲自然知道早点摆脱转世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无论如何都于心不忍。
舍不得馥橙害怕,舍不得馥橙手上染血。
“扎一下人渣罢了,反正也没要求我杀他。”馥橙只得这么安慰俞寒洲。
他挣脱了俞寒洲的手,看向昏迷不醒的太子。
体内的转世又怒吼了几声,逼着馥橙往脖颈正中间扎下去。
馥橙抿紧薄薄的唇,手上角度偏了一下,猛地用力往下一掼!
身侧的俞寒洲只听见一声极为细微的裂帛声,不远处的太子就已经被金钗扎穿了锁骨!
馥橙咬牙将钗子,那地方瞬间血流如注。
只他并没有停下,又攥着钗子往下掼,一连在锁骨、肩膀上扎了十来个血洞,硬生生把太子活活痛醒了过来,才脱力地丢了金钗,往后一倒。
俞寒洲眼疾手快地护住他,将他搂到怀里,不停地抚着背,哑声安慰。
“没事没事,橙橙不怕……”
馥橙忙摇头,小声道:“看看有没有用先。”
他不可能亲手杀人,只得悄悄改了角度往边上扎,但转世分明要求扎穿脖子,馥橙根本没法确定能蒙混过去。
他脊骨颤抖得厉害,靠在俞寒洲怀里,看着榻上呻吟不断的太子。
那几下扎得深可见骨,即便是深度昏迷都活活扎醒了,馥橙感觉应该能算数。
他屏息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回光返照一般,慢慢睁了眼,朝他看过来……
几乎是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馥橙只觉得体内升起一股不受控制的冲动,扬手便扇了对方一巴掌,将人打得吐了口血。
手掌震得发疼,馥橙被俞寒洲握住了手,双睫颤动得厉害。
他安静地看着偏过头的太子再次转回来,接着,缓缓朝他张了张口,似乎是要说话。
馥橙厌恶地避开那近乎痴迷的目光,又碍于转世的叫嚣,再次转了回去。
床上的人似乎已经要失去意识了,被扎得满床是血,都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甚至也没有任何痛苦的表现。
他的嘴巴蠕动了几下,无声地唤了一句馥橙。
馥橙只觉得心口烫得不行,像是被热泪淌过,极为难受。
但他依旧忍了下来,他早就知道转世会流泪,并不意外。
甚至馥橙觉得,太子下一句大概率就是临死前的悔改了……毕竟再怎么有病,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然而,床上的太子挣扎了片刻,居然真的开口,吐出了两个字……
“救,我。”
馥橙:“……”
真是太抱歉了,他不仅救不了他,体内的转世还再次发疯要立刻杀了他……
“让刑部来可以吗?”馥橙艰难地按了按抽痛的心口,无力道,“你知道我是从哪来的,他就算要死,也不能是我杀,我跟他没有死仇。本朝并非没有相应的律法,俞寒洲帮你杀了一个,已经是破例了,交给刑部吧。”
馥橙按住了俞寒洲的手,摇摇头。
体内许久都没有传来回应,只是凄厉的吼声慢慢消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终于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少年声音。
【我不逼你。跟他母亲一个死法。立刻,马上,把药给我,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俞寒洲朝暗处的金吾卫点了点头。
很快的,一包一模一样的毒药被送了进来。
馥橙四处看了看,却并没有找到转世的身影。
“你真的能自己做?”
【我能。我……对不起。】
【谢谢你。我躲在你身后,让你报仇,也挺久了。一直在为难你。】
【其实我能杀他,我早就能……可我……我不知道我还在犹豫什么。我逼你,只是因为我没有勇气。】
【我偷看过你的过去,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善良,天真,为了让我走得安心,你会帮我。可你本性就不是多么心狠的人,甚至都不是这里的人,你们那里的律法,我知道,杀人要偿命,无论对面是谁。我带着恨意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逼你替我完成?】
【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你放心,我冷静了。我现在可以。】
【他早就应该死了,他说过若负我,便自剜心脏。如今只是应誓罢了。】
【如果有悔改,就不会跟我求救。】
【可谁来救我?】
馥橙能听出来对方声线里的颤抖,他下意识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
其实答案昭然若揭,馥橙是因为原则,基于人道主义,绝对不杀人,而转世本来就处于一个人命并不值钱的时代,他过往见过的死亡何其多,太子杖杀奴仆的时候他也在场,他不可能会畏惧到那么仇恨都不动手。
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
——他不信,他依旧不信太子会背弃他,所以他在等。
只不过最后等到的,是同一个结果。
……
馥橙被俞寒洲抱出内殿的时候,转世跟俞寒洲要了一把匕首。
馥橙想到转世之前说的「自剜心脏」,多少有些预感。
东宫中所有人都被俞寒洲带了出去,连带着吃瓜吃到噎住的贵妃。
俞寒洲走出门的时候,馥橙回头看了一眼东宫的匾额,又摸了摸心口。
那里,已经不再觉得难受了。
随即,他对上了俞寒洲浅色的双眸。
“这次是真的好了。”他认真道。
“该喝的药膳还是得喝。”俞寒洲肃着脸。
馥橙想到自己的腿,点了点头。
“我想在这里等到他结束,好不好?”馥橙问。
“好。本也该如此。”俞寒洲小心地将馥橙放进轮椅,又朝高值耳语了几句。
馥橙以为俞寒洲是在交代等会儿老皇帝过来的事情,也没多在意。
哪知一盏茶后,他等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