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门退婚
一滴墨落在纸上,氤氲成一片山水。
顾闻莺握着笔,就跟抓着一根烧火棍似的,烫手的厉害。
“行了行了,别画了。”
顾知鹤抓过她手中画笔,把桌上的画纸一卷丟进纸篓里。
“我见不得人画这种东西。”
“哥哥。”顾闻莺委委屈屈,“知道你画的好,也不用这么看不起人吧。”
又不是人人都能像你画成这样的。
他们晋陵顾氏,书香门第、建康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家中子弟尤擅于画。
兰陵萧氏之琴、谯国桓氏之棋、琅琊王氏之书、晋陵顾氏之画,可谓建康四绝。
而如今家里的年轻一辈,就属顾知鹤最为出色。虽才十六,人像、山水已然皆精,建康画坛中多年未曾有这样出色的少年了。
而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妹妹顾闻莺,生的如珠如玉一般,可惜却是个草包。要是放在小说里,大概就是那种“笨蛋美人”吧。
“你从前画的勉强还拿得出手,瞧瞧现在这都是什么?!”
简直没眼看。
顾知鹤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妹妹一眼,这丫头素来胆子小,长辈们疼的厉害,反被养的傻傻的,但这一手丹青在闺阁之中已属顶尖。
可自打去年她失足落水,醒来之后性情倒也没怎么变,一贯的不爱说话,可就是这画技……
“你啊……”他想想就心烦,“早知如此,就不该给你定下那一门亲事。”
这事他说了也不算,早在他们俩还没出生时,祖父就定下了桓家的亲事,便是桓家的六郎桓云。
顾桓两家是世交,同辈的子弟都自小认识,闻莺与桓云六七岁上就见过。
桓家擅棋,这桓六郎从小天赋异禀,三岁学棋,到五岁时就家里十几岁的兄长已经远不是他的对手了。
自然从小生出一种骄矜的性子来,目中无人、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在脑门上了,从来不知“谦虚”两个字怎么写。
闻莺呢,这样木木讷讷的性子,桓少爷自然看不少。
本来金童玉女的一对,竟是从小就合不来,桓少爷三两句就能把闻莺给弄哭了。
“桓云。”顾知鹤不高兴了,“你怎么能欺负我妹妹呢?”
“谁欺负她了。”桓云撇嘴,“说两句就哭鼻子。”
显然桓六郎从小就不看中美色,而闻莺也决不会喜欢这种嘴上不饶人的小子。
两人实在性格不合,若是因此退了婚事倒也没什么,各寻佳偶便是了。
奈何桓云这小子如今发达了,因此叫嚣要退婚,就是当真打顾家的脸了。
再看看自家妹子这德性,顾知鹤也只有仰天长叹了。
“罢了罢了。”
这样的人不嫁也好,大不了做哥哥的养你一辈子好了。
本来顾知鹤还要教训妹妹几句,只见她已经坐在桌边,一手一个糕点啃的正欢。
“哥,这糕点真好吃,又甜又酥,这不是常买的糕点,这是哪家的?”
“顾闻莺,桓云都要骑咱们家头上了,你还一天吃吃吃的!”
“大哥。”闻莺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点心,“我就是在做准备啊。”
“做什么准备,吃饱了气死他么?!”
顾闻莺想了想,倒也差不多。
桓云嚣张,那也是有嚣张的理由的。
琴棋书画四艺源远流长,本朝以来玄学兴起,文人学士以尚清谈为荣,弈风更盛。
皇室也多雅好弈棋,为此以棋设官,建立“棋品”制度,每年广邀天下棋手、评定棋手品级,入品者为“登格”。
而入品之后,又有九品,一品为上。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桓云十岁入品,为百年来最年轻的,回来之后就说要退了与顾家的婚事。
“混账,你这发什么疯!”
那时,顾家在朝堂还有人,桓云他爹也不肯。
哪知这小子竟然对外放出狠话来,说若至三品、就去顾家退婚。
“我不是不信他能入三品,这是早晚的事了。”
只是如今的少年们,大多十七八岁成婚。
“十七八岁,能上四品已是绝佳了,三品……这小子还真是……”
桓云是个说到做到的狠主儿,以后几年更是一心扑在棋艺上,废寝忘食自不用说。更是屡屡击败高手,十五岁时便至四品,已是天才中的天才了。
这样算起来,不出意外,最多二十岁他就能上二品。
但桓云说:“太慢。”
事已至此,顾知鹤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妹妹也不想嫁,索性退了算了。
“公子。”仆人来报,“桓六郎来了。”
顾知鹤冷笑一声,拂袖去了前厅。
遥遥就瞧见一个青衫少年,立在水榭旁,就如画中一般。论相貌,桓云和闻莺实是世间绝配,偏偏两人都瞎了眼。
“六郎。”
桓云今日来的不巧,顾家的长辈都不在。不过,他也不想白来一趟,直接干脆利落说:“我是来退婚的。”
顾知鹤脸一黑,这臭小子果然和小时候一样没礼貌,也不寒暄两句,上来就打人脸。
“你可想好了,这可是我们两家几代的交情,难道要毁在你一人手上。”
“婚约是婚约,故交是故交。”桓云捧着茶杯,淡淡道,“若是为了一桩婚事就反目,这交情怕也不见得有多深。”
他将婚帖放在桌上,“今日这婚,我一定要退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打脸都打上门了,顾知鹤也得硬一口气。
“退就退。”
就桓云这狗脾气,谁能受得了。
“也不必等我父母回来,今天这个主我做了!”
……
顾闻莺抓紧时间把桌上糕点全吃了,打着饱嗝溜过来水榭这边,正瞧见哥哥和桓云已经把事敲定了,哥哥正让人去拿庚帖来。
“等等。”
她施施然走过去,虽然脑子里有些旧的记忆,但这确实是她第一次瞧见桓云本人。
远远瞧着好有些神仙中人的意思,走近一看这嘴脸真是面目可憎,好像谁欠他八百贯似的。
“桓六郎这是来找我退婚来了?”
“是。”
桓云有些奇怪,他和顾闻莺多年没见了,印象中这丫头就不讨喜,空一张脸好看又什么用。他要是当面跟她说要退婚,她肯定哭哭啼啼的不行,八成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此刻,对面的闻莺抿嘴一笑:“我不同意。”
桓云:???
“为什么?”桓云奇怪了,“你不是也不满意这门亲事么?”
闻莺摆手:“两码事。”
不愿意归不愿意,这打脸打上门了,我还不能拒绝么。
“这样吧,我有一个主意。”她认真说,“我与六郎下一盘棋,谁赢了谁做主,怎么样?”
桓云惊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顾知鹤两眼一黑:“你这丫头疯了吧!”
他要是现在手中有一柄刀,保证立刻切开妹妹的脑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
你跟桓云比棋艺,这可不是失心疯了么。如今整个建康,上到七十老翁、下到垂髫小儿,连桓云的爹在内,能赢他的也就那么几个。
不用说建康了,就算放眼整个江东,桓云也没什么对手。他寻常与别人对局,至少让两子。
顾闻莺也不理哥哥,一拍手就有人抬上棋桌,摆上棋子。
“请吧,六公子。”
桓云挠了挠下颌,心里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丫头以前只是笨笨的,如今怎么还有点儿精神不太正常了呢,居然要跟我比拼棋艺?”
不过为了自己光明的未来,他立刻就同意了。
“我让你……五子吧。”
围棋中的让子,是指持黑的一方先在棋盘上摆上一定数目的子之后,再由执白的一方开始下,能够有效缩短双方实力的差距。
当然,所让之子也不是可以随便放的,让2-4子时,棋子需放在四个角落的星位,5-8子放在四边的星位,第九子放在中央的天元。
一开始桓云准备说让九子,后来想想反正她都是输,让五子输比让九子输也要好听些。
待会儿他稍微控制一下,不要赢的太过分了。
顾闻莺摇头:“不必。”
“那,我执白。”
“好。”
白者为尊,黑棋先行。
不管什么棋,先下的总是有优势的。
顾闻莺伸手入棋罐,捏了一个棋子,触手温润如玉。
这副棋盘以椴木制成,南红玛瑙的棋子,十分珍贵。
当然了,围棋于顾家并不是家传,桓家那里才是有数不清的珍贵棋具。
不过来到这个世界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碰棋。
第一字落右上角小目。
寻常棋局第一手也常落在此处、以示尊敬。因为右上方离对手比较近、方便对手落子。
不知道为什么,桓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他莫名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而来,指尖的棋子仿佛有千斤之重。
“怎么回事……”
“不应该啊……”
他看了顾闻莺一眼,他们之间以前很熟悉了,熟悉到完全知道不可能。
相识相知不相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其实家人也是默许他的举动的,父亲在朝堂声望日隆,而顾家虽是清流、却没什么出仕的人才,已然日渐没落了,说一句日薄西山也不为过。
他虽不忿父亲这般势力,但顾闻莺他是真的不想娶。
见这两人居然真下起来了,顾知鹤真是惊呆了。
“公子。”侍从低声问,“要不要去桓家……”
桓六郎在这里发疯,家里大人都不管的么。
“还是……”顾知鹤想了想,“算了吧。”
他摆摆手让下人退下。
他也不傻、他也没瞎,桓家的心意他又何尝不知呢。
世态炎凉本就是人间的平常。
本来他想若是桓云上门,索性就解除婚约算了。反正闻莺和他也不对头,愣是嫁过去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谁料她竟然……
顾知鹤不近不远站着,那两人已落了几十子。他棋艺虽一般,勤学几日也是能入品。
他只扫过一眼就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