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贯目
他们回到行宫,自有宫人侍卫迎接,引他们去更衣沐浴。
来了骊山怎能不泡汤泉呢?
范润是第一次享受这皇家御汤,待内侍们替他更衣完毕,便迫不及待地跳进汤池,热汤浸泡过肩膀,他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骑射之后泡个温泉,实在是人间第一大享受啊!”
他划拉着胳膊在汤泉里游了一圈,挥手招呼王珩:“快下来!”
王珩试了试水,才慢慢地坐进汤泉里。
汤泉中有股淡淡的硫磺味儿,不冲,反而挺好闻的。
漫天的星子悬在他的头上,一条银河从远处树林中腾空而起,绕过长空后又隐没于天际。
牵牛和织女分立银河两侧,闪闪烁烁,王珩叹了一句:“快七夕了啊。”
语气很是惆怅。
范润抬起头来,看着那漫天的星斗,到底没能品出什么惆怅来。
王渐之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他换了身雪白的浴衣,缓缓走来,沿着汤池边上一块山石坐入水中。
浴衣被打湿,贴着他精壮的胸膛,勾勒出他宽肩到手臂上流畅的肌肉,他额前的一缕发垂下来,触及到水面,沾湿了贴上胸口。
他抬手将那缕碎发拨至脑后,水珠顺着凝白却劲瘦的手臂滴落下来,溅起小小的涟漪。
他肤色比寻常男子白皙不少,侧过脸来,高挺笔直的鼻梁有如刀刻,光影一转折,顺着嫣红的唇落到紧致的下颌线上,他的容色,果真是让许多女子都自叹弗如。
谪仙入世,圣洁不染片尘。
范润和王珩皆是一愣。
王渐之抬起眸来,如寒冰初破,温柔的眼波越过汤泉的蒸汽流淌过来。
那么儒雅,那么清贵,王珩觉得自己与他相形见绌。
范润捧着心口:“我可算知道长安小娘子们都在疯什么了。我要是女的我也顶不住!”
王渐之听了,微微勾起薄唇笑了开来:“范三郎客气了。”
他算是骊山常客,挥手唤来宫人,那些宫娥们红着脸捧着木制的托盘,到他身侧放入水中。
也有宫娥试探着上前问王珩:“郎君想喝清茶还是果酒?”
王珩转头看她,那宫娥涨红了脸:“果酒有……果酒有葡萄的和杏子的……茶、茶有……”
想来是个才入宫的小姑娘吧,话都说不太清楚,王珩说:“葡萄的吧。”
那宫娥答句“是”,立刻捂着脸跑开,范润还想加一句“我也要葡萄的”都没来得及。
范润怒了。
他看了看浴池另一边闭目养神的王渐之,又看了看身前浮着一盅葡萄酒的王珩,大吼一声:“骊山的宫人都是没长眼睛的么?”
树丛的另一侧突然传来华阳幽幽的回答:“她们就是因为长了眼睛才这样啊!”
对面响起了一串笑声,这边服侍的宫娥们也有几个没憋住笑了出来。
王珩才发现,华阳的汤泉竟然和他们的只隔了一片小小的竹林。
范润被华阳一讽刺,脸都黑了,抓住了王珩的肩膀疯狂地摇:“凭啥?凭啥?谁都不是长了一双眼睛两只耳朵的!”
有乖觉的宫娥连忙把葡萄酒端过来:“范郎,我们只是瞧您忙着凫水,想来是还未渴,并非是有意忽视你的。”
范润松开王珩捂住脸:“想来小爷在西北的时候也人模狗样的,被你俩一衬,跟坨狗屎一样。”
那边华阳遥遥地说:“不会啊范三郎,我觉得你挺好看的,非常秀色——可餐!”
范润隔着竹林朝她吼:“你都有王渐之了,你怎么会觉得我好看?”
华阳真诚地吼道:“我是真的觉得你秀色可餐啊!不然我每天为什么要跟你一起用膳?”
一边王渐之亦是含着笑点头,范润转过脸来看他,不知道他在赞同些什么。
王渐之接触到范润的目光,正了正神色:“不过是皮相罢了。范三郎,我等又不是那些以色侍人之人。”
不知道华阳在对面吩咐了些什么,不多时有个宫娥上前来往范润嘴里塞了个糯米团子。
范润这才罢休。
服侍的宫娥都退下之后,汤泉里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潺潺的水声和风划过竹林的飒飒声。
还有对面华阳和王怀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有个一字半句透过竹林飘过来。
范润靠在汤池的边沿,瘫着一双手臂,状似无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差不多该成婚了吧?不知道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进东宫呢?想必是个很漂亮贤惠的小娘子。”
王渐之抿着果酒,垂下眼,声音依然很温润:“想来皇后娘娘自有决断。”
范润道:“我也想讨个贤惠又漂亮的老婆,只是我阿耶他们都在西北,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帮我相看。”
王珩想起之前华阳在杏子楼问他们的话,将肩膀埋进了水中,只留一个脑袋在水面上假寐。
“若以后考中了功名,请求圣人赐婚倒也不错。”范润歪着脑袋说。
“那范三郎要努力了。”王渐之附和。
范润到底没从王渐之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对面浴池的声音渐渐小了,王渐之也从水中站起来,取了方巾转去屏风后更衣。
范润托腮看他,低声啧啧了两句:“美人出浴……世上怎有这样完美的人呢?”
他又看了看王珩,非常幽怨地说:“你也应该像渐之兄那样多笑笑,白瞎了你的皮相。”
王珩抬眼瞧着屏风后侧隐隐绰绰的人影,这一天下来,他虽然近距离接触了王渐之,可始终觉得他依然遥远,那常常挂在唇边的笑意只是浮于表面而已。
或许范润说得对,他太过完美,所以他垂眸时的冷若冰霜和抬眼时的春风拂面能够共存。
可隐约地,他瞧着王渐之并不是那种骨子里很温柔的人。
不过这同他并无干系,只要王渐之能把全部温柔都留给华阳便好了。
从骊山回去后,华阳每日缠着范润学他那一箭穿目的绝技,转眼就到了秋狝。
王珩那日早上先去拜会了王昭仪,然后随着兖王一行抵达上林苑,东宫的车马已然到了。
东宫这次来的人也很多,显得兖王一行更加萧瑟。
华阳一身火红的骑装纵马立在东宫的马车前,瞥见了王珩,本想朝他挥手,谁料瞧见他身边同是一身火红骑装的义阳,脸顿时拉了下来。
她垂头掏出一块鹿皮去擦自己的弓,范润牵着马上前,说:“果然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华阳杏眼立刻瞪圆了:“你说谁尴尬?”
范润指了指一边:“你瞧义阳公主都缩起来了,谁尴尬不是明显的么?”
华阳眼风一瞥,虽然还是板着脸,嘴角却隐隐勾了起来:“我才不在意这些,范三郎,今天我可要试试你教给我的方法能不能给我阿兄猎到狐狸。”
范润拍着胸脯道:“所谓名师出高徒,我教的绝对没问题,您今儿个就看好了吧!”
两人纵马离去,踏起一片浮尘。
王珩身边的义阳皱了皱眉,因为兖王年幼,她也是第一次参加围猎,这次他们这一组只有兖王和王珩两个男子。
她拉着缰绳,问道:“你的骑射怎么样?”
王珩摇了摇头:“一般,自然是比不上范润。”
义阳冷哼了一声:“听闻在弘文馆,你同范润很是亲近?”
王珩不是很喜欢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态度,冷冷地说:“同窗之谊。”
义阳也冷硬的回:“那样最好,表哥莫要忘了,你是琅琊王氏之子,可不是太原王氏。”
王珩垂眸,语气更加冷若冰霜:“有劳公主提醒了。”
说罢一牵缰绳,往远处密林踱步而去。
在弘文馆半年时间,他深知自己骑射基础不如长安世家子,因此每日用功不辍,再加上华阳和范润常给他开小灶,他的骑术也精进了不少。在骊山的时候他就想和王渐之比上一比,看看还差他多少,只是骊山之行王渐之无心狩猎,便只能等到秋狝。
那边东宫的队伍已经扎好了帐篷,堆起了火堆,王怀灵引着一群女官宫娥往来忙碌,王渐之在给其他东宫门客们分配任务。
到了傍晚,华阳和范润折返,带回来一堆兔子。
今日是秋狝第一天,主要是整顿休憩,明日御兽苑才会往上林苑放出比赛用的兽群,华阳和范润猎的兔子都统统不作数。
但是华阳还是拎着一个兔子的耳朵,站在东宫的帐篷前。
这兔子一箭贯穿双目,可见射箭之人箭术精绝。只不过她一下午射了得有十二只兔子,只这一只是一箭双目而死。
她不顾范润的嘲笑,拎着兔子在太子珉王怀灵王渐之面前炫耀了一圈,忽然觉得还差一个没告诉。
可她站在东宫的帐篷前,远远望着兖王那顶不起眼的帐篷,又有些踟蹰。
非得叫他知道干什么呢?
可自己好不容易终于练得了一箭贯穿双目的本事,不叫他知道,又有些不甘。
她拎着兔子在帐篷前站了一会儿,夜渐渐凉下来,帐篷里头东宫的宫人召唤她去饮酒。
她便不甘心地朝着兖王的帐篷看了最后一眼。
就在此时,王珩掀起了帘帐。
兖王年幼,他同他没什么共同语言,又不可能同王昭仪、义阳公主这些女眷待在一处,便出来透气。
恰看见华阳盈盈立在东宫帐前,见他出来,拔腿便往他这处奔跑。
他连忙迎上去,走近了才发现她手里拎着一只兔子。
她气喘吁吁地将兔子举到他面前:“你看!我学会了!”
王珩瞧见兔子眼中的箭矢,温柔地笑了起来:“恭喜。”
华阳喘了两口气,恍然意识到这是在兖王的帐篷附近,立刻将兔子往背后一藏,扬起下巴道:“如今我的箭术就快赶超范三郎了,明天围猎你和兖王肯定比不过我。”
王珩很想帮她把鬓边被汗水黏住的发丝拨开,但终究没有动手,只是笑着说:“下臣拭目以待。”
华阳瞧见他眸中盈盈的星光,只觉得脸有些热,一定是因为方才跑得太急。
此刻义阳却跑了出来寻王珩,华阳听见她的声音,立刻把兔子往王珩怀里一丢,正要走,又把兔子夺了回去:“扒了给你做手笼。”
王珩笑笑,她似乎很喜欢给人做手笼,这几日已经欠了他两幅了。